两晋之际,名士多居江左,雅谈论玄自成一派。北疆朔风苦寒,也未尝没有这一等风流——或叫离经叛道。
段朝暮从树上跌下,摔断了手臂。医官给她接上时,她疼得满头大汗,龇牙咧嘴。随从秦融在旁瞧着,一脸冷漠。
“你主子我正受苦,”段朝暮哆嗦着哀嚎,“你如此淡然,真叫人心寒!”
秦融睨她一眼:“谁让你没事爬树上偷看封家小公子?”
段朝暮一怔:“读书人的事,怎叫偷看?分明是封公子苦寻曹子建集无果,我好心成人之美,忍痛割爱,把自家藏书拿出来送他。”
“封家嫌你扫把星,拒与你往来,你偷偷爬树算什么名堂?”提起这个秦融就头疼。封氏小公子生得俊美无双,平素雅好文籍,暗自倾心的女子不在少数。但绝不会有女子蹿上树去献什么殷勤。偷看上几眼就算了,还不知低调,被凶恶家仆从天外飞来一根棍子,险些正中面门毁容。
“窈窕君子淑女好逑,你乡野粗人,不懂也正常。”接完手臂,段朝暮擦擦汗,随意摸出十两银子递给医官。后者瞪大双眼,一张脸笑得比花灿烂。
医官走后,她拿起桌上麈尾,“哗”一声抖开,“还能挥麈,无甚影响。”
秦融拼命压抑讥讽:南朝名士挥麈谈玄,尔一鲜卑胡人,东施效颦摇个麈尾讲荤段子,倒有脸说得出口。
……
接完手臂,段朝暮没消停一会,那厢秦融再怨气冲天,说兰家高家一齐找上门来了,要她出去给个说法。
段朝暮向秦融眨眨眼睛。
秦融就知她忘了,脸比锅底黑:“五日前,你吃了一顿鹿肉宴,味道如何?”
段朝暮大赞:“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那是兰家夫人最钟爱的神鹿。”
“……”
“三日前暴雨,你被一男子背回府邸,他又如何?”
“宽肩长腿,皮相甚妙。”
“那是高家儿子所配阴婚妻的哥哥。你给高公子哭丧时打翻了供桌,误了吉时,害两家亲事黄了。”
“……”
秦融强迫自己冷静:“出去道歉,别坏段家门规。”
段朝暮往榻上一倒:“说我病重,马上要死了,见不了人。”
“快死了你今早去偷看封家公子?”
“风流死也是死。”段朝暮信誓旦旦,“何况人尽皆知,我活不过今年。他们与一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因为马上要死了,所以什么也不在意,什么都随心所欲。
时邺城之北有民谣,曰:“夏洪水,冬雪灾,春夏秋冬段朝暮”。
秦融呵呵冷笑,认栽出去给自家主子收拾残局。
*
天水驿站边多有鬼怪传说,常发血案,本地人都知不可停留,驿站濒临破产。段朝暮不知死,听说此事,亲去驿站捉鬼。夜半闻半黄鬼影低声抽泣,未多想,提铁铲冲出,劈面便是一击。但听“咔嚓”之骨碎声,疑惑细看,发觉竟是一头鹿。
段朝暮方才想起,兰家夫人好鹿,又不多加管束,常有鹿公然向街上贫农索食。兰家家大业大,若有不从,必伴家丁拳脚相加,受难者叫苦不迭。
鹿死不能复生,索性加以佐料。段朝暮就是这样的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闯下大祸,微微一笑,全不在意。
至于高家公子,她更是有话说:“人都死了,还要拉活人婚配,简直罪大恶极。我好心救那位姑娘一命,她兄长感激我,我不介意给他个报答的机会——让他背我回府。”
秦融结舌:“死者为大,你……”
段朝暮哈哈一笑,“我将死之人,生死一线,岂不是比活人地位高比死人权力大?拆一桩婚而已,不算过分。”
俗话“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对她而言,是庙也拆得,婚也毁得,没什么不能做的。
“……”
*
秦融第三次来找段朝暮时,她正给一只大肥猫擦脚。肥猫吨位甚大,又不配合,段朝暮手忙脚乱,大汗淋漓,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又出事了?”她头也不抬:“说我死了,现在在准备后事。”
“是苏苏出事了。”秦融严肃递上一封信,“苏苏在王府被欺负了。”
段朝暮天煞孤星,出生克死老妈,三岁克死全家,亏得老段家早年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留有些功名于世,方能保她顺遂至今。
段苏苏则是老段家命最硬的人——至今没有被当姑姑的段朝暮克死。
当年战乱,羯赵夜袭营盘,若非苏苏父母舍命相救,恐怕段朝暮早含笑九泉。她难得焦急,丢下肥猫,夺过信件:“怎么个事?”
