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记》作者:陈瓶尔

芳芳看小说 2024-09-01 12:28:33

简介:

一封家书把刘姝叫进京城:亲哥身陷囹吾,即将掉头。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计划劫囚。

谁料一人拦住她,承诺:你哥,我可以救。

相见始知,他正是谢家三公子,谢安。

少年成名,名遍江左,未出仕就被夸作将相之材。传闻说他,气质高洁八面玲珑,心思深沉足智多谋。

后者见如其人,但前者……

相处时,对方视线停留又移走,对话间时不时沉默,她没感觉到。

事情办完回家乡,次日却有人登门求见。

姿态风雅,气度怡人的翩翩公子——不是谢安,还能是谁。

直到洞房花烛,刘姝才知道。

他对她,一见倾心,再见如故。

谢安,男,二十,不想上班,也不想结婚。

奈何年少成名,职位邀约塞爆门房,忍无可忍跑到乡下装聋作哑,还是被家人从老家骗回京城:皇帝想给亲妹选婿,他被盯上了。

被拥到酒楼灌酒心头烦躁,偶遇楼有人鬼鬼祟祟,于是叫住。

直到见到小贼真容,他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不想成婚……

是在等她。

仪态尽失,茶饭不思,折腾到人尽皆知,连夜写完聘礼才得出结论:非她不可。

天意如此,那就成婚吧。

*小剧场

刘姝:快脱。

谢安:我再怎么也是良家男子,伤口你说看就看,你负责吗?

谢安:……别走,我脱!

精选片段:

皓月当空,北风袭来,街头行人寥寥,仅余街道两旁旌旗随风摆动。

  红彤灯笼蜿蜒成河,连同不远处酒楼漏出的丝竹管弦声,酿出太平盛世的味道。

  那是城里最好的酒楼,迎宾楼。

  坐立市场中央,比统管街市的官府还高一头。登顶便可望尽建康繁华,号称聚天下珍馐,迎世间英雄。

  站在巷弄阴影处全身黑衣的刘姝,轻瞥引人瞩目的酒楼,再次确认位置足够隐蔽,视线转到前方的行刑台上,从袖中掏出一张亲笔绘制的建康地图。

  以皇宫为中心,东部皇室宗亲,北部皇家陵园,西部军事要塞,南部官道。

  以长江为界,再南些便是世家大族、小老百姓聚居之所。

  两条红线以行刑台为始,东走水路下江南,标记行程三日,西走山地入北方,标记行程五日。

  但那都是顺利脱身之后的事。

  刘姝望着眼前的行刑台,和周遭的屋舍街陈,不知多少次地开始计算,还有哪些变动可供她使用。

  是了,子时仍然有家不回,因为她有重任在身。

  劫囚。

  世家南渡,据长江以天险北抗蛮夷。

  北方本有官职在身的父亲,在南方并无亲缘可依,没了职务,家财散尽才购置些许地皮度日。逃难路上看尽天灾人祸,父亲也没再寻求一官半职,而是开私塾教导子侄,扶助邻里,帮衬宗族。

  十年辛苦经营,使得根基薄弱的刘氏一脉成为一方望族。

  父亲离世时嘱托她同哥哥踏实度日,好好过活。

  怎奈兄长刘惔,天资聪颖,同窗里无人能敌,便去外乡比试。这处赢了,再去那处。

  家族生计交给母亲和妹妹,当个甩手掌柜,只在没钱时候回家索要,得了钱财跑得更远,与更多同龄的青年高谈阔论,不事生产。

  兄长不在家中,作为他唯一的妹妹,刘姝只得日日协助母亲处理家族事务,婚姻大事也被耽搁。

  母亲每每对刘姝致歉,刘姝都宽慰母亲不妨事,但也不是真的没影响。

  同族女子十二便开始订亲,择期婚嫁,她这一等,便拖到十六。

  拖到再也无人上门提亲,得考虑找上门女婿的时候,刘倓竟然回到家中,待了一旬之久。

  久到刘姝以为他要掌事,于是把家族事务梳理齐备,预备交接的时候,刘倓突然宣布,他要去建康城谋求仕途。

  “大丈夫当以国为家。”

