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詹小注:
王山山写完弟弟王小二,
这回写的是母亲铁姑娘。
说母亲是铁姑娘有依据,
因为母亲年轻时太厉害,
几乎就没啥事能难倒她。
然而母亲也有老的时候,
老了老了锐气全磨没了。
人哪这一生谁能说清楚,
看完文章不由一声叹息。
当铁姑娘老去
织锦秀 四张机两匹布 2024年07月06日 19:58 北京
上上回书说,玩玻璃球引发争端,王小二咬了我胳膊一口,几十年还隐隐作痛。我三姨打来电话,说她胳膊也有点儿疼。
我:他也咬过你?
三姨:不是,你妈打的,拿鸡毛掸子。
我:你这是找我告状么?我可管不了她。
三姨:那不是,就说你妈那会儿有多狠。
跟三姨一起挨揍的是小姨。如今她俩都已知天命,我妈也年过七十。她们姊妹的年龄差超过一代人。追溯起来,这顿揍比我被咬还得早上二十来年。
事情的缘由是,姥姥到邻居家串门,留下年龄参差的几个孩子搞家庭自治。二十多岁的我妈有洁癖,一天到晚收拾屋子,炕上地下不许有一点儿灰尘杂物。三姨小姨当时都还没上学,无聊中自创游戏:剪纸——不是艺术创作,单纯是用剪刀把报纸还是什么纸剪成纸屑,还比赛谁剪得细碎,飘飘洒洒像雪花纷飞,好玩儿极了……我妈进屋看到俩小丫头玩剪刀,很危险,而且从窗台到炕席缝儿到灶坑门都是她俩剪出来的纸屑,扫不掉擦不净的。二话不说,拽过鸡毛掸子就一顿暴打……她俩哭得惊天动地,比三姨大四岁的老舅听了很心疼,赶紧把最小的一个抢出来,背到邻居家去找姥姥。
姥姥:咋哭成这样?
老舅:我大姐给打的,再不送来就给打死了。
然后匆匆跑回家,去抢救另一个……
还有二姨,比老舅还大两岁,比我妈小十一岁,也曾因为淘气被打得爬不上墙头——爬墙本来是我二姨驾轻就熟的基本功,天天在墙上如履平川。
当我成年以后跟小姨吐槽我跟王小二的童年待遇时,她立刻说:你俩那还能叫挨打?
我立刻陷入深深的愧疚中。
这位长姐如此凶悍,但弟弟妹妹们还是很爱她,从少年到青春到如今全部已成中老年。前些年我妈在北京帮我带孩子,每次回老家,我的舅舅和姨们听到消息就会第一时间去看她,院里养的地里长的各种家禽蔬菜,还有鸡蛋鸭蛋鹅蛋,最好的都给我妈送去——从那时延续到现在,我妈在她的老家有个源源不断的绿色食品供应基地。
在他们眼中,大姐是这个家的常务副家长,大事小情,都是她一锤定音。
我妈名叫淑媛。有个朋友听到后说:这个名字一点儿都不像劳动人民。然而叫这个名字的人,简直是劳动人民的杰出代表,虽然她从未获评任何先进或模范。
常务副家长身上最醒目的标签是“能干”。姥姥说:淑媛两岁,在马厩里看到鹅蛋,就知道要捡起来带回家,路上遇到她的二爷爷,虚心请教这是什么,二爷爷说,是鹅蛋,给二爷爷喝酒的。就给哄走了。五岁时在秋收后的菜园角落看到遗落的南瓜,自己搬不动,一路把它滚回家。
十几岁时,因为运动,全家下乡到了陌生的广阔天地。这时淑媛已经有了一大堆弟弟妹妹。姥爷下乡前在邮局工作,姥姥是受伤掉队的小八路,他们对农活一窍不通。在广阔天地需要在生产队劳动挣公分,养活一大家人。这个家的主要劳动力是我妈和她的大弟弟,我大舅树平。
姐弟俩特别能干,又不怕辛苦。我妈当时刚十八岁,大舅还未成年,但是俩人干的活不输任何人,又好又快。
PS.大舅70岁了,表弟是南方一家科技企业的CEO,把他和舅妈接到身边养老。然后我大舅前几年在离家两公里处给自己找了份工作,干得热火朝天。去年夏天我见到他:大舅歇歇吧,注意身体。他:那哪儿行,人活着怎么能不干活呢?