“苏苏来信说,太原王府的二公子不喜欢她,待她极为恶劣,几乎将她殴打致死,现在脸上伤的都不能见人。”秦融说着便怒了,“我早说邺城那伙不是什么好东西。段家就苏苏一个小辈!你怎么想的,把她大老远嫁去邺城?”
段朝暮一目十行,风风火火看完了苏苏来信。太原王二公子与苏苏定的是娃娃亲。去年王府有人来议婚,她本不想将苏苏远嫁,但架不住利欲熏心,见如今太原王位高权重,是皇上身边顶顶重要的红人。苏苏嫁进王府,荣华富贵,总比留在西北吃沙子要好。
再者,若她记得不错,那侄女婿的老子,也就是太原王本尊,在她小时候还抱过她——邺城使者把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搬出来,意指老段家同太原王府关系非凡。段朝暮脑子一顿,觉得自己天煞孤星,有胆子抱自己的人不多,显然太原王跟段家关系是真的很好,苏苏嫁过去就是享福。
于是就兴高采烈应下这门亲事。
“你没几天好活了,”秦融心急如焚,“你要是死了,苏苏岂不是彻底被困在邺城王府,无法脱身了?”
害了唯一的宝贝侄女,段朝暮又伤心又自责。她捏紧手里的信函,在脑子盘算下日子,发觉自己最多最多只能活一个月,惊得一掌把肥猫拍到地上,夺门而出。
“跑那么快投胎?”
“还不跟上?保你在邺城投个好胎!”
邺城乃大燕国都,位于江北。比苦寒辽东稍显柔和,至少初春会开花。一群人高马大的东北爷们乐滋滋逐鹿中原,也想学江左士族附庸几分风雅。然而邺城——尤其是中心地带各王爷高官府邸连绵处,依旧是黑墙青瓦,不近人情的冷硬。
曾有好事者追溯源头,发觉是在中心带靠北,一座不算太气派的王府处蔓延开来的。府邸门口未有龙飞凤舞的鎏金气派书法,不过用乏善可陈的工整字迹写了个“太原王府”。苍蝇撞上都能睡着。
朝野上下以太原王为尊。其一举一动,自然引得臣下纷纷追随。哪怕太原王某日上朝时滑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第二日,定会出现起码三位一样“粗心”的同僚。待到第十日,“太原王折戟处”会被百工围起来,文人墨客开始发力,吹捧太原王是如何如何为国辛劳,以至路上脚滑,竟然摔了个狗啃泥。
卯时刚到,太原王世子慕容楷穿戴整齐,站在那块呆里呆气的牌匾下。今日无早朝,他早起也没什么要紧事做,但家训如此,他老子就是不管有事没事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为证明虎父无犬子,他也不得不日日天不亮即起,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鸡叫过三轮,慕容楷远远望见街尽头走来一男一女,手中空空,衣着倒讲究。尤其是那女子,面容极为姣好,唇红齿白,桃花眼似笑非笑,活脱脱一只勾人的狐狸。
托他老子的福,慕容楷这些年见过不少绝色。所以看见勾人狐狸走来,他风平浪静地移开目光。
“请问这里是太原王府吗?”
门口是带刀侍卫,狐狸见怪不怪,在阳光下笑得落落大方,万分璀璨。
慕容楷点头:“不错。”
“我是来找人的。”段朝暮一只脚踩在门槛上,眉眼弯弯。门口侍卫的脸色并不好看,不过碍于慕容楷没有发话,不好轻举妄动。
于是他问:“姑娘想找谁呢?”