  口号甚是响亮。全然不顾整个家族,上百号人吃穿用度。

  眼看着操劳过甚两鬓熬白的母亲要发火,刘惔清谈的本事,终于从同砚转了一圈,用在了家人身上。

  对母亲,他说:“刘家发展到现在,劳作保证衣食,就到头了。遇上天灾,日子就很难说。要想过上无需惶惶终日的生活,还是得搏功名,获取荣誉。”

  对妹妹,他说:“这些年,哥哥是对不住你,可我若能博得功名,妹夫人选便不用从这三瓜俩枣里挑,哥哥为你寻更好的。”

  三言两语,刘惔从一个饱食以终日不顾家人的浪荡子,浑然变成将家族兴衰荣辱系在裤腰带的英雄。

  母亲最终同意刘惔进京,倒不是信了他这鬼话。而是刘父教导族人时,用的全是培养官人的法子:经书史籍,兵法八卦。

  田间地头的道理不是没学,比起治国安邦韬略,总算小事,一笔带过。

  族人中,唯刘惔思辨之能鹤立鸡群,当个县官统领一方是够格的。

  此等大才,若终身禁拘在田亩之中,着实埋没。

  更需抱憾的是,才能与刘惔相当的刘姝,身为女子,无法出仕不说,连才名都不得有。随着年龄虚长,刘姝持家能耐愈发成熟,愿意入赘的女婿,她一个都看不上。

  为了儿子,更为了女儿。

  母亲拿出多年积蓄,真就在刘惔身上下了注。

  “以三年为期,若最终不得出仕,则需回到家中掌事,对刘姝无法出嫁的这些年华,当以钱帛补偿,且需终身为刘姝鞍前马后,胜过对待任何人。”

  此番立誓,不是生死状,胜似生死状。

  刘惔却也胸有成竹,在一百多位族人见证,下跪起誓。

  誓成,母亲思量几日,决心看住刘惔,把掌家权能交予刘姝,二人出发建康城。

  此后如何,全靠一月一封家书来往。

  第一年,刘惔混迹世家大族,日日清谈,渐有名声,屡屡被邀请至府上座。

  第二年,刘惔在丞相王导处得了名。

  看话音,像是蒸蒸日上。

  谁料转过年头,尚未春耕,第一封家书却是:愚兄恐有难,若是有人到家中询问任何事,你当以实相告,一问三不知。

  隔了三日,第二封家书道:惔儿恐有难,姝儿务必进京,共讨大事。

  将家乡诸项事宜安顿好,敲打过不安分的族人。

  刘姝一路舟车劳顿,踏进建康的府门,母女二人便屏退下人,交换情报。

  最新消息已然是,罪人刘惔下月将在菜市口处斩。

  母亲老泪纵横,刘姝耐着性子问询,刘惔到底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前不久还是丞相门前红人,现在倒成了阶下囚。

  母亲居然不知道。

  甚至连刘惔书信里提及的事情,全不知晓。

  原来,自打母亲跟兄长进京,购置了宅院,便没了银钱。母亲终日做手工活维生,贴补刘惔交游用度。刘惔交游,混出个嵇康第二的名号。名声却是吃不饱肚子的,偶尔带回高官赏赐的物什,日子好一天,坏一天,竟然还不如在家舒服。

