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头骆驼,最初见到它的时候大概有一头牛犊那么大。它的到来是由于我家的那匹马,实在是年岁有些大了,干起农活又慢又吃力,连父亲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庄稼人必须要有一头能出大力气家畜来帮助我们种粮食,一年四季,庄稼人三季就在地里干活。家畜也一样干三季,但是庄稼地里的活,家畜每个季节就干几天,其余时间都养着。骆驼力气大吃得多,所以我念书的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后必须去割草。等到夏季草比较旺盛的时候就拉出去放养。那时候是单休,星期天早早喝过鸡蛋面糊汤,有时候兜里装一把炉灶里烧的蚕豆,拉着骆驼就出发了。放骆驼的地方不是很远,出了村子一直走,走出另一座村子,穿过一片沙枣树林子就到了。那里是个大荒滩,那里的草靠天生存,但是周边有几条大渠,那时候的渠是土渠,每次渠水来了的时候,渠面自然扩大不少,所以周边的草都很旺盛,也很杂。放家畜的人也很多,骡子,马,驴子,还有一群一群的羊。唯独骆驼很少,几乎就那么两三头。
由于骆驼体格大,吃草很占优势。那些驴子和羊看见它走过去,直接会惊慌失措地跑开。我家的骆驼还很好奇,它慢悠悠地左顾右盼:我很可怕吗?并没有什么野兽呀?你们跑啥呢?再看看周围这么旺盛的草还是很疑惑,望着它们远去的身影无法理解:真的是有病,这么旺盛的美食,难道都留给我的?最后才沾沾自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几口抬起头来发出唋唋的声音,有可能是草里面的小飞虫,不小心飞进了它的鼻子吧。再开始吃的时候,它就会很小心地用嘴唇,把那些即将入口的美食横扫一遍再吃,果然会飞出好多不知名的虫子,它的聪明是无人能比的。当它吃腻了那些杂草的时候,会跑去吃树叶,而且它吃树叶不但比别的牲口占优势,还特别聪明。别的牲口都是一片两片,顶多一口吃三四片叶子,我家骆驼不一样,它先吃低处的树叶子,让其它同伴们没得吃,然后再吃高处的。吃高处的更过瘾,只见它把头抬起来,把嘴巴张开,从树枝根部开始,呲着嘴咬着牙,把头一甩,满满一大口,那根树枝就变成了光溜溜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每次母亲蒸了热馒头的时候,妹妹大口吃软馒头的情景,母亲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怕噎着呀?”可妹妹笑着不说话,甚至笑都只是个一瞬间的表情,真的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吃相。我家骆驼也这样吃,我走过去学着母亲的样子说:“你慢点吃,这么大的林子,这么多的树,你吃得完吗?不怕人家笑话!”它可能听懂了我在笑话它,猛地转过头来:“唋!”就这么一下继续开吃。可怜我的上半身,就被它嘴巴里的那些嚼烂的树叶子,毫不客气地侵犯了,那种臭味真的是没有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望着它那股贪吃的劲,真的是恨自己不会法术,不然非得把它定在那里不可,多丢人呀,哪有这样对待主人的?它好像看出了我的不满,慢悠悠地转过头来,我吓得赶紧后退几步:“你干吗?还想欺负我?看我回去不告你的状。”谁知只顾后退的我被一截子干树枝绊倒,我连滚带爬狼狈地跑了。它鄙视地看着我的熊样子,又转过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沮丧地跑到水渠边,打算洗掉满身的臭味。脸上的洗掉了,可衣服没办法脱下来洗,因为那时候穿衣服没那么复杂,就光着身子一件褂子,尤其我是女孩子,没法脱,只好穿着臭烘烘的衣服等它吃饱喝足了回家。骆驼吃草的时候,我一直在割草,为它准备晚餐,再说家里还有几只羊羔子。不过我割了草不用愁怎么带回家。我家骆驼被父亲调教得很乖,等它吃饱了,还要让它休息一阵子,再接着吃,等它吃饱了就再也不起来了,我们也该回家了。一般人们都会骑着自家的牲口回家,但是我家的骆驼是人人羡慕的,因为它有两座峰,抓住前面的,靠着后面的很是稳当。而且骆驼它不易受惊吓,别看它走路慢悠悠的,其实个子大它的腿长,就这个速度比那些骡马快多了。