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仁寿二年,八月,一个惊人的消息迅速传遍大河上下、塞北江南......
——母仪天下二十二年的大隋皇后独孤伽罗,崩于长安!
一时间,世人无不哀痛彷徨。
在普通臣民心目中,这位与天子杨坚并称“二圣”的皇后娘娘是一位极有人格魅力的女性。
她集父亲独孤信的风流干练与母亲郭氏的儒雅开明于一身,既有鲜卑人的豪迈,又有汉人的温婉,高亢明爽、雅好读书、识达古今、见识超卓。
她对外始终以国家百姓为念,体恤民间疾苦,辅佐杨坚广施仁政,开皇一朝能实现天下大治离不开她的贡献。
她对内厉行节俭,约束权贵、宗室、外戚不得胡作非为,且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堪称千古贤后。
但越是接近帝国核心高层的王公重臣,越对独孤皇后的评价褒贬不一。
有人说她个性强硬、专宠后宫、奇妒无比、妇德不淑;有人说她插手人事、品评大臣、妄议废立、动乱朝纲。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在天子杨坚心中,独孤伽罗永远是他最亲密的爱人、最默契的知己、最信任的智囊,最温馨的心灵港湾。
四十四年前,十七岁的杨坚迎娶了十四岁的小小新娘独孤伽罗,二人对天盟誓“永无异生之子,相约白头,海枯石烂,绝不变心”。
四十四年的坎坷岁月,独孤伽罗始终陪伴在杨坚身边,与他相互鼓励、相濡以沫,即使是被宇文护打压,被宇文赟猜忌,面对莫测危机,身陷不测险境,依旧相扶相搀,不离不弃。
如今桑榆已晚、伊人逝去,留给杨坚的,不仅是悲伤,更是令人绝望的寂寞......
为了寄托哀思,杨坚仿佛一个热血冲动的少年,用诸多匪夷所思的举动纵情而放肆地追怀妻子。
他命尚书左仆射杨素总揽大丧礼仪,命尚书右仆射苏威、吏部尚书牛弘为副,把丧事的规格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而杨素也深知这份差事在杨坚心中的份量,立即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兢兢业业操持起来。
为了物色陵寝福地,杨素带着开府仪同三司何稠、将作少监宇文恺、太常少卿萧吉等人翻山越岭、栉风沐雨,亲自踏勘现场。
选定陵址后,杨素又夜以继日督造陵寝工程,凡事亲力亲为,再加上大隋雄厚的财力,工程进展异常顺利。
杨坚大感欣慰,原本已对杨素生出的嫌忌之心也颇为改观,当众夸赞杨素“事极诚孝”,功绩犹在灭南陈、平突厥之上。
葬文献皇后于泰陵,诏以“杨素经营葬事,勤求吉地,事极诚孝,岂与平戎定寇比其功业!”——《资治通鉴·隋纪·隋纪三》
陵寝完工后,杨坚竟决定亲自为独孤伽罗送葬,这可惊呆了所有人。
吏部尚书牛弘立即进谏,说“自古从未有帝王为后妃送葬的先例,且与礼法不合”,但杨坚置若罔闻。
太常少卿萧吉又进谏:“按阴阳五行之术,天子临丧,主凶,恐有损陛下阳寿!”