“我有一侄女,名唤苏苏,前些日子刚嫁进王府。我担心她不知礼数败坏规矩,所以外出顺路来看看情况。不知可否引见?”
段朝暮这话是笑着说的,然而两只脚却齐齐踏上太原王府高众府邸一等的门槛上。慕容楷眉心一跳,恍觉她眼熟,问:“你是段姑娘?”
“不是段姑娘,还是段公子不成?”
“……不,只是西北离此路途遥远,我们照顾不周,竟不知段小姐会亲自来此。”慕容楷脑中飞速运转,“先进来坐吧,我叫惊尘出来倒茶。”
兰惊尘是太原王府的世子妃,论年岁跟段朝暮差不多大。段朝暮假装听不出慕容楷有意无意的示好,就站在门槛上,慢条斯理道:“我来这里看望苏苏也是一时兴起。世子为二公子择妻时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声。每至一地,皆随性而来、随性而走,散漫舒心惯了。记得前几年你们派人来西北下聘礼,说邺城王府随时会照拂段家。所以我就来了,世子应该不会怪我唐突吧?”
“当然不会,”慕容楷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好久不见段姑娘,我们进府慢慢叙旧。刚好新到了批江南茶叶,段姑娘是懂茗之人,还望指点一二。父亲大人忙于战事,现在不在邺城,若被他知道段姑娘在这里受了轻待,免不得怪罪一番。”
段朝暮心下腹诽,苏苏被折磨得快死了也不见太原王出来放屁,可见这父子几人皆一丘之貉。太原王府看重什么?自然是脸面。真跟他进了府,他想说什么都成,外人也无从知道。于是她笑嘻嘻道:“我之后还有事,就不进去了,麻烦世子把苏苏叫出来见我一下,我叮嘱她几句就走。”
苏苏信上说被打得不能见人。她现在让人把苏苏叫出来见光,正是要风言风语。
那厢慕容楷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听她大老远跑来又不愿进府,心知祸事将近,强颜欢笑:“苏苏这时候还没梳洗……”
“那我更要好好教训她了。妻为夫纲,卯时已至还不起来伺候夫君,这可怎么了得?”
段朝暮愤愤咬牙,一张嘴便是一副恶毒婆婆的口吻,引得三三两两路人纷纷侧目。
“没什么不妥的,我们府上不重这些。”
“不可!她这样就是为段家丢脸,绝对不能纵容!”伴着慕容楷心虚的眼光,段朝暮义正言辞:“能嫁给二公子,是她几辈子都修不完的福气,现在才嫁过来两个月不到,就如此散漫,接下来会如何任性都不敢想!世子应知道我时日无多,现在弥留之际,要是连夫妻相处之道都不能教给苏苏,往后人会说段家教女无方,我还有何脸面下去见列祖列宗?”
秦融被忽变贞洁妇的段朝暮惊得目瞪口呆。
慕容楷别无他法,只好让婢女去喊苏苏过来。他不愿放弃:“外面风大,段姑娘还是进府坐着吧。”
段朝暮不为所动:“不用,我生来喜欢吹风。”
“……”
*
那被慕容楷打发去的婢女极有眼色,并没有真的去叫段苏苏,而是一溜烟跑进世子妃兰惊尘的房中。
“段朝暮来了?”兰惊尘一惊,急忙放下手中描眉的物件,“苏苏现在脸还肿着,怎么能出去见人!”
“她肯定是从哪听说了什么,世子大人让她进府再谈,她就是不愿意。”婢女心急如焚:“眼下该如何是好!”