  到刘惔下狱直至今日,都未曾有人上门探询,更别提把人救出。

  他经营人脉,到底经营了个什么。

  刘姝很是耐住性子,才没把这些话对焦灼难当的母亲说出口。毕竟,心里有一千一万个抱怨,人还是得救。

  上策,见到兄长,问清原委,对症下药。

  冒犯之事,无非是驳人面子,可大可小,毕竟罪不至死。

  然而母亲告诉她,会见受阻。

  建康城一共两所监狱,一个位于统管京畿地区的丹阳尹府邸。可丹阳尹空缺半月有余,申请无人敢批。

  另一个则是刑部治下,关押的都是重刑犯,但牢头听到刘惔之名,脸色当即变了。

  是以半个月来,都没能见到人。

  诸多蹊跷。

  刘姝在兄长卧房搜寻一夜书信,寻不到丝毫线索,视线落在那些还没穿过的男装上,便有了计较。

  隔日换上男装,效仿哥哥交游,日日混迹文会书局,摸清建康城时下风气,后揣摩名士社交习惯,意在试探是否有人知晓兄长姓名,进一步打听情况。

  游迹一旬,在一场禅修清谈中,有位世家公子提及刘惔,片刻前还酣畅激昂的文会,众人面上不显,却当即各自找到要事,作鸟兽散。

  那位公子长啸三声,吞食一副五石散,倒在场中,当场气绝。

  是以消息又断了。

  眼看兄长要死得不明不白,刘姝只得另辟蹊径。

  中策,寻访名士,托人办事。

  头一个目标,便是名士王羲之。

  建康现有世家四族,权势仅次于皇室司马家之下: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

  除琅琊王氏,其他三家俱是军人出身,统兵坐镇建康之外。琅琊王氏掌事者,乃丞相王导,凭借护国之功统居文官之首,更靠与帝王家通婚几代的姻亲,赫然在民间有隐皇帝的名号。

  若是能傍上这条线,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羲之,在王家年轻子弟中属翘楚,其人好交游,常常举行集会,谈诗论道。他的宴会可没有准入名单,来既是客,故而自称王羲之好友的人,建康城里十个能有九个。

  最重要的是,他现下人就在建康。

  虽然并未举办宴席,但不妨碍她登门拜访。

  刘姝便到乌衣巷琅琊王府,连递三日拜帖。

  第四日登门时,门仆终于忍不住劝她。

  “这位女郎,你连来三日,诚意足够,但我也该劝劝你……我们公子,虽然已娶妻,也纳妾,但这样登门的女郎,您是头一个。这要是成了,也算美谈,这要不成,您名声有损,将来如何找人家?还是别再来了。”

  理解对方好意,刘姝柔柔笑着,丫鬟文茵却急了:“我们小姐求见公子,是有要事在身。”

  家仆愈发诚恳以待:“想登门拜访我们公子的,一天能有五六十个,个个都这么说。”

  见一面而已,能有多难?

  刘姝温言软语,软硬兼施,才从家仆那里套出实话:王羲之纳妾太频太过,被妻子勒令两年不许接人进门,更别说见女客。

  刘姝打道回府,倒不怎么失望。

  其实她早就预见,建康城里无人不想与四大家族攀上关系。就是高门看不上的闲差,漏给普通人做,都足够一家温饱无虞。

  排队的人多了,她这个后来者,也并无家世可依仗,被人拒之门外是必然。

  更何况,王羲之对她而言并不是最优选择。

  在寒门书生之中盛传,陈郡谢氏刚及冠的三公子谢安,体贤下士,乐善好施,有求必应。

  是以其人未出仕,便有王导第二的美誉。

  但这位谢公子时下并不在建康城,远居东山。等她从东山回来,只能来得及给倒霉哥哥收尸。

  下策,劫囚。

  画好地图,打点手下,线路规划。

  只要逃出建康城,想在当今时日更名换姓,不是难事。

  刘姝将地图纳回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的确,劫囚是下策。没准跑不了多远,就被抓捕归案了。

  但刘惔再不靠谱,也是她亲哥,是刘家的主心骨;即使不保她哥的脑袋,她和母亲回到家乡,也会被被亲戚吃绝户。

  哪里有什么退路。

  事情成功之前,绝不能掉以轻心。

  身家性命,哥哥人头,俱在此一搏。

  她转身入巷子,正欲模拟出逃线路,脚边忽然落下一物。

  清朗男声随即夹着觥筹交错的嘈杂,从迎宾楼二层开着的窗户传来。

  “着实不好意思,我喝多了,一失手,佩囊掉在楼下了。能请你帮我拿上来吗。”

  刘姝抬眼,逆着阑珊灯火,她看不清那人模样。

  暗夜穿黑衣,驻足暗巷,心里本就有鬼,她不愿节外生枝。正欲跨过佩囊原路返回,有几个字极轻地卷进风里,落到她耳边。

  “如果你想救人,我可以帮忙。”

