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信/文
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我十二岁,在当时的通化县立第一小学(现通化市卫生学校址)念书。那时的通化县衙门在现今的市玻璃制品厂的位置,离我念书的县立一小约有二十来米远。记得那年初秋的一个上午,在县衙门的大门到影壁墙之间的广场上,涌进了很多拿着镰刀、扛着扁担的农民,大约能有一千多人。为了弄清怎么回事,我们不少同学都围过去看热闹,才知道这些农民是来请愿的。只见县衙门的大门紧闭着,农民们吵嚷着,什么“没法活了!”什么“这么个抽法,全交税也不够呵!”广场上乱作一团。
原来,民国年间农民种大烟(学名罂粟)是合法的,只是征收的税金很重。每到大烟收获季节,县衙门就派清乡委员到乡下丈量大烟亩数,按亩数征税。大烟的征税本来很重,清乡队还要从中渔利。变本加利地欺榨农民。本来是一亩地,他就给你打两亩,并按两亩地征税。这样就使农民们烟税大增,甚至要拿出一年的全部劳动成果还不够。为了反抗衔门对农民的重税压迫,于是,农民们拿着镲刀、扛着扁担,到衙门来请愿。
当时,通化县衙门的知事(县长)叫李春雨。农民围县衙门的时候,李知事一直没敢出面。从早晨七、八点钟直到下午两、三点钟,才从悬衙门里出来一个不大管事的小官,打着官腔对请愿的农民“答复”了一番,才算把请愿的农民安抚回去了。
农民们虽然回去了,但是,烟税的征收却丝毫没有减少。欺榨愈深,反抗愈烈。农民的请愿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于是,刚刚进了腊月门,农民大刀会要攻打通化城的消息,便在县城里风传开了。
据传,大刀会的组织,在此之前就有了。那时候,每到大烟的收获季节,常有强盗土匪到烟农家里强取豪夺。为了防匪,红土崖、六道沟和七道沟一带的农民们便从出东请来了张树声、匡香圃等法师,在乡下设坛练武,强身健体,防范匪盗。虽然有些烧香拜佛、吞符念咒的迷信色彩。但是,开始时没有反抗官府衙门的意识,大刀会之所以能够从“防匪”到“抗官”,完全是由于衙门对农民的残酷压榨所至。
大刀会攻城的消息给县城增添了恐怖气氛。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为了防范,县城的东、西两个城门全堆上大雪,再泼上凉水,使方圆仅有一平方里的县城城区内,只留着南门出入(县衙门坐北朝南,故不设北门)。当时,县衙门的武装力量是比较差的。主要有警察所下设的保安队。还有按区组织的警甲队,其中二区、五区的警甲队(老百姓叫做“二五队”)在剿匪防盗方面是比较利害的。
据说胡子们为了表示彼此之间的诚意,起暂时都说:“谁要是三心二意,让他出门遇见“二五队”。可见胡子们是非常害怕“二五队”的。大刀会攻城那时,通化县城已经有了警察所,所长叫江存清。还有一个骑兵大队,由警察所长亲自指挥。警察所全部装备着打一枪压一粒子弹的老套简子枪,既笨重,又没有多大杀伤力。除了警察所以外,还有个警察教练所,人数也就二、三十人,没有什么战斗力,这就是当时通化县城的全部武装力量。
在我的记忆里,大刀会第一次攻打通化城的日子,是在民国十六年的腊月十二日(1928.1.4)的早晨。那天早晨,老人们让家里的小孩都坐在炕沿跟,不许出去。有不少大人都到大街上看热闹。大约七、八点钟,只听见两排老套筒子的枪声,就再也没有响动了。原来,大刀会是从江东船营(现在的老桥头)东沿往县城进攻的。江西沿玉皇山临江的山坡上,是三间房的警察分驻所,都叫它望江楼。大刀会的会众们吞了符以后,挥着大刀,举着扎枪,哼哈叫喊着从汇东踏着冰封的江面,向江西的望江楼冲来,江西沿望江楼的警察们,在所长江存清的指挥下,趴在用雪堆成的工事后面,向蜂拥而至的大刀会连着打了两排枪,还没有压上第三颗子弹,大刀会的会众们就冲过了江面。吓得江存清领着手下的骑兵大队,一口气跑到了快大茂子,其余的保安队兵卒们也都被打得往城后北大顶子方向西散跑掉了。