而素来笃信阴阳、天命的杨坚这次却一反常态,仍然一意孤行。
下葬之日,六十二岁的杨坚拖着老病之躯跋涉一百五十里,护送独孤伽罗的灵柩进入泰陵(今陕西咸阳杨陵区五泉镇王上村)。
看着独孤伽罗生前用过的物品被熊熊大火吞没,杨坚情难自已,终于失声痛哭。
太子杨广更是匍匐在地,泪如雨下,状极哀痛,只偶尔用眼角偷窥父亲杨坚,心中颇为复杂。
母亲病重期间,他也是不分昼夜衣不解带在床前侍奉,累得七死八活。
可不曾想,大长秋杨约悄悄告知杨广,近来京城流传谣言,说他当着父皇的面伪作孝顺,却暗中在东宫密室饮酒作乐。
还说什么入宫侍奉母后时,命人在竹筒中塞入肥美烤肉,藏入衣袖带进宫中,方便私下食用云云。
太子哀恸绝气,若不胜丧。其处私室,饮食言笑如常。又私令取肉脯置竹桶中,衣袱而纳之。——《资治通鉴·隋纪·隋纪三》
杨广闻言既惊且怒,不知这谣言从何而起,更不知父亲是否听闻、有何反应,直急得六神无主。
尽管张衡出言劝慰:“此谣言荒诞不经,陛下绝不会相信,切莫自乱心神。”杨广仍忐忑异常,命宇文化及兄弟暗中调查谣言源头。
丧礼之后,朝野上下渐渐恢复平静,杨坚回京后也照常接见臣子,批阅奏章,处理朝政。
但身边之人都看得出,杨坚的精气神已大不如前,往日的犀利果决一去不返。
仿佛一夜之间,失去精神支柱的帝国至尊就彻底成了一个垂暮衰败的老人。
虽然此时的大隋民殷国富、四海升平,但京城长安却渐渐被一种阴郁诡秘的氛围笼罩,嗅觉敏锐之人都隐隐觉察出,又有大事即将发生。
而皇四子、上柱国、益州总管、蜀王杨秀就在此时,回到了长安。
夕阳残照,暮霭茫茫。
“长安,长安,真的能长安吗?”杨秀驻马仰首眺望安化门高大的城楼,目中满是忧郁与愤懑。
十年之前,他也是从蜀地奉诏入京,但与那次不同,那时他正值弱冠、意气风发,进京出任内史令、右领军大将军,出将入相,何等风光?
而这次,他却是以待罪听勘的身份入京,前途未卜、命运堪忧。
三个月前,他派到长安的心腹万智光突然被捕,连同与自己结交多年的右卫大将军元胄一起锒铛入狱。
此后,元胄被罢职为民,而万智光却如泥牛入海,再没了半点消息。
紧接着,右监门卫大将军独孤楷来到成都,宣旨严斥杨秀“奢侈僭越,擅造浑天仪,又私捕百姓充当宦官,车马仪仗与天子銮驾相同,居心叵测,大逆不道!”
秀奢僭,造浑天仪,多捕山獠充宦者,车马被服,拟于乘舆。——《资治通鉴·隋纪·隋纪三》
同时免去杨秀的益州总管之职,由独孤楷继任,印信交割后,立即回京听勘。
杨秀接旨后如闻惊雷:“这必是老二诬陷于我,他已害了大哥,如今又轮到我了!”
杨秀咬牙切齿,当即就想调兵起事,却遭到益州总管府长史窦威、总管府司马源师的极力反对。
长史管政令,司马管军事,有这二人掣肘,益州总管府下辖二十四州的军队杨秀就指挥不动。
无奈,杨秀只得与独孤楷交割印信,然后带着自己的王府亲卫踏上了归途。
途中,杨秀又起了暗中潜回成都,袭杀独孤楷,夺取兵权的念头。
但派人回城打探,却发现成都已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杨秀这才彻底死心,带着满腔愤恨回到长安。
楷勒兵为备,秀行四十馀里,将还袭楷,觇知有备,乃止。——《资治通鉴·隋纪·隋纪三》
正在神思不定之间,安化门内一列仪仗迎出,杨秀凝目看去,不禁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来接我的......竟然是他?”
仪仗正中一个少年,约在十八、九岁年纪,相貌忠厚质朴,敦敦实实的身材将一身赤红衮服撑起,显得颇为健硕。
尤为醒目的是他胸前的日、月、星辰、龙、蛇、黼(fǔ)、黻(fú)纹章,竟足足有九种之多,显示他足以与杨秀分庭抗礼的一品亲王身份。
“四叔!”那少年见杨秀来到,快步迎上,端肃一揖,道:“远道劳苦,小侄奉旨恭候。”
这人正是当今太子杨广的嫡长子,现任大隋内史令、左卫大将军,承袭乃父晋王之位的杨昭。
杨秀面目阴沉,高倨马上,淡淡道:“晋王殿下,可是要押我去大理寺吗?”
