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水师旗杆星空
01
不管是大清还是日本,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明白在对外事务里得尽可能援引《万国公法》等国际准则,给自己的一举一动背书。
即便抛开国际法的约束不提,中国与日本彼时互相之间的情感也是极为复杂的。
说起来,两国都是在西方列强的炮舰逼迫中,被迫走入国际新秩序。
如此大的冲击,让中日各个群体秉持的救国理念,有时对立,有时杂糅。
比如,无论甲午战争之前还是之后,始终存在着呼吁中日携手合作的论调。
尤其在人种学的概念传入东亚之后,同为黄种人的中国跟日本,应该一起抵御白种人的侵略,还成为了一时非常流行的口号。
中村正直
中村正直还列过中日必须亲厚的四个原因:
禹域与我邦文字同,可亲厚一也。
人种同,可亲厚二也。
辅车相依,唇齿之国,可亲厚三也。
亚细亚不及今同心合力,则一旦有事,权归于白皙种,而我黄种危矣,可亲厚四也……
今也我邦与禹域,务当小大相忘,强弱莫角,诚心实意,交如兄弟,互相亲信,不容谗间,有过相宽恕,无礼不相咎
盖二国所期者,在于同心协力,保护独立,以存亚细亚之权而已矣。
02
1876年1月24日到25日,李鸿章跟日本使者森有礼、郑永宁,于河北保定进行了两次很有意思的会谈。
森有礼
这次见面的背景,是因为1875年5月,日本军舰“云扬号”驶入朝鲜釜山海域示威,9月又在江华岛与朝鲜军交战。
此时朝鲜还是清朝的臣国,日本想要打开朝鲜的国门,必须取得清朝的支持。
这就是森有礼入华的目的。
跟他同来拜见李鸿章的郑永宁,据说是郑芝龙流落在日本的后人。
不过,李鸿章跟森有礼之间谈了很多朝鲜事件以外的东西。
节选其中几段,大家体会体会:
森使云:在美国见许多中国幼童,均极聪明。(李鸿章)答云:是遣去外国习学的,闻他们尚肯读书。森使云:这起人长大学成,将来办外国事是极好的。又云:当初游历各国,看地球并不大,未在局中,看各国事极清楚。如贵国与日本同在亚细亚洲,可惜被西国压住了。答云:我们东方诸国,中国最大,日本次之,其余各小国均须同心和气,挽回局面,方敌得住欧罗巴。森使云:据我看来,和约没甚用处。答云:两国和好全凭条约,如何说没用?森使云:和约不过为通商事可以照办,至国家举事,只看谁强,不必尽依着条约。答云:此是谬论。恃强违约,万国公法所不许。森使云:万国公法亦不可用。答云:叛约背公法,将为万国所不容。
——哎呀,我们日本跟你们大清真是难兄难弟啊!大家要好好的一起干,才能对付西方人啊。
足见当时清日之间的别样纠葛。
03
有意思的是,森有礼开头说《万国公法》没什么用,但等谈起朝鲜跟清朝的宗藩关系时,他又不愿意让李鸿章找到机会用《万国公法》来指责日本军队无理侵犯朝鲜:
郑署使云:从前不过拒使,近来日本兵船至高丽海边取淡水,他便开炮伤坏我船只。答云:你兵船是去高丽海口量水,查万国公法,近岸十里之地即属本国境地,日本既未与通商,本不应前往测量,高丽开炮有因。森使云:中国、日本与西国可引用万国公法,高丽未立约,不能引用公法。答云:虽是如此,但日本总不应前往测量,是日本错在先。
高丽遽然开炮,也不能无小错。日本又上岸毁他的炮台,杀伤他的人,又是日本的错。高丽不出来滋扰,日本只管去扰他做什么?郑署使云:日本臣民俱怀愤恨,要与高丽打仗。森大人说从前看高丽能谨守,不与外国相通,尚是可爱之国,今可恨了。答云:既知是可爱,便不要去扰他。日本是大国,要包容小国。郑署使云:森大人也是此意,所以压住本国,不要用兵,自请到中国,以为高丽是中国属国,必有上策,令高丽与日本和好。答云:高丽非不欲与日本和好,但恐各国相因而至,中国若代日本说项,将来各国都要中国去说,所以料得高丽未必答应。
04
下一段就更有意思了。
大家聊着聊着,开始痛斥欧洲人,说他们正等着看中日两国的笑话,可不能让这群人得逞。
而郑永宁搬出“朝鲜拒绝接纳日本使者”的理由,强调日朝发生摩擦过错方在朝鲜。
谁料李鸿章当即举出日本当年不也一样拒绝跟元朝使者交流:
郑署使云:森大人来意,本望中国设法,俾日本与高丽无事。答云:高丽断不出来寻事,日本不可多事。郑署使云:日本现又遺使往高丽,仅使臣一人前去与之商量,看他如何。如果可商,并不要与他通商,不为多事,只要议定三件:
一、高丽以后接待我使臣;
一、日本或有被封船只,代为照料;
一、商船测量海礁,不要计较。如果使臣到彼再不接纳,该使同到本国必不能无事,一定要动兵了。答云:遣使不纳,古亦有之。元时两次遺使至日本,日本不纳,北条时宗并将元使杀了。森使不答,但云:以后恐不免要打仗。答云:高丽与日本同在亚细亚洲,若开起仗来,高丽系中国属国,你既显违条约,中国怎样处置?我们一洲自生疑衅,岂不被欧罗巴笑话?森使云:欧罗巴正要看我们的笑话。答云:为什么要给他笑?森使云:这也没法,日本百姓要去打仗,恐国家止不住。答云:日本是民政之国,抑君主之国?郑署使云:是君主之国。答云:既系君主之国,则君与大臣为政,如何任听百姓违了条约行事?尚得为君主之国乎?
李鸿章
05
当天,森有礼他们是下午三点见到李鸿章,一直聊到晚上十点才散场。
李鸿章唯恐聊的不尽兴,还备了一桌酒菜。
喝到正酣时,森有礼也说了点掏心窝子的话,说我们日本就算真占了朝鲜又有什么好处呢?原也不过是想出口恶气罢了:
森使云:西国人言日本办事性过急,中国办事性过缓,急性遇着缓性,难以商量。答云:事有宜急宜缓,如学机器技艺等事,此宜急者也;如两国相争,急则不相下,缓则气自平,所全者大。森使云:承教,承教。试思日本就得了高丽有何益处,原是呕气不过。答云:高丽地瘠,取之诚无益,且闻俄罗斯听见日本要打高丽,即拟派兵进扎黑龙江口,不但俄国要进兵,中国也难保不进兵,那时乱闹起来,真无益处。因书“徒伤和气,毫无利益”字授郑署使,郑署使与森使阅毕,即将原纸携去、森使云:此指与高丽伤和气而言?答云:若真要打仗,非但伤高丽和气,连中国也怕要伤和气。因于纸尾加书“忠告”二字授之,曰:我为两国相好,开心见诫奉劝,非有别意。森使、郑署使首肯,云:日本打仗亦可暂时压住,务求中堂转商总署,设一妥法劝说高丽。
以上。
若从结果倒推过去,当然会觉得清朝不早点对付日本是愚昧之极。
但在那时的舆论环境里,清朝眼里的主次矛盾很清楚,中日再怎么勾心斗角,即便天天围着琉球和朝鲜问题吵架又如何,能有欧罗巴人对亚洲的逐步蚕食威胁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