“我……”太原王妃于七年前去世,往后太原王一直没有娶续弦。眼下王府内外皆由新婚不到一年的兰惊尘打理。她年纪轻轻,沉不住气,踌躇半天拉着婢女匆匆赶向苏苏住处。她担心苏苏现在这个样子露面会给夫君带来麻烦,故一心想先把人拦住。
谁知,赶到院子,连段苏苏影子也没见到。
更糟糕的是,兰惊尘隐隐约约听见王府大门口传来阵阵骚动——
似有女子哭声。
……
“姑姑……姑姑!”段苏苏不顾慕容楷凶气毕露的眼神,猛扑进段朝暮怀里,泣不成声:“姑姑你终于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苏苏两边脸颊擦伤严重,血痕狰狞。就连抱着段朝暮脖颈的手臂都遍布斑驳乌青。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副干枯的架子。
段朝暮眼中一冷:“阁下弟弟还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郎君,能把成婚不到两月的夫人折腾成这样。邺城王府人杰地灵,今日一见,甚名不虚传。”
她情绪变化这样快,甚至没有丝毫惊讶不解,一看便是有备而来。短短几句话,冷嘲热讽问候慕容楷全家。年轻气盛的慕容楷自然不想再给她好脸色:“你侄女也不遑多让,至今阿绍还在昏迷、人事不省。”
“我就知你不信我!”段苏苏拖着哭腔:“我说过很多次了,是慕容绍自己脚滑摔下楼的!我哭叫是因为他要打我、他吓到我了!你们仗势欺人,认定是我故意将他推下,且不说我跟他已经成婚,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害他、但说他人高马大,怎可能被我一个弱女子推下楼去摔得人事不省?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你们太原王府上上下下都只相信对你们有利的事、血口喷人,甚至明里暗里不愿放我跨出王府大门!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姑姑,我好想回家……”
此时天已大亮,段苏苏嗓门又大,很快有路过人躲在一边偷听墙角。慕容楷如芒在背:“我们何时说你是害阿绍的凶手?只是现在尚未查明经过,不好妄下定论。你非要挑在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吗?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家慕容绍屡次对苏苏动粗,反过来倒是段家的不是了?”段朝暮一点不惯着他,“下聘书前我与太原王使者说的很清楚,若慕容绍敢动苏苏一根头发,我都会亲自将她带回西北,两家就此退婚,永无瓜葛。你爹派来的人点头答应了,我就当整个太原王府都答应了。现在希望世子履行承诺,退婚放人。”
“阿绍生死未卜,你们就要走?”
“他把苏苏打成这样,我当然不会就这样走了。等太原王回来,他还必须亲自给我个说法!”
段朝暮咄咄逼人。慕容楷比她还小一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常年跟在太原王身边,耳濡目染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故能压下怒火,好言好语:“苏苏与阿绍的事还需要些时日彻查,我保证太原王府一定给苏苏一个交待。阿绍不懂事,多有怠慢。但眼下应该先等阿绍醒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否则,让苏苏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她以后的名声怎么办?”
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能放段家姑侄回西北。太原王在朝兢兢业业多年,素有贤名。若新媳妇被夫君欺负回娘家的事传出去,岂不是于声名有碍?到时被坊间扣上教子无方的帽子,何其冤枉。
段苏苏与慕容绍成亲当日,太原王被前线绊住没有出现。故太原王府从一开始就有些对不住苏苏。
为保老爹名声,慕容楷硬生生咽下段朝暮的咄咄逼人,希望自己的退让能让她态度缓和。然段朝暮何等见多识广,当即回讽:“苏苏的名声也不是你们家说了算的。你要是真担心苏苏,怎么会纵然慕容绍把她打成这样?往后不劳世子大人关心了,苏苏,跟我回家。”
“好!”
“不行!”
段朝暮软硬不吃,慕容楷终于黑脸:“我说了,事情还没查明,阿绍还昏在榻上呢!你要用什么身份带苏苏走?”
段朝暮冷冷一笑:“你姑姑。”
“你……”
王府重地,容不得放肆。侍卫眼中凶光毕露。段朝暮丝毫不惧:“能在秦融眼皮子底下伤人的人还没出生,不怕死就来试试!”
秦融跟他主子一样,冷脸拔出腰间佩剑。
“通通住手!”
兰惊尘姗姗来迟,一过来就见双方亮出兵器,顿时魂飞魄散,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伤到夫君。她哆哆嗦嗦把慕容楷往后拉,抖着声音摆出女主人的气势:“王府门口,舞刀弄枪的干什么!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小碧还不去备茶,难道要段姑娘远道而来一直在门口吹冷风吗?”