杨昭神情诚挚,柔声道:“四叔,皇爷爷命我接您入宫,其他的事,侄儿不知。”
杨秀想起自己在长安时,二哥杨广远在江南,自己总带着这个咿呀学语的侄子抓蟋蟀、斗蛐蛐,稍长大又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
一晃十多年过去,这其中的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
杨秀打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怅然道:“走吧。”
大兴宫,文思殿。
杨坚木然俯视阶下长跪的儿子,目光浑浊,一语不发,却似木雕泥塑一般。
两侧侍立的杨广、杨雄、杨素、苏威、杨达、牛弘、柳述、薛道衡、许善心、虞世基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杨秀素来胆气雄壮,见父亲久久无言,索性挺身而起,大声道:“前番儿臣在成都聆听圣训,说孩儿僭越奢侈,擅造浑天仪,又捕拿百姓充当宦官,还私乘銮驾。父皇!要说奢侈,孩儿是有的,但蜀地富庶,甲于天下,孩儿吃穿用度多些又有什么打紧?有些蛮夷不从王化,屡屡啸聚山林与官府作对,孩儿捕拿住他们也确有阉割充当宦官的事。”
他蓦地斜视杨素,厉声道:“但说什么私造浑天仪和天子銮驾,有意图谋不轨云云,纯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必是父皇身边的奸佞小人蒙蔽圣聪,要陷害孩儿!请父皇明察!”
他声如洪钟,震动殿宇,杨素被他怒火熊熊的目光盯得心中一震,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开,额头却已微微见汗。
杨坚却依旧沉默,只眸光微微转动,似乎在扫视众人,又似乎神游物外。
杨广暗思自己身为储君,不宜缄默,又想起今晨张衡的叮嘱,当即上前一步,跪地叩首道:“父皇,四弟所言,儿臣以为句句属实。四弟性情耿直,放达不羁,或许偶有小过,但僭越篡逆的事儿臣以为绝不会有。”
他这一跪,杨昭也随即跪倒,朗声道:“孙儿也不相信四叔会有谋逆之心,请皇爷爷明鉴。”
杨秀一时微感错愕,他原本断定这一切都是杨广在捣鬼,没想到他父子竟然会为自己求情。
杨坚木然端坐,虽仍无表情,但眉心的竖纹却难以觉察地舒展了些。
半晌,杨坚微微点头,立起身来,就当众人以为他要说话之际,杨坚却缓缓转身,扔下殿中众人,一言不发就扬长而去。
如此举动当真令所有人如坠五里雾中。
但杨坚不发话,杨秀之事谁又能擅自做主?
杨广尽管心中迷茫,面上却露出温馨笑容,向杨秀道:“四弟,你远道回京,想来也劳乏了,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回府安歇。明日二哥必定再求见父皇,为你陈情。”
杨秀今日领了杨广一个偌大人情,不得已向杨广一揖,道:“有劳太子殿下。”
言罢恶狼般盯视一眼面露尴尬之色的杨素,重重怒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掌灯时分,杨广步履沉重回到东宫,张衡、宇文述、郭衍、段达、裴虔通、独孤盛等人一齐迎上,见他如此神情,都不禁一怔。
宇文述道:“殿下,蜀王之事......如何?”
杨广皱眉将今日之事讲了,又叹道:“母后去后,父皇越来越古怪了。老四罪行昭彰,万智光都已供认不讳,父皇竟然不置一词,且隐有回护之意,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宇文述尤为不安,这次抓捕万智光是他一手策划,若不能一举扳倒蜀王,将来就算有太子庇护,日子只怕也是难熬。
宇文述转向张衡,道:“建平公,你反复嘱咐太子要为蜀王求情,莫非早已料到陛下有此反应?”
张衡缓缓摇头,道:“陛下的心意,我也看不透。”
他凝视杨广,道:“我之所以请殿下回护蜀王,只是希望为您在陛下心目中留一个宽仁孝悌的映像。但陛下性子向来执拗,除了先皇后和当年的高熲,谁的话都听不进,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了蜀王?”
郭衍道:“不错,按陛下以往对庶人勇和秦王的态度,蜀王至少也要落个夺爵幽禁的下场,怎么会......?”