  刘姝霎时愣住,定眼凝视二楼。

  门栏紧闭,好似未曾开过。

  只有脚边佩囊,金丝银绣,在灯火下熠熠生光。刘姝捡起佩囊。

  入掌光洁丝滑,灯火照映下,酝出千百般光晕,绣工严密,鹤立浅泊,栩栩纹路妙义横生。不是建康市井能买到的物品,而用得起这般特供物品的,必然出自高门贵户。

  谨慎如她,揣着这般物什,压下惊惧,疑窦丛生。

  如果真有这般人物,是敌是友,为什么帮她。

  她手中情报着实有限,无法分析;而若是不去,已然被他人看到计划,胜算就更低一些。

  还需一探究竟。

  有了这些计较,她持着佩囊,几步登堂。

  未待她敲门,门便开了。

  开门小厮见过佩囊,沉默地做出请的手势,便在前方带路。

  他们沿着边廊行走,顺着阶梯拾级而上,大堂内的情况尽数收入眼底:数十位舞女身披纱裙,姿态曼妙媚若娇娥,随弦音翩然舞动;八位乐师居于两侧,粗略望去,筝琴琵琶皆在列,羯鼓箜篌俱齐备,袅袅之音便如流水沐浴全场。

  身着华服的世家子弟们或卧或坐,对饮,互灌,自斟自酌。

  一个酒盅沿着二楼回廊缝隙落下,砸在地上,却砸不醒半寐的人,倒是提醒那位等不及将酒添到壶中的客人,酒坛莫要空抱,好时光当纵饮豪歌,睁眼再灌八回,才堪堪睡死过去。

  笔墨纸砚横七竖八地撒了满厅,没人在乎。

  这就是世家大族所谓的文会吗。

  刘姝视线掠过一圈,面上不显声色。

  不敢细想……

  她那倒霉哥哥书信中写的文会雅集,是不是如同这般,不见弦歌雅意,处处酒池肉林。

  若他真在丢下老母独自快活,倒也没必要救了。

  一锅汤里掉进去老鼠屎,只能把汤倒掉。

  行至二楼正对街角的那间房,小厮伫足,对随行的刘姝一礼:“公子在此间,客人请。”

  刘姝不欲多言,目送小厮离去,便扣了门。

  响一声,门便开了。

  此番亮相的青年,眉清目秀,仪态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大族修养。

  青年先是一礼,待刘姝点头,便向屋内轻轻抬手。随即上前一位女仆,手捧红绸铺就内里的木盘,屈膝候在刘姝面前。

  刘姝将佩囊放置其上,女仆便后退几步,隐入室内。男仆再次抬手,又是一位女仆上前屈膝,手中捧着木盘,盘中一个金盆,盆中温着水,旁边丝绸的帕子,在灯火下隐隐生辉。

  先是收物,现是净手。

  不愧是世家大族,真讲究。

  刘姝抬眼瞥向青年,未及她开口,青年从容道:“贵客请。”

  本不该节外生枝。

  刘姝只得提醒自己,不该此时半途而废。

  她耐着性子润了手,拿起帕子时,指尖温软的触感又在提醒她,这帕子也是温过的。

  穷侈极奢。

  擦过手,将帕子放在托盘边,女仆便无声退下。

  许是察觉刘姝眼中的不屑,青年微微笑着,躬身道:“公子在内,贵客请随我来。”

  刘姝这才得以进门,随男仆进入玄关。

  越过门厅屏风,便是待客之处,一方圆桌布在中央,桌旁不见神秘的主人,倒是床榻前落地的帷幔,烛火透出偌大一个人影。

  看似人倚在榻边,不声不响。

  圆桌上放着铜炉,袅袅生香,一方木质茶台上,翠壶旁杯子两盏。

  见人进门,又是一位女仆上前,将翠壶盖子掀开,滚水烫过茶器,这才将茶叶撒入壶中,将茶水布施完,才退至青年身旁。

  青年向刘姝一礼,示意请坐,这才对垂着帷幔的床榻道:“公子,贵客已至。”

  床榻内人低笑一声,徐徐道:“都下去罢。”

  “是,公子。”

  青年低声应道,手在半空虚招,若干女仆便不知从何处角落冒头,鱼贯而出。

  门咔哒一声关拢,这才留下二人,一桌边,一榻上,隔这帷幔遥遥相望。

  不待刘姝发问,榻上男子先开了口。

  “我确实喝多了,脚下不稳,才在此间休整。本该亲自出门迎接,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直奔正题,正合她意。

  刘姝刻意压沉嗓音对答:“小事一桩,公子无需在意。”

  床榻内的人却笑起来。

  刘姝压着性子应对:“敢问公子何故发笑?”