婢女小碧慌乱应个是就往里跑。段朝暮还没开口,苏苏已急得哭了出来:“为什么你们始终不愿放我回去?我在王府过的什么日子你们不是不知道,仗着人多,欺负我跟姑姑只有两个人!慕容绍根本就不喜欢我他喜欢别人!”
“阿绍哪里喜欢过别人?我保证其中一定有误会,”兰惊尘急得七窍生烟,上前拉苏苏:“苏苏听话,有事回府上慢慢说,我跟你姑姑聊一聊好不好?你……”
“不行!我不回去!我要回家!”段苏苏死死抓住段朝暮,一个劲哭喊,简直拿出同归于尽的架势来。
“……”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呐喊,还有无数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嘈嘈切切全砸到段朝暮脑袋上。渐渐她觉得胸口发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眼前景物迸裂,散开成一个个白点。惨淡日光下,她如被抽了骨头般,口吐鲜血,倒进秦融怀里。
从段朝暮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
天煞孤星,自然跟常人不同——从娘胎里自带蛊毒千凝雪。该毒无解,从中蛊到身亡只有二十年时间。她不才,今年刚好十九岁十一个月。从西北赶来邺城,路上花去半个月,也就是说差不多该死了。
“千凝雪无解,现在时候到了,也就这几日的事。”医官摇摇头,异常遗憾。
躺在太原王府榻上的段朝暮,尚显平静,闻言一本正经与秦融交待后事:“我死之后,你得给我买个棺材,葬到段家祖坟那边。”
秦融偏过头不看她:“这么麻烦?”
“你敢不买……咳咳……”她一咳嗽,吐出一大口血,“我变成女鬼天天缠着你,带你一起下去……”
秦融这才看她:“你死了,苏苏怎么办?”
“就知道你只担心那丫头……”段朝暮双目失神,喃喃自语:“是啊……我死了,苏苏该怎么办?秦融,你把她带走吧。姓慕容的不放人,你就来硬的……”
“姑姑!”
段苏苏更是哭成泪人:“你走了让苏苏怎么办?你教教苏苏啊……”
“唔……”段朝暮激动之下,再次狂喷鲜血,场面异常壮观。
秦融面无表情看她吐了半天血,忽转身而出。
“你去哪里?”
守在门边的慕容楷不敢掉以轻心,急忙把人拉住。
“去给她找续命的药。”
“千凝雪不是无解吗?”
“是无解。”秦融不耐烦看了他一眼,“但在高崖上有可缓解的草药。邺城有山,我要去找一找。”
“别找了,邺中高山多陡峭,豺狼虎豹成群,只会有去无回。”慕容楷好心规劝,“再者,她可能也……等不到你回来。”
医官悄悄告诉慕容楷,段朝暮大概率今晚就要见阎王。
“我要去试试。”秦融扯开慕容楷的手,大步流星,“不管她能不能等到。”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压眼的浓眉透出生人勿近:“还有,不要试图对苏苏不轨。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封不眠三个字值多少钱。”
“你威胁我?”慕容楷一窒。接着想起南方过去总有流传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剑客,名讳似乎就叫封不眠。因为名气太盛,所以连兵荒马乱的北方也多有听闻。难道秦融就是隐姓埋名的封不眠?那段朝暮到底何许人也,竟能降服这样一等狂人。
“……”
但无论段朝暮是何许人也、她的前半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好像都不太重要了。
因为她今晚就要死。
*
段朝暮从下午便陷入昏迷,进气多出气少。苏苏活生生哭晕过去,被兰惊尘带回房悉心照顾。秦融又不在,她身边连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
小碧得令,带着一众奴婢守在段朝暮身边。到了后半夜,星星西沉,厢房中死亡的气息越发浓郁。她甚至已听不到段朝暮的呼吸。
奴婢们提心吊胆,犹豫着要不要试一下榻上人的鼻息。踌躇不决,后花园忽传来巨大的落水声,震得厢房地面都在晃动。猝不及防的惊变,让她们急忙狂奔而出查看情况。