张衡闭目沉思片刻,道:“陛下,......也许变了。”
此语一出,众人尽皆愕然。
张衡负手踱了几步,沉声道:“陛下有四位弟弟,如今已尽数离世。与皇后生有五子,但秦王忧惧而死,庶人勇身陷囹圄,加之皇后又薨,陛下身边亲人越来越少,就算是铁石心肠,只怕也会有晚景凄凉之感。”
他回首望向杨广,一字一顿道:“换了是殿下,您又会如何处置蜀王?”杨广闻言,不禁怔怔出起神来。
宇文述急道:“但蜀王谋害史万岁终是铁证如山,陛下岂能......。”
张衡截口道:“史万岁虽是良将,但终究不是陛下亲人。且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北虏束手,天下承平,史万岁的份量,当然抵不上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踱至杨广身前,斟酌词句幽幽道:“更何况,蜀王只有夺宗之心,并无谋逆之举,对陛下来说,哪个儿子继位,又有何异呢?”
杨广心中大震,一时竟无言以对。
宇文述却面露狠毒之色,咬牙道:“对陛下来说无异,对我等却有天壤之别!不管谁挡在太子面前,我宇文述都与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杨广目视宇文述,心中大为感动,转而向张衡急切道:“建平公,老四是亡命之徒,野性难驯,若不能将他除掉,任由他长留京师,恐怕将来后患无穷!”
张衡听着杨广杀气腾腾的话语,心中一凛,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杨广。
他与杨广相交二十余载,在他看来,杨广胸怀大志,始终以天下为己任,若能登基称帝,必有一番不逊于秦皇汉武的丰功伟绩。
故此,他虽尽心竭力帮助杨广策划上位,但始终遵循正道,只在关键处辅以权谋手段,但从未唆使他行不仁不义之事。
可随着离皇位越来越近,张衡隐约觉得,这个自己视为异日明君圣主的人,也有其难以言表的一面。
杨广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转而叹道:“孤非不念手足之情,但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孤若无动于衷,只怕会养虎遗患呀。”
宇文述更是须发皆张,厉声道:“不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建平公若无良策,我就命我儿智及潜入蜀王府……。”
他手掌向下一挥,阴恻恻道:“他此番入京是戴罪之身,护卫不多,正好行事!”
“不可!”
张衡断然道:“庶人勇是如何一步步沦落到现在的地步,你们都忘了吗?以太子的身份,每日正心修德尚且不遑,岂能行此邪僻之事?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可不畏乎!”
宇文述听闻“邪僻”二字,顿感羞怒异常,但终不敢当面顶撞张衡。
杨广忙道:“建平公说的是,老四如果发生意外,以父皇之能,只怕立即就会怀疑到孤。父皇内有李安,外有长孙晟两大密谍首领,谍报网络无孔不入,若真要穷究起来......。”想到大哥杨勇的下场,不禁打了个寒颤。
张衡道:“殿下,您如今一切当以‘稳’为主,以‘静’为要,凡事切不可自乱阵脚。要说急,自有人比您还急,不妨就让‘他’放手去做,您何必自惹麻烦上身呢?”
杨广目光一亮,道:“您是说......杨素?”
张衡沉郁点头,随即长叹道:“杨素其人,胆大心细,最善翻云覆雨,蜀王绝斗不过他。不过......。”
他嘴里似乎含着一枚苦涩的橄榄,缓缓道:“越国公掌握殿下机密太多,终究......有些不妥。但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太乙山,又名终南山、南山,东起蓝田关,西至盩厔(zhōu zhì,今陕西西安周至县),南依秦岭、千峰耸翠,北眺渭河、如丝如带。
山下一片松林竹海,晨光熹微之中,清风微拂、万杆凝绿、鸟弄余音、烟锁翠薇,端地是一派漠漠烟云去处,清清仙境人家。
竹枝摇曳,现出山腰间好大一片飞檐斗拱的青色楼台,高大的汉白玉牌楼上书两个朱红大字——“楼观”。
