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学校里一位老工人退休，领导上安排我护送这位老工人回家，还一再叮嘱我说，一定要把老黄送进他的家门口，你的任务才算完成。
老黄的家在湖南的常德，那时，长沙到常德还不通铁路。我陪同老黄从武昌火车站到长沙后，还要乘坐三个小时的长途客车，然后再转乘一个多小时的乡间客车，直到天快黑了，才到了老黄的家。
一进家门，老黄的老伴连忙请我坐下，然后，她在堂屋后面的厨房里忙乎了好一阵子，给我端来一碗淡绿色的糊状物，笑着对我说，先喫茶，等会儿再“恰”饭。由于她的口音很重，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老黄就笑着给我“翻译”：她是说先请你吃茶，然后再吃饭。
在我的认知中，茶都是喝的，在湖南为何却要说成“吃茶”？
我和老黄很熟，说话也很随便。老黄便笑着数落我：“连这都不懂！我们湖南人历来都是把喝茶说成是‘吃茶’！为什么？你看看茶里都有什么？”
我定睛一看，发现一碗“茶”里，居然飘着一层炒米，还有芝麻、花生碎和黄豆，糊糊的。这是什么茶？我很有些疑惑。
老黄对我说，这叫擂茶，是我们常德人待客的特色茶。
我闻了一下，茶里确实散逸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再试着抿了一小口，甜甜的，还挺好喝。又嚼了一口芝麻、花生和炒黄豆，香香的，还有点脆。这茶还真不错！于是，我一大口就喝下去小半碗。只是黄豆、花生和茶叶混合在一起，吐也不是，吃进去也不是。便竭力地想用舌头将茶叶和黄豆芝麻分开，老黄对我说，茶叶是可以吃的，莫吐了。
虽说咽下茶叶略有些不适，可一碗擂茶，味道还真可以接受。
捣好的擂茶
我这人对民俗特感兴趣，就去了堂屋后面，想看看这擂茶到底是怎么“冲泡”的。
原来，常德人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陶制的擂钵，还有与之配套的擂钵架和擂茶棒。擂钵是一个上宽下窄，厚壁内有竖纹的陶瓷钵；擂茶棒则是一根两三尺长和“擀面滚”相似的圆木棍。打擂茶时，热门先把炒熟的大米粉、茶叶、芝麻、花生、黄豆、绿豆、炒米、茶叶、姜、胡椒等放入擂钵里，加入少许冷开水，然后用擂茶棒用力旋捣成浓糊状，然后冲入沸水即成。
在常德，擂茶由来已久。相传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率兵南征，屯驻此地。因不服南方潮湿闷热的水土环境，大批官兵感染瘟疫，随军医生一时无方救治。就在这时，马援在梦中得到仙人传授的一剂祛瘟偏方：“将芝麻、绿豆、生姜、茶叶、炒米放入钵内，用梓姜木捣成糊状，以开水冲泡服用”。马援立即叫人试用，没想到，几剂偏方服后，瘟疫皆除。自此，擂茶便在当地流传。
不过也有传说，擂茶是宋代中原人南迁时传入的。当时，南迁客们大部分迁入荒无人烟、自然条件差的山区。由于茶和姜都是“百病解药”，能够祛除瘟瘴湿气，南迁客们便在茶中加入生姜、糯米、陈皮等辅料，以抵抗潮湿闷热气候所引发的疾病。南宋孝宗时路德章还为此写有《盱眙旅舍》诗：“道旁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点茶。渐近中原语音好，不知淮水是天涯。”这首诗里，就提到了带芝麻的擂茶。
明代进士孙绪也有《擂茶》诗：“何物狂生九鼎烹，敢辞粉骨报生成。远将西蜀先春味，卧听南州隔竹声。活火乍惊三昧手，调羹初试五侯鲭。风流陆羽曾知否，惭愧江湖浪得名。”
对于常德人来说，打擂茶也是一件快活的事。那些好客的妇女们，一边打着擂茶一边与客人有说有笑。她们把擂钵放在两腿之上，手持着擂茶棒在擂钵内上下飞快地旋转砸捣，直到把钵里的食材碾碎。在农忙时节，人们还会在擂茶里加入刚从野地采摘来的新鲜野菊花、黄栀子、鱼腥草等，擂制成一道既防暑又可补充体力的药饮。
常德人喝擂茶也颇有讲究，按喝茶人的喜好，或放入盐，或放入糖，就成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饮料，而且还会根据天气的寒暖和客人的喜好，可稀可稠。擂茶喝起来清爽可口，滋味甘醇。有人说，擂茶还可通血脉、润肌肤、乌须发。当地还有说法，说是妇女怀孕后，更是要喝擂茶，说是擂茶喝的越多，养出的婴儿越白胖。
在常德还流行“走东家，串西家，喝擂茶，打哈哈，来来往往结亲家”的说法。
常德人除了自己喝擂茶，更重要的是用来招待客人。家里来了客，好客的主人便会拿起竹勺，给客人盛上一大碗，双手恭敬地递到客人手上。然后，还会不停地给客人添加，客人喝得越多主人越高兴。如果有稀客贵客来拜访，还要摆上炸红薯片、炒黄豆、炒米花、酸刀豆和辣椒萝卜等茶配。
常德的擂茶稠如粥，香中带咸，稀中有硬，就像一稀饭。喝上一碗擂茶，肚子就会饱了。因此，如果去常德，有谁家请你去喝擂茶，你最好是空着肚子去。
虽说擂茶多只存在于一般百姓之中，难登大雅之堂，也不被嗜茶行家所看重，但在常德民间，擂茶却是人们一日不可或缺之物，所以人们格外喜好它。
在许多常德人的眼中，擂茶甚至与客家精神有某些相通之处。当初，为躲避战乱，无数中原百姓被迫南迁。一路上跋山涉水，餐风饮露，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客居地又要白手起家，遂而养成一种坚韧耐劳、向外发展、敢于冒险的品格。正是这种品格，给了客家人不知疲倦地开辟新天地的原动力。
擂茶，取之于山野，烹之于征途，即能解渴，又能充饥，成为客家日常生活所必须。擂茶也是客家人对古老茶文化的传承与延续，更是维系各地客家人的纽带与桥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