回家的时候它倒是既懂事又乖巧,我直接把它拉到草垛子跟前,学着父亲的样子,往下坠缰绳,它就会先是双膝跪下,然后,后腿也慢慢跪下来,还侧卧在草垛这边。我顺势使足力气,把草捆子搡上它的两座驼峰之间,然后坐上去。它慢慢地,先是起前腿,站稳后,后退起立。我紧握缰绳和它的前峰,稳稳当当地回家。如果是在经过其他村庄的时候,其他人是不敢骑着自家的家畜前行的。因为谁家都有猫猫狗狗的,冷不防从哪家窜出来会让那些骡马狂奔,人骑在骡马上很危险,而我家骆驼顶多就是转过头来看看而已,它的沉稳让你意想不到。骆驼个子大力气大,在庄稼地里耙地,拉麦捆,苞米,犁地样样在行。尤其是春耕秋收的时候,我们家的农活总是赶在别人家前头。犁地的时候,我牵着它的缰绳,父亲在后面扶着犁铧,每天能犁两亩地。它干活不急不躁而且记性好,所以不但父亲扶犁轻松,我也一样,父亲笑着说:“很多时候就是你跟着骆驼走,哪里像个牵骆驼的样子。”是的,我还不及它一条腿高,它拉犁铧干活呢,我却是累得满头大汗,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只不过是给它指引方向罢了。整个冬天骆驼都是闲着的,但是父亲对它的照顾没有一点点怠慢。父亲把我们夏天晒的青草掺和在苞米杆里,用铡草机铡碎喂它。父亲看着它高高挺起的两座驼峰不由自主地笑。骆驼其实冬天也没闲着,它充分发挥了能吃能造的自身优势,给我减轻了不少负担,至少我不用到处找着拾牛粪了。骆驼的粪便大多时候都是圆形的,像个中药丸子,为了防止它踩烂,我只需及时地把它的粪便清理出来,晒到有太阳的地方,等晒干了再用提筐提到车棚拐角堆起来。做饭或者是蒸馍的时候烧它可旺了。我拉着我们家的风匣炉子,那一簇簇火焰舔着锅底,不一会锅里的水就沸腾了。那些被它踩烂的粪便,我们也会及时清理出来晒干煨炕用,冬天夜深,骆驼粪便煨炕耐实,让你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大天亮。等到来年春天它又忙碌起来,父亲扶着犁铧,我牵着它,姐姐跟在后面往犁沟里撒肥料。在庄稼地里它是父亲的好帮手,总是能提前完成任务。我清楚的记得父亲扛着犁铧,笑眯眯地往家里走的样子,那些同村的人投来羡慕的眼神,有的直接夸赞父亲有眼光,能有这么得力的助手。父亲嘴角上扬,一边吸着他的卷烟,一边应承着乡亲们的敬畏。种完庄稼又一轮的喂养开始,它很好养,不挑食。而在端午节之前它还会给我们家带来一笔财富。端午节的时候,它那厚厚的一身驼毛价值比得过四五只羊毛的价值。由于父亲喂养得好,它的产毛率很高。那个年代,端午节前后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正好它的一身驼毛会救济我们全家渡过难关。父亲给它剪毛的时候,首先会给它精料,让它吃好喝好,然后还要给它戴上兜嘴。这个兜嘴是父亲用沙菇草给它编制的,别看父亲身形高大魁梧,他的手可巧了。戴上兜嘴的骆驼,就算再有不满也没办法吐你一口臭烘烘的夹杂着烂草叶子的口水。喂饱了它,父亲把它的缰绳拴在一个木桩上,开始给它脱棉衣。剪毛的事情父亲很在行,他从骆驼后边的小腿开始剪,一开始它好像没有知觉,等剪到大腿部的时候,它仿佛有了凉爽的感觉,慢慢地转过头来看,没有任何反应,慢悠悠地嚼着胃里反上来的食物。我走近父亲悄悄地问:“爹爹,它感觉不到疼吗?”父亲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说话,紧接着它果然转过头来对着我们吐唾沫,只可惜它也许忘了自己戴着兜嘴的事情,嘴巴根本张不开。还好我们没有再出声,它只好无可奈何地也默不作声了。整个过程很顺利,父亲剪完四条腿上的驼毛,就拉着它的缰绳示意它卧倒,这下父亲就可以坐着凳子剪了。剪下来的驼毛,油性很大,父亲吩咐我们卷成捻,保住湿度。减掉驼毛的地方呈粉白色,驼毛茬子像那刚探出头的生灵,新奇地打量着世界。父亲很搞笑地在骆驼的头顶留了一小缕,还有下巴处也留了,父亲说:“人马比君子,它也知道爱美呢。”剪完驼毛的它看上去小了一圈,父亲给它取掉兜嘴,当父亲拉着它走到水槽边的时候,它并没有急着去喝水,而是转过头来左右看看,像是在欣赏自己的美妙身材。然后它唋唋唋地叫了几声,表示很满意它光着身子的样子。又悠闲地甩着它的尾巴,表现出清闲自在的心情,最后在水槽里发现了它清秀的面容,它很惊奇地看看水槽,再看看父亲,反反复复,仿佛在说原来我这么帅啊!