此地正是道教第一洞天“楼观道”的宗门所在。
东汉时期,蜀中巫教横行,诸鬼作乱,残害生灵,第一代天师张道陵由江西龙虎山入蜀,登青城山,会八部鬼帅,大战众鬼,制伏外道恶魔,诛绝邪伪,创立正一盟威道,也即是道教开端。
此后,道教迅速传播,到东汉末年,形成了河北张角太平道与汉中张修五斗米道两大支系。
张角借助太平道的力量掀起黄巾之乱,终使大汉覆亡。
而张道陵之孙张鲁攻杀张修,篡夺五斗米道。此后张鲁归顺曹魏,五斗米道由此传入北方。
两晋时期,道士郑履道在终南山传道,因其“结草为楼,观星望气”,故此得名“楼观”。
永嘉之乱后,道教宗师大多南渡避祸,在江南先后形成正一(天师道)、灵宝、上清(茅山道)三派,而北方唯余楼观道一脉。
北魏时期,太武帝拓跋焘在寇谦之、崔浩的影响下,立道教为国教,楼观道在北方影响力迅猛发展,不仅广泛传播民间,更渗透到王公贵胄之中。
西魏时,楼观道大弟子王延奉诏入宫为西魏文帝、大丞相宇文泰讲道,所得赏赐丰厚。
北周武帝宇文邕亲政后划定三教,儒居首、道次之、佛最下。他原本对道教并无恶感,只是为了体现一视同仁的态度,才同时禁断佛道,但楼观道由于与北周皇族联系密切,并未受到太大冲击。
杨坚建隋后,由于得位不正,急需正名,不仅全面恢复佛教,更大力推动道教复兴。
他在长安设立玄都观,由王延出任观主,招揽天下道士,并总管全国道教事务。
杨坚还命高熲、杨素、苏威、李渊等人拜王延为师,满朝文武皈依道门的不计其数,一时间,楼观道地位之尊崇,达于巅峰。
就如这座楼观道的宗门道场,就是杨坚赐金修建。
“铿!”
震耳欲聋的金铁相交之声在道观西侧响起,一柄斩刀如风如雷,将一支两丈长的马槊格开,随即毫不停滞向握住马槊的五指削去。
使槊之人应变奇速,双臂一振,那槊顿时矫夭如龙,激射上半空。
“砰!”使槊之人双手得空,竟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刀身,左手箕张便抓向使刀之人肩头。
使刀人握刀之手一阵酸麻,心中也惊骇于对手的神力,但他素来应变极快,当即肩头一沉,斩刀的锋刃已如毒蛇般昂起,以极为诡异的角度刺向对手咽喉。
空手之人见锋刃在喉,奋力仰身向后掠出,使刀之人脸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正欲伸臂顺势刺出,忽地脸色一变,向左急闪。
“噗!”
那柄马槊已从天而降,如电般刺入他方才立足之地,三尺长的锋刃尽没!
“好!”场边传来一声喝彩,一个青年道士击掌赞叹,高声道:“玄邃、守敬,你二人旗鼓相当,可谓不分伯仲!”
他身旁大石上另一个白衣书生却摇头道:“好勇斗狠而已,若有损伤,于国于家有何益处?唉。”
言罢端起红泥火炉上的酒壶,往四只酒杯中各斟一杯,道:“快来喝酒,冷了就不好喝了。”
场中二人也各自心有余悸,相互一揖,互道承让,把臂而回。
使刀之人中等身材,脸色微黑,额锐角方,瞳子黑白明澈,顾盼之间精光流转,显得锐气十足。
此人姓李名密,字玄邃,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魏国公李弼的曾孙,其父李宽受封隋上柱国、蒲山公。
使槊之人身材修长挺拔,剑眉朗目,一表人才,只面容尚带一丝稚气。
其人姓裴名行俨,字守敬,其父裴仁基现为隋银青光禄大夫、并州总管府司马。
白衣书生面如冠玉、相貌儒雅,手握一卷《五经正义》,显得气质出尘,矫然不群,却是御史中大夫、司隶刺史房彦谦之子,名乔,字玄龄。
那青年道士面色微红、鼻直口方、相貌古朴,两道浓眉如虬如染,眸光中正,自有一股慑人的正气。
他姓魏名徵,字玄成,出身河北大族巨鹿魏氏,祖上曾在北齐为官,北周灭齐后被迁入关中。由于家道中落,便到楼观道当了一个道士。
李密、裴行俨、房玄龄本是国子监同窗,常到终南山楼观台游玩,因此结识了魏徵,四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便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魏徵举杯向裴行俨道:“守敬,你明日就要去张须陀将军帐下听用,将来驰骋疆场,必能名扬四海,为国建功!”