大刀会冲到江西沿以后,一把火烧掉了望江楼,接着就沿着大街进了通化街里,大刀会所到之处,不杀不抢,也不伤害老百姓,当时通化沿街比较大的买卖有升德、大德成、兴盛东几家、大刀会会众们挨着家去敲他们的门,但是,都是大铁门,没有被敲开。我们家是开糕点铺的,买卖字号叫同意兴,前店后厂,由我父亲贾丰五一手掌管。买卖地址在现在的朝鲜族商店道北,当时,我看见几个大刀会会众为了显示军威,拎着两桶火油直奔我家斜对门的一家回族小饭馆。不一会儿,小饭馆的小草房里就冒出了黑烟,接着就蹿出了大火苗子。从那家出来,又向我们家的店铺走来,我们家的房子也是草苫的,如果倒上火油,也难免被付之一炬。我父亲见势不好,连忙点头哈腰的直说小话,才免遭火烧之灾。
在与大刀会会众们的交谈之中,他们得知我父亲是县商会的成员,就让我父亲领他们到商会去找会长战宝山。
大刀会的会众们最恨战宝山。因为战宝山也是山东人,他借商会在江东设大锅粥,救济逃荒到通化的山东人的机会,个人从中捞了不少油水。他还以专门接待山东到通化逃荒者的名义,在南坝壕外设立了山东会馆。收留无处投奔的人做长工。死在会馆的人所遗留的财物全被他占有。
所以,大刀会员们非要抓住战宝山解恨不可。我父亲知道:这时的战宝山知道大刀会进街没有他的好,便早早地跑到城后的杨家棚铺藏起来了。父亲为了使家中的买卖不受损失,便立即领着大刀会会众们到商会(现市幼儿园右侧)去找战宝山。到了商会,我父亲敲了力下门不见有人出来,身后有个大刀会的弟兄就着急了,扬起大刀照我父亲的后脖颈子砍来,多亏那个大刀会的头目急忙用扎枪往外架了一下,使大刀砍偏了一点,只把我父亲戴的棉帽头砍了一个大口子。又敲了一阵子,商会的门被砸开了,大刀会会众进去以后,见没有战宝山,只有几支破套筒子枪(那时的农、商两会都允许有武装),便把枪拿走了。这时,天已傍午,我父亲又急忙操起电话,通知各家买卖给大刀会准备午饭,筹集粮饷,安置休息地方。当时各家买卖的屋里都有火炕,我们同意兴也是一样,栏柜里面是一条大火炕,全都住上了大刀会的会员。我在屋里屋外何候他们的时候,听见他们全都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着什么。
只见有个受伤的大刀会弟兄问另一个受伤的说:“哎,兄弟,你怎么的了,咋没精神?”
那个说:“我呀,大概是从家回来以后没净身,若不怎么能挂花呢?”接着,他又问:“那你是怎么回事儿?”
“我大概是昨天吃了荤腥,不干净。”
给大刀会做饭还是很麻烦的,他们全都吃素,不许动一点荤腥。我们做饭时,他们都派人看着,铁锅必须用砖头蹭一遍,才能使用,那时候已经进了腊月门,各家各户吃得都不错。我们家给做的是大米饭,还有一点索菜。就这样,大刀会的会众们在各家商号里吃喝休息,没有攻打县衙门,一直到当天的晚上,才向热水河子方向撤退了。
大刀会腊月十二没有攻进通化城反而又吃又住,不战而退,受到了驻在热水河子大刀会首领的谴责。说攻通化县城这部分大刀会首领和会众,接受了县街门和商会的贿赂。而攻城的大刀会首领们不愿受指责,急于辩明真情,便给县商会打来电话,让我父亲和几个商会的成员到热水河子去讲明情况。接到电话以后,我们全家都非常害怕,反来复去地琢磨,越琢磨越害怕,不去给证实吧,又怕大刀会再杀回来。百姓难免刀兵之苦;如果去热水河子,又怕大刀会的会众们一怒之下,让我父亲吃亏。左右掂量了好长时间,觉得还是去一趟热水河子为好。因为到了热水河子以后,说好了,就可以避免大刀会再攻打通化城,全城百姓免遭战乱之害。所以,腊月十四接到电话之后,我父亲便邀请了几个商号的老板,于当天晚上坐着马爬犁赶到了热水河子,把全部情况向驻扎在热水河子的大刀会会首们如实禀报了一番,经过我父亲他们的解释说明,才使两部大刀会之间的误会得到解除。我父亲他们也没有受到任何难为。矛盾解决了,我父亲他们也不敢久留,便又连夜从热水河子赶回通化城。到家时,已经是腊月十五的早晨了。
腊月十六,大刀会又要攻打通化县,但没有交火,就撤出了通化问八道沟方向退去。
腊月十八(1928年1月10日),黑龙江派来了一个步兵团,团长叫富友之,当年才二十八岁,精明强干。进城那天,由县衙门组织商、农两会的头面人物前去迎接,我父亲也去了。富团吹着九音号开进了通化,好不气派。进城后,驻扎在由谢秀岩开的大通当(当铺、现人民影院址)。富团装备精良,一色的三八大盖枪;军纪也非常严明,为了欢迎富团,各买卖商号都准备了午饭,我们家给煮的挂面,还炒了几个菜。有这样的好招待,当兵的自然非常高兴,端起碗刚要吃,就有一个连长进屋来训斥:
“哎!谁允许你们吃这样的饭啦!”