  “你亥时便站在街角,在附近转悠约一个时辰。穿着黑衣,许是觉着周全了,但站在楼上看下去,你的行迹一清二楚。”床榻上的男子指节叩着床檐,帷幔随笃笃之音起落,“不过,好消息是,只有我注意到你了,这方面尽管放心。”

  底盘奉上,诚意十足。

  但这人是在谋求什么。

  刘姝端起茶盏,缓缓饮下茶水,便认出这是绿茶,回甘清甜,属顶好的那种。

  不及她回话,盘算便从那帷幔处,继续游了来。

  “你看的方向,是行刑台。

  “丹阳尹空缺半月有余,讼事便随之暂停。此月唯一落定要行刑,且无需丹阳尹判决的,是冒犯皇室的刘惔……情报交汇之下,你想做些什么,不难猜。”

  榻上之人笑意夹在话音,试探之意满满。

  “我来问你些话,你可以不答,但最好心中有些掂量。”

  “其一,行刑将领,是辅国将军桓温。

  “桓温,年二八,宣城太守桓彝长子。其父死于苏峻之乱,死后仅仅有些美名,家族颓势难挽。他作为桓氏长兄,威望与名声,俱是从战场尸山血海里争来的。军事水平颇为朝中主战派看中,为人豪爽,风度不凡,妻子是南康公主……

  “与此人当面为敌,你胜算几何?

  “其二,就算你胜过桓温,将刘惔救出,你们往哪去?

  “建康城南北长,东西窄,濒江近海。

  “往东走水路,如今三月,逆风逆水;往西走陆路,只能往西北边塞,战乱之地……

  “我都无需向工部寻信息,也无需向兵部要资料,都能料想,往北逃只需两日,往南只需一日,追兵就到。水路还是算上逆流,船只行进迟缓的速度。”

  “其三,就算你们侥幸逃出生天,现行法度仍有连坐制以示惩戒……

  “你家乡父老何如?”

  茶盏空置台上,如刘姝心凉。

  她当即目视帷帐,反问道:“如非无路可走,刘家必然不会如此抉择。公子既已话至此处,还请问有何见教。”

  帷幔后的人低低笑着,浅浅舒一口气,才道:“离行刑还有七日,尚有盘旋余地。若你信得过,尽管交由我来做。”

  刘姝朗声问道:“敢问公子,需要什么回报?”

  帐内之人思忖片刻才道:“你似乎尚不知晓,你兄长冒犯圣上,为的是何事?”

  刘姝坦诚以待:“鄙人久居家乡,若非母亲家书唤我至此,是断然不会来这建康城的。母亲不知兄长所犯何事,鄙人在城内四处打听,知晓此事的人更是讳莫如深,故而直至今日,除了必须救人,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床榻之上的男人不禁捂面,大笑三声,震得帷幔翻涌不止。

  笑到尽兴,才顾得上外间这位客人。

  “阁下还真是,一问三不知,独有孤勇一腔。刘惔有你这般亲眷,倒也不枉此生。”

  刘姝礼貌回道:“阁下为何如此说?”

  “说来话长,恐隔墙有耳。”帐内男子迂口气,才道,“看来今夜无法定下此事,明日午时过后,到乌衣巷谢府寻我。谢宅门前一棵老槐树,树下一对石狮,应当易寻。在门厅递上信物,就能见到我。告知门口青年,你需要一个信物。今夜只能如此,还请回吧。”

  还要去吗。

  刘姝思忖着,帐内人想起什么似的,又是开口:“把你怀里的图放下罢。”

  刚想回绝,那人又说:“明日还你。”

  怀揣疑窦,刘姝将图放下。

  扶着桌子站起,刚想口头先行道谢,却被帷幔内的男子以为轻慢,又是承诺道:“你尽管放心,谢某承诺过的事,尚且没有办不到的。办到,再说谢礼。办不到,你再做你那些绸缪也无妨。你以为如何?”

  “无论后事如何,鄙人先代表刘家,谢过公子。”

  刘姝向帷帐行男子拜礼。

  男子又是摆手:“去罢。”

  刘姝退出门去,向门口候着的青年寻了信物。

  那信物却是一块玉石,精工雕刻竹景,团雀栩栩,围着一个谢字,生机盎然。

  刘姝接过信物,书童却又是行礼,一路将刘姝送出楼门,门前却是车马。

  车架崭新,马匹精瘦,门遮都坠着碎玉流珠,谢字旌旗低调地伏在四角。

  不及刘姝开口问,书童便礼数备至地答:“我家公子嘱咐,天色已晚,既明日有要事相商,还请简单用这车马归家,以免休息不到,怠慢正事。”

  你家公子何时嘱咐的?