裴行俨自幼膂力过人,骁勇非凡,年纪虽轻却已有了“万人敌”的称号,只性格有些腼腆,见魏徵向自己道贺,诚挚颔首道:“多谢!”言罢将酒一饮而尽。
魏徵又添酒向房乔道:“玄龄,你去年高中进士,马上又要赴隰城(今山西吕梁柳林县)出任县尉,可喜可贺!不过你可要奉公守法,一心为民,莫要当了贪官哟!”
房乔洒然一笑,道:“区区一介县尉,何喜可贺?我之志向,又岂在一个小小的隰城?”
听到“志向”二字,李密不禁轻轻叹息一声,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魏徵见李密神情沉郁,笑道:“玄邃,你自幼承袭蒲山公爵位,又入职左领军府大都督,还是东宫千牛备身,我们这些人哪个比得上你?你又何故叹息呢?”
李密望着空杯痴痴出神,忽地取过那柄斩刀,凝视刀身上泛出的银光,缓缓道:“昔年,先曾祖持此刀投奔尔朱荣,又西入关中、荡平关陇,追随周文帝袭潼关、战沙苑、征河桥、攻邙山,擒窦泰,诛莫多娄贷文,斩高敖曹,名震天下。可时至今日,我这不肖子孙非但不能光大门楣,竟连恩荫的职衔都不能保住,将来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言罢目中已隐有泪光。
三人都是一惊,房乔道:“玄邃,何出此言?”
原来,李密本是东宫千牛卫,负责戍卫太子安全。但有一日,杨广见李密在仪仗中站班,仔细端详后便找来宇文述,问起这青年侍卫是谁。
宇文述将李密身份告知杨广,杨广却说:“此小儿眼芒犀利,气度迥异常人,观之令人不安。你即刻将他打发出东宫,孤不想再见到他。”
宇文述顿感为难,李密虽年轻,官位也不高,却是昔年魏国公李弼的曾孙,襄平李氏的当家人。
李弼身为西魏开国八大柱国之一,那也是自成一脉,足可与宇文泰、独孤信、李虎、于谨等分庭抗礼,现今多少关陇勋旧,包括自己的父亲宇文盛都曾在李弼帐下听用。
襄平李氏如今虽渐趋没落,但朝中、军中的影响力仍无处不在,而且李密的叔叔李长雅还是天子杨坚的女婿、杨广的姐夫,现任大隋上柱国、秦州总管。
自己没来由得罪襄平李氏这等门阀,岂非无故种祸?
但他向来不敢违拗杨广,只得硬着头皮请李密到府喝酒。席间,宇文述故作亲密道:“贤弟天资聪敏,文武双全,却屈居东宫侍卫,每日站班应卯,实在可惜。”
李密一时不明其意,宇文述又道:“如今天下太平,朝廷偃武修文,只以才学取士。贤弟何不寻访名师、钻研学问,将来学业大成,必可直入机枢,做一代治世名臣。”
李密闻言大喜,当即以生病为由辞去差事,一心读书。
密以父荫为左亲侍,尝在仗下,炀帝见之,退谓宇文述曰:“左仗下黑色小儿为谁?”述对曰:“故蒲山公李宽子密也。”帝曰:“个小儿视瞻异常,勿令宿卫。”
他日,述谓密曰:“弟聪令如此,当以才学取官,三卫丛脞,非养贤之所。”密因谢病,专以读书为事。——《旧唐书·列传第三》
但事后李密偶从亲友口中得知真相,顿时气得发晕,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何况宇文述虽居心不良,说的话却不无道理,故此他已决定前往东海拜当世大儒包恺为师。
三人听他道出原委,也替他惋惜,毕竟当今太子就是异日皇帝,就算你学究天人,将来只怕也无前途可言。
李密却心性极高,冷笑一声道:“当今太子,貌似俭约朴素、谦卑有礼,实则自高自大、好大喜功,且心胸狭窄、不能容物!我看这大隋的天下,未必真能如今日这般长治久安下去。将来一旦有事,我必要施展平生所学,一展胸中抱负!”
他这话已几近反逆,裴行俨顿感不安,连声道:“玄邃,祸从口出,噤声。”
房乔却目光一亮,低声道:“玄邃所见,与我相同。莫说太子,就是今上又有何功德?不过是以诈谋取天下。如今诸子夺宗愈演愈烈,依我看,天下大乱就在眼前,......其亡翘足可待矣!”