我父亲赶紧向连长解释:“弟兄们赶路挺辛苦。我们小买卖没有好吃的”。
那连长听了以后,便对我父亲说:“以后再不许给做这样的饭菜了,粗茶淡饭就可以。要不然该把我们的兵给惯坏了”。
连长转身走了,就算默许了。当兵的便狼吞虎咽地吃开了,可是,还没有吃个半饱,外面就吹起了集合号,准备好的饭菜,也没吃成。
部队集合以后,大街上就不许老百姓乱走乱动了。那天傍晚,我们家的伙计老王,拎着个铁撮子从道西到道东的“同兴合”家去拿木炭,刚走到道中间,就被守在大通当的兵一枪给撩倒了。子弹从左胁下打进去,皮里肉外地从右胁穿出来,又把右棉袄袖子钻了两个洞。所以,我们说老王是挨了一枪,打了四个眼儿。因为没有伤着要害,我们给找了个大夫,几天就治好了。
腊月十九日(1928年1月11日),大刀会会首于海超率领着大刀会会众五六百人,再次从柳条沟向通化城围攻。为了阻击大刀会的进攻,富团长派了他团的一个营驻守在玉皇山的炮台上。一营的营长才十九岁,指挥果断,让战士全部上刺刀与大刀会的大刀、扎枪对阵。从山上推到山下,又从山下退到山上。一营长固守炮台,毫不退让,就这样与大刀会推上退下的拉了七个来回。皇然一枪未发,最后,还是把大刀会推了回去,向红土崖、六道沟方面退去。
腊月二十(1928年1月12日)东北宪兵司令、奉天省清乡督办齐恩铭率队来通“讨伐”大刀会。齐恩铭外号齐小辨儿,也是个非常凶狠的家伙。随齐恩铭一起到通化的还有奉天清乡局长包福臣,铭手下有一个营,营长姓孟,齐恩铭有调动周围十八县保安队的权力。他到了通化以后,马上由奉天派来一个骑兵旅(叫张旅),和一个步兵团(叫鄢团)。之后不几天,又从黑龙江调来一个步兵团,叫王团。这时的通化城可以说是重兵如山了。这些部队到了通化没有来得及休整,便马不停蹄地向红土崖方面“围剿”去了。
那年的天格外冷,雪也特别大,两北风一吹,把不少沟塘子给填满了。时间一长,上面的积雪又冻了一层硬壳。大刀会会众对当地的地形非常熟悉,一是不往沟塘子里跑,二是踩破了雪的硬壳以后,也有办法出来。比如,人陷进雪窝以后,顺势往旁边一轱辘,就可以爬出雪窝,爬起来继续跑。所以,齐恩铭的部队到了红土崖以后,对大刀会还是奈何不得。反过来,他的部队却遭到了大刀会的严厉打击。因为他们不熟悉地形,大刀会会众故意领着他们往积雪覆盖的沟塘子里跑,骑兵追过来以后,就连人带马一块陷进了雪窝里而不能自拔;步兵陷进去,不会在旁边轱辘,在原地乱晃,越晃越往里陷,越陷越深,这样就给大刀会会众创造了极好的杀敌机会。他们在前面跑,一见当兵的陷进雪窝以后,回过头来一扎抢一个,一刀砍一个。没有几天功夫,齐恩铭的部队便被打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加之临近年关,官兵都无心恋战,于是,便收兵回城了。
回到通化城,那副丢盔卸甲的样儿,可真叫惨哪!当官的和骑兵的马匹,有不少的马屁股被大刀会砍的肉往外翻翻着,有的还直淌血呢。那些步兵就更看不得了,横不成行、竖不成队,离离拉拉地拖出多老远。就这样,齐恩铭部队到红土的“讨伐”以失败而结束了。没有命令不敢返回奉天,只好在通化城过春节,同时也好休整待命。