  字落在舌尖,又被刘姝咽回去。

  大概如同登门时的礼节,属世家礼仪,再多问询就失了风度。

  她便不推辞,登上车马,告知地址。车向前滚滚地走,不多时到了家门外,车夫提醒刘姝下车,便赶着车马,不疾不徐地消失在街头。

  刘姝回到家中,未将奇遇告知睡下的母亲,只是由着丫鬟文茵帮忙卸下一身男子黑衣。

  烛火熄灭,躺在榻上,便又开始思量。

  在乌衣巷住的谢氏,正是四大世家之一的陈郡谢氏。

  谢家同为南渡而来的氏族,凭着追随元帝南下、护国有功的功绩,得以从区区郡尉跃升至权力中心。

  当今掌家者,属万寿县子吏部尚书谢裒;其兄长谢鲲为江州长史,常年驻扎在外,弟弟谢广,朝中有职在身,具体为何尚不得知……

  今日见的这位谢公子,是哪一脉的?

  刘姝这才记起,一夜惊慌,她不曾问询对方姓名。

  踏入门前,固然有无法信任对方的缘由,未曾开口;可都约定午后商量事宜,她拿了信物,居然都忘记问询。

  总不该责怪醉酒的对方,没主动报上姓名。

  刘姝深深叹息,也无法再苛责自己。

  刘家本就命悬一线,刚打定主意劫囚,危急关头,谁能料想一线希望,就这样悄然降临眼前呢?

  刘姝想着那玉雕,久久未眠。

  天将近白,才勉强睡着。

书童秉文伺候自家公子更衣,洗漱,用过早饭,行至书房。

  谢安凝视昨夜那人留下的地图,视线移到娟巧笔触钩绘“乌衣巷”,不觉念出来,笑意甚浓。

  建康城以皇宫为中心,北为皇家陵园,东为皇室宗亲,西为军事要塞,南为官舍百道,以长江为界,再南些便是世家大族、平民百姓聚居之所,当中又属乌衣巷为尊。

  说是乌衣巷,早些时候,也仅仅是白墙黑瓦,石砖青苔,如同平民百姓般普通的巷弄罢了。是丞相王导携琅琊王氏定居于此,王家子弟身着乌衣,往来形迹之时常吟咏诗书,登门宾客又多以儒士自居,是以时人不好直呼其名时,以乌衣巷代指。

  一时间,巷弄另一头的谢家,也被这么夹带着称呼了。

  对这件事,谢安并不以为意:谢家祖上军人起家,本就不拘泥礼数,王家代代以文执户,子弟多半饱读诗书,以其行止命名的巷弄,意头也风雅有趣。

  毋论他谢家后迁于此,客随主便,没什么不可。

  但自小跟公子一同长大的秉文,着实不太服气。

  “什么乌衣巷,王家子弟出门所及之处,乌泱泱的一大片。空有名头,不见风雅。知晓公子回到建康,都以为您要做那丹阳尹,灌您酒攀亲结友的架势,分明乌鸦夺食似的。”

  谢安笑着抬眼瞧他。

  秉文认命似的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又是望着谢安研磨,提起狼毫,在地图上补充标注。

  相伴十余年,按理说他早该习惯这主子的气度,却也每每心下暗自惊叹。

  剑眉本该凌厉,目光却如春水般温润婀娜。无需开口,便自带非凡的气度,目光只是掠来,都带着难掩的威压。举手投足俱是礼节,待人接物皆成文章。

  谢安,什么人物。

  当朝吏部侍郎谢裒第三子,是最不值得说的名号。

  幼时蒙学,名士桓彝便夸赞他,风采神态清秀明达;行至少年,便以才学闻名于世家之中;行书师从当代书圣王羲之,被长他十七的后者宽待为忘年交;文采斐然,博文善思,为丞相王导器重。