说回生产队——那个村子几乎家家户户同一个姓氏,下乡的姥姥家是外姓。队长记工分时,说我妈我大舅还是孩子,只给记一半分。明明他俩干得比那些偷懒的大人多太多了。
夕阳西下,晚风轻拂,一大群人站在地头一边唠嗑一边等下工回家。
我妈几步走到队长面前,一下子把铁锹削进土里一大半,指着队长鼻子告诉他:今天你要是不给我跟树平的分改回来,我现在就拿铁锹把你脑袋开瓢,让你的坏脑浆子淌一地,我宁可给你偿命!
然后,工分就改回来了。后来我妈无数次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带大舅和弟弟妹妹们维护这个家的权益,终于慢慢不再被欺负。
铁姑娘自此开启了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漫长岁月。
岁月漫长是因为铁姑娘结婚太晚了。
二十二岁,我妈认识我爸,后来他们订婚了。
再后来,我爸去上学了。
据八卦社记者我三姨透露,当我爸去上学之后,我妈打算退婚,然后去矿区投奔舅姥爷。舅姥爷跟姥姥离开部队后当放牛娃,后来去了矿区,已经安定下来,也曾写信要我妈去他那里,但姥姥舍不得,就没去。
现在,我妈坚决想去。
但我爸不同意。
就拖啊拖啊拖。
到我爸快毕业时,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说我爸打算退婚。
这时我妈都快二十八了。
我妈怒从心头起:好,黄就黄。他要是明天跟别人结婚,我今晚就把花圈放到他家房顶上去!
如果假设是真的,我相信我妈能搞出这样的场面来。
很多年后向我妈考证,她说,我爸没有过悔婚的打算,“他还是有良心的”,不知谁编的谣言。不过据说读书后退婚在当时也是很正常的。
幸亏他俩没黄,不然我跟王小二找谁掐架去。
PS.我三姨看了上篇写王小二的内容,电话特地补充一点我不知道的背景:到了医院停电,姥姥本来是准备回自己家的,是老舅赶马车带她去接上我妈来的医院,现在想改日再来。结果医院门口堵车了……罕见的乡镇卫生院门口大堵车,水泄不通,姥姥根本回不去家,只有一条路勉强可以通行,路过四姑姥家。
所以,王小二最应该感谢彪悍的四姑姥。我现在还记得她老人家的模样:掐针别着花白短发,皮肤有点黄,眼睛不大,颧骨有点儿高,看着并不凶,每次我路过跟她打招呼,她都特别高兴。
王小二八九岁时,我家后院长他三岁的次子经常欺负他——叫他后院小二吧,后院小二像是铁做的小孩,又坏又结实,欺负我们那一带所有的小孩,又没人能打得过他,人人敢怒不敢言。他是冬天不穿鞋光着脚丫翻墙的选手——东北的冬天!关键是,家长不管,因为他不会吃亏。
在有一次后院小二动手打了王小二之后,我妈怒不可遏,她刚清理完门前小河沟的淤泥,扛着铁锹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后院小二。我妈吓唬他:小崽子,看到河边那些泥了吗?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儿子,再四处撒野祸害人,我就拿铁锹把你埋进去,反正你妈也不管你。
后院小二吓坏了,自此老实了很多。这样一个小霸王,长大后变得彬彬有礼,大方得体。反倒是他哥哥,小时候老实厚道,结婚后却把老婆打跑了。
我妈二十八岁结婚,三十岁生我。又到另一处广阔天地开天辟地。
开始时,我们住的房子很小,小到姥姥家来人都拒绝留宿,怕睡觉时窒息过去……但是对它的干净我有记忆,我妈每天黎明即起,洒扫再洒扫,小破屋被擦得熠熠生辉。