民国十七年正月初三(1928年1月25日),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外号吴大舌头),得知齐恩铭在通化“讨伐”失败的消息以后,刚过了春节便亲自率军队从奉天开到通化城“督剿”大刀会。在此之前,也就是民国十六年烟农到通化县衙门请照之后,原通化县知事李春丽就吓得跑到幸天去了。为了给自己开脱罪资,他肆意夸大事实,编造假情,故意把烟农们“抗税”说成是“民变”。再加上齐恩铭等众多官兵连续几次“讨伐”大刀会都没有成功。吴俊升便以为果真是发生了“民变”,非常恼火。于是,大年初三便杀气腾腾地开进了通化城。
那天早晨,县衙门的现任知事郭毓珍(李春雨跑到奉天后,由郭继任)组织了农、商两会的头面人物,早早地来到官道岭上去迎接。一开始,有个营长骑着马在县城的大街上高喊,不许老百姓出来观看;不一会儿,那个营长
又骑着马跑回来,高喊着让老百姓全部出来观看,夹道欢迎吴俊升的部队进城。
吴俊升小个儿不高,挺胖,骑着一匹大洋马。在他的前面走着一个大乐队,全部吹着九音号。在他的周围有十几个马升保卫着他,马弁们全都是手提式连发短枪,是当时最好的武器,吴俊升在前呼后拥的队伍中,顺着大街一直从市门进了县城、驻进了县衙门。
当天晚上,吴俊升便召集齐恩铭,郭毓珍,以及农、商两会的头目们讲话,我父亲也被叫去听候训斥。一开始,吴俊升就把齐恩铭破口大骂了一顿:
“论私,咱俩是磕头弟兄,我不应该难为你;论公,我就该枪毙了你!你“匪”没剿了,反而损兵折将,给我们奉军丢尽了脸!”说着,吴俊升气得一把将身上穿的皮大氅甩开了,大氅的一排扣子全都因为用力过猛而被挣掉了,吓得在场的人全都跪下磕头作揖地请求吴俊升息怒。
吴俊升喘着粗气,继续大发雷霆、声称非要血洗通化城不可。又是经过齐恩铭、郭毓珍等人苦苦说情,言明原委,最后,吴俊升才勉强答应了不在通化大开杀戒了。第二天,除派富友之团留守通化外,其余部队全都开往红土崖,六道沟“围剿”大刀会。
队伍到了五道沟以后,吴俊升便驻进了于景维烧锅。为了使六道沟的百姓们免遭洗劫,据说,于景维用一个年轻妇女,陪伴吴俊升过了几夜。再加上于景维的殷勤招待,得到了吴俊升的好感,吴走后给于送了一块匾。
这时,已是打春阳气转的季节,冰雪逐渐开始融化,大刀会也逐渐失去原有的优势。在红土崖,大刀会经过与吴俊升部队五天五夜的激战,终因寡不敌众,和武器落后而被“剿杀”,遇难的大刀会会众约有一千二百六十多人。大刀会的会首法师,除大多数在红土崖被杀,还有四名被吴俊升带回通化县。我记得,那天上午吴俊升的部队返回通化以后,当天下午二三点钟,便被拉到县监狱(与县衙门相连)的大墙外,由吴俊升的马升们用手提式的短枪,连续射击给杀害了。一开始,那四位大刀会法师虽然中弹,却仍然站立不倒,只见他们穿的棉袄被打得开了花,后来,才渐渐倒了下去。
到此为止,轰动全国的农民大会抗暴斗争,就这样被疯狂的奉军官兵平息了。但是,大刀会的反抗怒火仍在临江、辉南一带继续燃烧,继续反抗官府的强暴和压迫,为以后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谱写着可歌可泣的光辉篇章!
(岳宗宝 根据口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