玄龄言曰:“主上本无功德,以诈取天下,诸子皆骄奢不仁,必自相诛夷,其亡可翘足待。”——《资治通鉴·隋纪·隋纪三》
他的话比之李密所言更加惊心动魄,四人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只有魏徵不是官场之人,倒看得开,斟酒举杯道:“今日相聚,原以为只是送别守敬、玄龄,没想到连玄邃也要走了。也罢,今日相忘于江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聚,让我等浮一大白,我魏徵祝各位鸿图大展,乱世也好,盛世也罢,尽遂青云之志!”
众人又复举杯。
眼见金乌西坠,树影欲斜,李、裴、房三人起身,向魏徵作别。
魏徵一面相送,一面致歉:“今日三位兄弟来访,原该迎入观中叙话,实是因观中今日来了一位贵人,毕晖真人有命今日闭门谢客,才让三位在野地里盘桓。款待不周,还望海涵。”
李、裴、房都是豁达之人,哪里在意,只李密随口问道:“是哪位贵人?”
魏徵摇头道:“不知,毕晖真人只说是贵人,却未提及名讳。”李密也就不再询问。
三人下山,裴、房二人由于明日就要启程,故向李密告辞,策马先行离去。
只李密无拘无束,骑上自己的一头大牛牯,取下挂在牛角上的一册书,随势俯仰,高声吟诵起来:“项籍,字羽,下相人也。初起,年二十四。其季父梁,梁父即楚名将项燕者也......。”正是《汉书》中的《项羽传》。
行出十余里,忽听身后马蹄声大作,显是有骑队从后而来。
李密初时也不在意,但随即一怔:“这骑队来得好快,且蹄声整齐划一,虽快不乱,难道是......军队?”忙驱牛至道旁。
转瞬间,数百骑如泼风般从李密身旁驰过,却都是寻常仆从装束,李密更加疑惑:“谁家的仆从,竟有如此骑术?”
眼见骑队已过,李密正欲驱牛再行,却见前方骑队轰然驻足,两匹马却兜转马头,向李密驰来。
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在马上笑道:“牛角挂书,勤学不辍,请问你是哪里的读书人,竟如此好学?”
李密见此人相貌俊逸、气度雍容,虽是一身便装,却有一股杀伐果决的俾睨之气,细看之下又颇有几分面善。
心念电转之间,不禁一惊,忙自牛背跃下,深施一礼道:“襄平李密,拜见仆射大人!”
这老者,正是大隋上柱国、尚书左仆射、越国公杨素。他身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正是杨素嫡长子杨玄感。
杨素听闻“襄平李密”四字,也是一怔,道:“哦,原来是蒲山公,恕老夫眼拙,竟未认出。”
近年来,杨素总揽朝政,威福自专,文武百官见了他无不俯首屏息,但看李密年纪轻轻,衣着朴素,神态却从容自若,不卑不亢,杨素不禁微微点头,露出欣赏之情。
“蒲山公,前几日听说你辞去卫府官职,一心读书,老夫甚是钦佩,昨日还曾对玄感说,要效仿你的作为,切不可沦为一介纨绔,不想今日竟在南山相遇,岂非有缘?”杨素言罢爽朗大笑。
又道:“来人,换匹马给蒲山公,我们一道回城,如何?”
李密向来仰慕杨素赫赫功勋,当即应命,上了杨府仆从牵过的一匹骏马,与杨素并辔而行。
一路上杨素诸般考较李密学问,上至天文,下及地理,以及军政事务,李密无不对答如流。
杨素愈发惊喜,转头向杨玄感道:“蒲山公年纪比你尚小,然见识之广博,气度之恢弘却远在你之上。自今而始,你要对蒲山公以师礼相待,每日求教!听见了吗?”
杨玄感连声称是,倒教李密略有几分赧颜。
夜幕降临时分,杨素、李密一行已回到长安,杨素握住李密的手,再三叮嘱杨玄感日后多与李密亲近,这才分别。
李密望着杨素远去的背影,却有疑问涌上心头:“杨左仆大权在握、日理万机,怎地有闲心去游南山?魏徵说楼观道来了贵人,莫非就是这位一人之下的百官之首?他找毕晖真人又有何事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