“……”
“秦融……?”段朝暮也被这响动惊醒。扭头时发觉身上好像有了些力气。她猜想难不成是回光返照,便一溜烟坐起来。除了头有点晕,手脚有点软,比下午简直好上太多。随手抓起屏风后的衣袍披上,推门而出,直入花园。里面布置无聊得可怕,尽是郁郁葱葱叫不出名字的高树,不见一点娇花。
她也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想着既然要死,不如拼尽最后一口气让苏苏远离魔窟。段朝暮四处张望,想找人把慕容楷叫来,逼他在自己死前答应放苏苏回西北。可找了半天,非但没有找到婢女,反而还把自己给绕迷路了。
这太原王府瞧着朴素,里头却别有洞天,树林小道弯弯绕绕难以捉摸,各处幼苗绿叶全是来自南方的价值不菲,就连溪河上小桥用的都是最金贵的紫檀木……果然,门匾是装样子给外人看的,后花园才是真正用来享受。段朝暮给表里不一的太原王翻个白眼,回神时,看见小溪边立着一个身形极为高挑的人。
她晚上向来视力不佳,无非看个大概。那人一身玄色,褒衣博带,骨架修长似参天松柏,站在一堆绿树下无丝毫违和。
爱美男之心,人皆有之。她更不例外,很没骨气地瞪大双眼。
月光在他浅金的长发上噼里啪啦跳动。像是察觉有人注视自己,他转身抬眼,望向段朝暮。那比常人更深邃的金色眸瞳里,淙淙流着一汪波光粼粼的泉。
段朝暮一时看呆,脑中空空,脚下生根。
夜色浓郁,他两袖清风,眉目疏朗,声音温吞如玉:“是苏苏吗?”
她摇摇头。
漫天星光点点,他声音如湖面缓缓划过的舟楫:“我先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哪里人?”
“西北人,我叫段朝暮。”她露出自己招牌的狐狸笑。
“段朝暮……”
对方默念一下这个名字,微微蹙眉。似觉新奇,或是好奇。段朝暮笑嘻嘻道:“这位……公子,相遇即是缘,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什么?”
“我找太原王世子。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商议。你能帮我叫他过来吗?”
接着,她又担心,万一对方一去不回,耽搁太长时间,自己等不及慕容楷就咽气了该如何是好。故上前几步,离他几步之遥再改口:“哦,不必了,你可以直接带我去找他吗?我是你们二夫人的姑姑,我……”
“可以。”
刚好迎面吹过一阵北风,他身上的熏香丝丝拂拂涌入鼻腔。那种凛冽混着冬雪的香味……她觉得很熟悉,又说不上来在哪里闻过。再定睛看看眼前人,金发羊眼、高鼻深目、高挑白皙,非常典型的辽东慕容氏样貌。慕容乃大燕国姓,他又深夜出现在太原王府,莫非是哪个皇亲国戚?
按理她是要行大礼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将死之人,保不齐膝盖一弯跪下去就起不来了。当务之急还是找到慕容楷逼他答应放苏苏回家来的更重要。
他身上的香让她的蛊毒很不安分,她好怕自己死在这里,急忙扯他袖子,想让他走快一点。
对方也不含糊,顺手搂上她腰身,低头就吻。
唇瓣相触,段朝暮颅内轰然,悲哀意识到自己此时应还在昏死——眼前不过老天见她可怜,临死还未尝过情/爱滋味,特意搭建出的梦境。
既如此,她也不客气。无法避免,不如享受。段朝暮手上用了点力,拼力垫脚够上他脖子。接着,视线一晃,满目星光。她被他打横抱起,不知要抱到什么地方。
他沿着溪流上九曲十八弯的小桥走走停停,到湖中亭内,按了几下柱子,亭中央轰隆出现一座密室。段朝暮张大嘴巴,难以置信,任由他抱着,慢慢走入地下的黑暗。
密室虽小,五脏俱全,里头有酒有桌有书卷,还有一张起码八尺大的软榻。随着火烛点亮,段朝暮被轻轻放置到榻上。榻旁桌案立着铜镜,她看见镜中自己双目已成黯然深紫——那是千凝雪毒发之兆。
完了,当真是大限将至。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刻,也无法全然淡漠。段朝暮暗哭,好在还有人相伴,做个风流鬼上路。可怜苏苏了,自己这一走,她必孤立无援举步维艰,秦融能将她顺利带离邺城吗?