院子不小,我妈一个人把它分割成若干区域,种粮食种蔬菜,后来还种花草种果树。这还不算,院子最前端有很大一片杂草灌木,再往前就是一条小河。看到邻居家的男主人们纷纷在这个方向开荒拓地,我妈也开始开荒。
有一段时间,她做好早饭就匆匆进了菜园,几乎天黑才回来,连续作战很多很多天,除了偶尔喊我爸帮一下忙,几乎以一己之力,让我家的菜园面积增加了一倍,变得差不多有两亩地那么大。从我妈开拓菜园的过程里,我仿佛看到了筚路蓝缕闯关东的先辈们的身影。
新房子盖好之后,我爸单位拆迁,拉回家一车没法处置的废弃木条,上面刷着暗绿色的油漆。
我妈把这些规格一致的木条钉成整齐划一的栅栏,整个院子房前屋后分成了几个区域:房子和周围的砖铺地面是核心区,房前两米之外种了各种各样的花:凤尾花、大丽花、胭脂豆、一串红、芨芨草、扫帚梅(就是文艺青年去藏区总要赞叹一番的格桑梅朵)……花墙向南是大片的菜地,黄瓜豆角茄子辣椒土豆芹菜番茄南瓜各就各位,热热闹闹生机勃勃。再向南就是那片后开垦出来的处女地,全部种了玉米,成熟后磨成玉米碴玉米面,作为粮食,也作为鸡鸭鹅狗的饲料。菜园和房子的西边,离房子的门窗有点儿距离的地方,用绿栅栏隔成鸡鸭鹅舍,这样它们的吵闹和气味儿可以被隔离一下。后院从大门进来右手边有一个区域,里面都是果树,下面还种了点儿喜阴的花草。
每至夏末秋初,花开了,果熟了,蔬菜们也眉飞色舞,香味飘出好远,我家的院子简直美不胜收。大姑来,一进院就叮嘱我跟王小二:以后谁来你们家得收门票,一块五一张!
我坚信,假如给我妈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她能把我们的蓝色星球翻新一遍。
但美好背后,是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记得小时候,我爸单位经常拖欠工资。我妈在院子里种的各种蔬菜吃不完,就摘下来,洗好捆好,用小推车推到市场去卖。有了卖菜的收入,才不至于无米下炊。
种菜和田间管理都是我妈一己完成的,卖菜前的清洗整理量又大时间又紧,就需要我爸和我俩帮忙。常常四个人不抬头地流水作业都要忙到深夜,又累又困,好多次我跟王小二都是干着活突然倒下,睡着了。
推小车去菜市场也很吃力,因为菜很多,而且路很难走,赶上雨后更加泥泞不堪。我妈就在车的前端拴了一根绳子,让王小二帮忙拉一下助力,功能约等于一匹小马。途中经过一段高岗,王小二走到这里往往要撂挑子,说他走不动,没力气……我妈掏出五毛或一块钱他就马上能继续前行了。
经济独立后,我在任何地方买菜都不讲价。哪怕明知道对方要价高了。朋友说,大城市菜市场里卖菜的人,已经不同了,他们都是从批发市场进货,远不如我妈辛苦。可是我知道,不管菜从哪来,卖菜是一定要起大早的。如果一个人有别的路,谁会选择这样辛苦地谋生?
多年以后,一位朋友放弃北京最好的学区移民欧洲,买院子种菜,说是因为她和娃爸都喜欢过田园生活,经常发出邀请,要我去体验她的田园生活。我说你好好过,我看看就行了。我就是过够了田园生活才来北京的。
除了繁重的户外劳动,还有各种女红。我妈会绣花、钩毛线、织毛衣……我跟王小二小时候出去玩,经常被人拉住研究毛衣的针法和花样,我妈六十六七岁时学会了几种花样复杂的坐垫和抱枕,然后那两年,这两款作品就在亲戚朋友家遍地开花了。
不厌其烦地缝缝洗洗,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日常操作。我妈经常按照她的审美调整家里的布局,常常是刚刚熟悉家具这样放的样子,某一天放学回家突然格局大变……最颠覆性的变动是有一次她把一个大衣柜从东边房间挪到了西边,中间还经过一间很宽的屋子。小姨来了惊呼:她是怎么做到的!多沉哪!