  别说是与谢家其他人相比,就是在当世之人中,也属鹤立鸡群的。

  在外人眼里,应当是什么都好,就缺个官职,验验成色。

  要知道,谢安时年二十有整。

  大哥谢奕任晋陵太守,二哥谢倨就东阳太守,同岁的四弟谢万出司徒掾,均已拜出府门。

  仅余他与五弟谢石,六弟谢铁住在家中,也是出于二位弟弟年仅十四、十二的缘故。

  倒不是没地方给谢安就职,是谢安不想出仕。

  自打谢安及冠,招徕的文书便如雨后春笋堆在门房。高的官职以才能不足就职为由拒绝,低些的以阅历不够胜任为由推诿,游说的邀约却一场又一场,不见尽头。

  眼看没完没了,谢安只好推举旁人就职。

  谁料谢安识人之能果然了得,他所举荐的人每每上任,就能成为享誉一方的官员。是以过来找他的人,居然从朝中扩大到地方,未曾出仕,却有隐丞相的声誉。

  只要在建康城提起谢安,男女老幼,没人不服,没人不想与他交好,没人不想从他这学到一星半点,以便到处炫耀。

  无心插柳,谢安有口难言。

  实在烦了,找个养病的名号溜去东山。难料住下不出三个月,丹阳尹位置空下来,就连东山谢宅的门缝,都被拜贴塞了个严严实实。

  谢安信都懒得拆,教秉文一个个念出来,溢美之词中挑出各家真实意图,无一不是想让他上任的。

  理由倒是千姿百态。

  有认为这个位置只能由他胜任的。

  有建议他通过这个机会,迎娶公主,成为驸马,壮大谢家的。

  有明里暗里告诉他竞争对手都有些谁,明褒实贬踩那些人的。

  他那忘年交王羲之,百忙之中特意抽空写信笑话他“门臼纸襄”,暗搓搓埋怨他不去庾亮幕府,给他这征西参军当左膀右臂的。

  谢安对亲手修缮的池塘叹了三天气,又看了三天《伤寒杂病论》,想挑出一个不至于英年早逝,但起码十天半个月不便出门的病得一得,一封家书送到,说母亲病重,他便启辰回了建康。

  一踏进门,谢安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生母与其他四位母亲生龙活虎,聚在大堂议论纷纷,手中俱是建康城待嫁名门贵女的画像。

  预备见面的日子,居然都被排到年尾了。

  谢安这才想起来,他每每婉拒他人的时候,好像有个由头,叫做还没成家,无法立业。

  不知哪个苦主当了真,居然把这话传到他一众母亲耳边,这才有了这番苦肉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安脸上挂着浅笑,啜饮茶水,被母亲们围在当中议论婚事,惦想着刚修好的池塘,和还未建筑的书房,竟喝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好容易找个名头溜出府门,却被闻讯赶来入府拜会的王羲之堵在门前。是以他谢安回到建康城的消息,不出半日,整个建康城都知道了。

  夜里酒会,更是被数百人盯着,跑不掉。

  秉文觉着,他这主子,劳碌都是自找的。

  谁让谢安人善,事情大多也能着法子办,便总想着顺手帮上一帮。

  瞧瞧昨夜,醉酒开窗透气,他去讨要茶水的功夫,便给自个儿揽了新职要。

  叹就叹在谢安虽不喜官职,但只要接下请托,绝对会办得滴水不漏,让人折服。

  未曾出仕就名遍八方的名声,便是一桩桩一件件恩惠,堆积起来的。

  见谢安将地图标注完备,将手撑在额头闭目假寐,秉文劝道:“公子,昨夜那酒说是三十年的陈酿,可比您往日喝的那些上头多了,我看我还是为您端来醒酒汤吧。”

  谢安懒懒散散抬起眼皮,闲着的手指虚虚抬在半空,直指院中日晷,唇边挂着浅笑道:“不必了,还要见客。”

  语毕又是闭目养神了。

  秉文只好低声嘱咐女仆备置待客茶水,说到茶叶的时候,谢安忽然开口。

  “这地图绘制的法子,出自百年前,河东裴氏,裴秀的《禹贡地域图》。自裴秀创立,军中一直在用。晓得由来的,当是军中人士,少说也得偏将往上。

  “裴秀另一桩贡献,是官制改革。百年来,用的都是裴秀新攥的路数。

  “也就是说,侍郎以上的官员,应当知晓裴秀之名,也有可能知晓这套图的绘制方法。

  “刘倓其人,我未曾见过,倒是从羲之兄那里听闻,清谈颇有才能。丞相王导也有夸奖……但他人尚在典狱当中,必然不是出自他手。

  “昨夜宴席间,不曾听闻刘惔有兄弟姐妹,但那人也说了,刚从家乡而来……

  “图画得不错,地形堪舆有些能耐,计划莽撞了些,倒也确实是无路可走。率真坦诚,勇气可嘉……

  “其他深浅,尚未可知。

  “为我所用?尚未可知。”

  秉文在门廊处安静候着,不期听到如此询问:“秉文,家中待客用的什么茶?”