我们扫出一块地把驼毛上的杂草之类的东西捡干净,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驼毛卷的更结实些,最后拧成了麻花的样子,这样既便于收拾,又能保住油性,卖的时候更美观方便。我还是有很多问题想问父亲:“爹爹你给它剪毛的时候它不疼吗?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就这样把它的毛剪光了,到了晚上它不冷吗?”父亲一边收拾驼毛,一边说:“它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人说话,尤其是在说它。你没看到吗?今天要不是给它戴上兜嘴,你又要吃草了。”父亲笑着继续说:“天热了,人早都脱了棉衣,它也一样很热,等着我们给它脱去棉衣就舒服了,给它剪毛,就像是给它换了棉衣一样的,不疼。原来如此!上次就是在它吃草的时候我说它了,所以受到了它的“特殊待遇。”那头骆驼在我们家生活了大概有八年,在一次浇水的时候,由于我们的疏忽大意,把掺和好的二铵和尿素,没有收拾掉。它趁着我和姐姐去地里施肥的时候跑出来了。我们走的时候还把门削好了,谁知道它还有把门打开的本事呢?它出来后,把满满一大盆子化肥全吃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它早就趴在地上,连嘴巴也抬不起来了,眼泪不停地流,地湿了一大片。我和姐姐吓坏了,赶紧跑到地里去叫来了父亲,可惜那时候没有自行车,我们家离镇上的兽医站也很远,我和姐姐哭着往镇子上跑去。父亲一时间没了主意,乡亲们给出主意说,把自家晒的黑醋灌上一大桶,起稀释作用;还有的说,用洗衣粉化在水里灌进去催吐。就这样偌大的一头骆驼,像是患了软骨症,让乡亲们不停地折腾着抢救它。那个兽医听了我们的哭诉后,带了些简单的药品,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驮着我和姐姐往我家赶去。可是等我们赶到的时候,骆驼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气,那个兽医扒开它的眼睛看了看,摇了摇头说:“没救了,要是你们不这么折腾或许它还有救,你们这样恰恰相反催快了毒素的扩散,让化肥里面的毒素很快扩散到了血液里,已经没救了。”他往上推推眼镜说:“它虽然中毒了,但毒素还没有扩散到肉里面,这样吧,你们帮忙把骆驼皮给剥了,我有个朋友在镇上开饭店,可以给你销售一些,多少能补偿一些损失。”我大伯看着跌坐在那里的父亲说:“就这样决定吧,地里粮食快黄了,正是需要家畜拉粮食的时候,多少收回来些钱,再找上些,赶紧卖一匹马吧。种庄稼没个帮手怎么行呢?”就这样,大伯请大家帮忙把我们的骆驼皮剥了,最后分尸,装在架子车上,只留了些骨头分给乡亲们。我和姐姐拉着骆驼肉,跟着兽医去了镇上的饭店,一路上我们的眼泪都没有干,我一遍遍回想着骆驼到我们家,与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心疼得无法呼吸,姐姐更是咬破了嘴唇。我看到有大点大点的泪滴从姐姐脸上滑落,她身体向前倾斜着,她的肩上拉着的不只是骆驼肉,还有我们一家的悲痛,和失去骆驼的六神无主。我的脑海里是父亲一边抢救骆驼,一边着急地在门口,探寻我们的身影的那个场景,我能想象到父亲的绝望和无助,但是我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和我们相处了八年的骆驼就这样走了。我多想它能够像死去的人一样,得到最起码的尊重和安葬,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把它分尸换成了钱,但是直到今天,每次想起这些往事,都会让我泪流满面。今天刷视频,突然刷到一头骆驼就写了这些字,来怀念我们的骆驼。作者简介:
露渊,本名赵玉红,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自幼酷爱文学,现有百余篇作品在报刊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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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