来不及细想,旁边传来宽衣解带的声音。刚邂逅不久的雪松气息深深浅浅落下来。情到浓时,她狠抓一把那人的发,顺便用指甲在他脖颈间留下几道血痕。
他还真像个死人,一声不吭,压抑着闷头做完那事,又倒在段朝暮旁边。
段朝暮甚至听不太清他的呼吸。
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她知道女人第一次做那种事都会很疼,然眼下自己却没什么感觉。要不就是因为对方是个死人,所以很温柔,要不就是因为自己是个死人,所以感觉不到痛。
失去意识前,她脑海最后闪过的是封家小公子那张脸,肤若凝脂面冠如玉,低头羞涩的神情是极好的,不枉她断了只手换来佳人荡漾。更重要的是,封家小公子比身边鬼要年轻不少……
……
*
段朝暮是被鸡叫吵醒的。
由于小时候被鸡啄过,她素来厌恶公鸡。无论哪家的鸡,只要敢欺她,她必定反咬回去。气愤难忍地从榻上坐起来,阳光顺着密室用于通风的小窗丝丝缕缕蔓延进来,她一歪头,看见身边长发辉辉显眼如公鸡的男人。
他看起来异常虚弱,被褥草草盖到小腹,其余裸/露的皮肤是病态的苍白,就跟放血三天的死人差不多。段朝暮心想是不是昨夜自己把他的阳气吸干了,不然怎么现在自己活蹦乱跳,他好像下去会阎王了。
浅金色的长发被太阳光一照,刺眼的夺目。段朝暮伸手至他鼻下,发觉人还有气,所以现在不是在阴曹地府,两人都还活着。
那怎么会……
生死间荒唐一夜,她脑子里很多事都转不过弯。她愣愣低头瞧他。他模样很好,从眉眼到鼻梁都极为立体,如刀如钢,见之不忘。肩宽腰细,鎏金玄色被褥覆在一身挺拔肌骨上,浑身完美到挑不出一点错来,如一座玉石雕琢成的高山。
在她呆呆的目光下,他总算动了动,抬起修长的手指,遮住迎面射来的阳光。
指骨分明,跟他人一样修长。
段朝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她一个说不定今天就要死的人,哭天抢地讲究清白好像没什么意义。
更何况她是鲜卑人。鲜卑人本来就不太看重这个。
“哎,事已至此,你也不要想太多。”段朝暮脑中混沌,竟一本正经安慰起他来,“做了就做了。实不相瞒,我命不久矣,可能就这两天的事了。你不要太有压力、觉得对不起我,我自己会死。”
他总算有点反应了,放下遮脸的手,睁眼看她。
浅到几乎虚无的金色,淡淡笼罩她周身。他相当英俊,但不是那种惨绿少年的意气风发。眼中浮沉的星海是经无数岁月沉淀后的坦然豁达,如能包容一切的渊水。
“你昨晚表现得还不错,我是认真的。”段朝暮压根没想到为什么太原王府湖中亭内会有密室,更没想到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后果。她脚下还是虚的,脑子就更迟钝了,一点一点艰难穿好衣服,“不过,说真心话,感觉你有点老。毕竟我之前的那些倾心之人,各个是十六七八的风华绝代少年郎。虽然你长得是比他们都好看一些,但是年龄是硬伤,我觉得……我……”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往桌上铜镜一看,眼中还有一条条不算真切的紫线。千凝雪发作后会影响人的神智,长则几天,短则几个时辰,紫瞳变紫线,是好转之兆。
虽然神智还没有完全恢复,但短时间可无性命之忧。
她再次愣住,不知为何一夜风流竟给自己续了命。
但既然活了,当务之急是带走苏苏。段朝暮最后好奇地冲榻上人眨眨眼睛,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
直到日照当空,她眼中紫意才完全消失。灵台清明,想起从昨晚至今早的遭遇,汗毛直立,然遍寻王府,都再找不到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