  “回公子,是雅山茶。公子待客时用的是蒙顶石花。”

  “雅山茶易得,恐怕怠慢客人,蒙顶石花却是不多了,羲之兄好容易得假居家,得给他留着……神泉小团还有吗?”

  “回公子,从东山带回来的,还有些呢。”

  “那就这个罢。茶点备好了吗?”

  “回公子,几位夫人近日都在招待女客,恐怕没备着。”

  谢安忍不住揉着额角,唇角笑意隐隐裂开:“……也是,出手相帮实属偶然,下次帮我提前备着。”

  “是,公子。”

  秉文教女仆去准备,便又静静候在一旁。

  清风吹过,竹叶簌簌。

  谢安凝视院落,陷入沉想。

  院落不大,布置全由谢安亲手规划:朝南书房便占了三分之一,老树一棵窝在院角,树冠掩映着其下石桌,四个石凳布在周围,旁边一摊池水被碎石围在当中,活水穿墙而过,几支竹子乍看歪七扭八,却跟时隐时现的锦鲤一起,生出玄妙的意蕴。

  是他在家时最常待的地方,也是招待密友之处。

  以后恐怕也要用作会见手下。

  谢安呼出一口气,垂眼望着建康城域图,笑自己头一回起了这样的心思。

  就算众人皆知,他终有一日不得不出仕,离必将出仕的那一日,却是越迟越好。

  世人皆道,功名利禄,无人不往。

  这富贵于他,却累赘多了。

  秉文忽然道:“夫人午好。”

  谢安抬眼望去,却是生母庄氏踏进门,柔和唤他:“安石。”

  会客时辰将至,谢安以实告知,庄氏便牵了他的手走出书房,行至后花园,才说了来意:“眼下,各家待嫁淑女的画像,俱已齐备。为母亲的,特来问问你,可有意中人?若是有,便也不必如此麻烦。”

  谢安笑着叹气:“母亲……我一早便说过,我的妻子,我当自己寻来。”

  “你十二便这么说,母亲就没给你张罗。眼看你都及冠了,也没动静。”庄氏笑着望他,“此番着急,是有位公主待嫁,你也进了驸马名录。官职不去便罢,你父亲与我也没说什么。但若是定了你,预想得到,公主嫁予你,丹阳尹的位子你逃也逃不掉。届时,你当何如?”

  谢安微笑着回视母亲。

  “退一万步讲,你父亲也算过周易,今年你红鸾星动,成婚当是好时候。再迟不得了。”

  谢安面上顺从,口头却是一步不退:“母亲,我的妻子,我当自己寻来。至于候选之事,我会处理,母亲不必为此烦忧。”

  “可是相亲还是要的,面上充一充,给皇家交代。”

  “是,应当如此,儿子自当配合。”

  将母亲送回院落,谢安才返回书房。即近门楣,却看到秉文站在门口,神色惊慌。

  谢安上下看一眼秉文,起了调侃的念头。

  人是他一手带大的,随身服侍多年,大事小事见过不少,都随他教导那般进退得益,体面有度。

  此番倒是在自家院落,手脚糊涂。

  “何事惊慌?”

  秉文眉头原本微蹙,在他注视下平展,开口难得绊跤:“贵……贵客已至。”

  “何至于此?”

  谢安浅笑着把话撇下,便迈入门扉,姿态端庄,身形潇洒。

  但当他见到院中那人时,从容神采,当场凝固。

  一般而言,谢安极少喜形于色,多大风浪都平稳自持,君子谦谦,温润端方。发呆也极难被察觉,旁人见了也只当是名士风度,姿态卓绝。

  只有贴身侍奉的秉文看得出来。

  这番是他侍候谢安起,从未有过的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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