后来,我跟小姨争执一件什么事,她说不能干,我说能,我妈说能。
小姨答:那是,你妈是谁啊?是自己个儿就能把立柜搬走的女人,你给她个棍儿,她能把地球撬出太阳系!
这是我妈六十七八岁时的作品
特别感激的是,小时候我妈对我和王小二严格严厉,但是长大后她并没有给我们更多限制。王小二说,真感谢我妈没管过他,能够一直自由成长。
即便是找男朋友,我妈告诉我的也只是不要找什么样的,没说必须找什么样的……虽然她的“不可取集合”挺奇特,但是也不难绕开。她说:自己找的是爱情,别人介绍的是婚姻。从来没有委托过任何人给我介绍男朋友——当然也可能是她的社交半径够不着。
我最艰难的时光是大学毕业在浙江工作时,从骨头缝里讨厌当时的环境,每天都想逃离。可是在别人眼中明明那个环境特别好:有编制,不辛苦,薪水不低,当地经济发达,女老师特别容易找对象……对我这么普通的人简直是高配,为什么不满意呢?我因此十分纠结。
我妈就一句话:不想干就不干,干啥还挣不到一口饭吃?!
于是我就裸辞跑到北京来了,失业失恋失学还挺高兴。后来又去读书工作,恋爱结婚,就顺过劲儿来了,再也没那么痛苦过。
很感谢我妈。
在漫长岁月的繁重劳动中,我妈跟我爸养大了我跟王小二,又来北京把奔奔从胎儿呵护到上学。铁姑娘也渐渐老去。
六十几岁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年龄给我妈带来什么压力。去逛街比我耐力还好,生活中一如既往地藐视困境。有个冬天我给她买了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她一直没戴。春天时整理衣物把这顶帽子收到了柜子最深处,说:这个帽子,等我成老太太时再戴吧。
原来是嫌弃啊。我默默地想:难道你现在不是老太太吗?
三年口罩遮面,改变了整个世界。在我这里,最明显的变化是我妈的状态。
从前她什么都不怕,如今她变得十分胆怯。我知道岁月不饶人,上了年纪精力不够是常态,然而我妈的脆弱弥漫在家中每一个角落。尽管医生一次次诊断她没有很严重的病变,但她时刻担心这里那里,无论我们给什么方案,回应都是两个字:不行。来我这儿?不行。去王小二那儿?不行。换房子?不行。找阿姨?不行。从饭店包月订餐?不行……
精神也是萎靡不振,不社交、不娱乐,嫌自己形象不佳,行动不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担忧这个担忧那个。
我爸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我妈,他累,她也累。从前我妈笃信人定胜天,而我爸主打随遇而安。这就意味着俩人很难对上拍儿。
家门口有一家药店。别人进去老板都赶紧招呼:需要啥?
我爸一推门老板就很无奈:你咋又来了?
我跟王小二回家看到,每个房间都至少有两个抽屉或一个箱子里面放了满满的药。数量之庞大、种类之齐全、日期之新鲜……如果我们家申请个执照,门口那家药店就得黄。
这实在不是我们熟悉的我妈的姿态。
我三姨说,因为现在外界带给我妈的烦恼太少了,她就只能这样自寻烦恼。设若我跟王小二哪个离了婚,带个幼崽,生活陷入一团乱麻,我妈就会横刀立马,挑起这副重担。
那代价也太惨重了吧?我不干。王小二也不干。
很想跟我妈说:生命的状态不是只有两极,非最强即最弱。老年也是一段漫长人生,你可以缓慢地过,天空依然很蓝,花开还是芬芳,不完美也无妨。
父母也不是一定要为儿女奉献。何况你们付出的已经太多。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平安和健康。
这是我妈在疫情之前,希望她还像那时一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