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凯风
全国人口流动格局,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过去几十年,“孔雀东南飞”是人口大迁徙的常态:从中西部流向东部、从北方奔向南方、从小县城涌入大城市。
然而,最近几年,中西部和东北地区开始迎来人口回流,就连一些面临劳动力持续流失之困的小县城,也迎来反弹时刻。
日前,各地陆续发布2023年人口数据,揭露了两个影响深远的变局。
01第一个变局,中西部多个省份出现人口回流,而东北的辽宁、吉林两省时隔10多年首现人口净流入。
一地的人口增长,由自然增长、机械增长两部分构成。前者为出生人口与死亡人口之差,后者则是人口流入流出的直接反映。
由于生育形势变化,无论是中西部还是东北,常住人口普遍下降,但多数都是受到自然增长人口减少的拖累,而省际人口仍是净流入的。
一向被称为人口流失重镇的辽宁、吉林,罕见迎来反转。
2023年,东北三省总人口仍在下降,但辽宁、吉林人口跨省净流入分别为8.6万人、4.3万人,扭转了自2011年以来的省际人口持续净流出的局面。
在中西部地区,多个省份迎来人口回流,部分经济大省更是创下人口连续多年净流入的记录。
2023年,安徽常住人口达6191万人,比上年减少6万人,如果扣除自然人口减少的12.9万人,人口净流入达到6.92万人。
这已是安徽人口连续第10年保持回流。
要知道,高峰时期,安徽人遍布整个江浙沪“包邮区”,杭州、南京、上海究竟谁是“徽京”的讨论不绝于耳,背后正是安徽人口流失的体现。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从“包邮区”回到家乡。
由于部分省份尚未发布最新人口数据,但从过去3年乃至5年的数据来看,四川、湖北、陕西、江西等劳务输出大省,都在迎来明显的人口回流。
事实上,过去几年的人口增长冠军,已经不再是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而是被成都、武汉、长沙等地轮流登顶,这也成为中西部人口形势逆转的直接写照。
02第二个变局,作为人口外流重灾区的县城,开始出现人口回流现象。
数据显示,过去几年,江苏昆山市、浙江永嘉县、安徽临泉县、湖南浏阳市、陕西神木市、贵州仁怀市、云南景洪市、河南巩义市等众多县域人口出现明显增长。
在刚刚过去的2023年,浙江温州下辖的7个县市人口全部正增长,而在中西部地区,安徽临泉县常住人口增长1.5万人,云南景洪市更是大增6万人。
如果从长周期来看,2010年至今,浙江义乌市、河南新郑市、江苏昆山市、湖南长沙县、河北三河市等8县人口增量超过30万人,而安徽临泉县、陕西神木市也增长超过10万人,增速超过全国平均水平。
这些县城,一部分地处大城市周边,一部分家里有“矿”,多数都是百强县或千亿县,本身就有主导产业支撑,又享受大城市的溢出效应,人口保持持续流入,并不令人意外。
但这样的县城,在全国2800多个县(区)中可谓九牛一毛,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县城。
安徽临泉县就是如此。临泉虽然不乏“杂技之乡”的称誉,但更多是以中国户籍人口第一大县而广为人知,高峰时期80-100万人到外务工,堪称名副其实的劳务输出大县。
与昆山、神木等县域相比,临泉既不靠近大城市,也不属于资源型、文旅型或产业型县城,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县城,近年来人口却保持持续回流态势。
数据显示,2023年,临泉县常住人口达165.8万人,相较前一年增加1.5万人,与2010年相比大增10.8万人。
根据当地媒体报道,仅2023年,临泉县返乡就业2万余人,创业1600余人,新登记市场主体2.07万余户,多数从事即时零售、社区电商、直播等新型业态,也不乏从“包邮区”转移回来的制造业。
如今,临泉县在外地务工人员减少到60万左右,但与高峰时期相比,接近30%已回到家乡,且不少都是年轻人。
与第一梯队的百强县相比,普通县城的人口回流,无疑更有信号意义。
03人口何以“逆流动”?
人随产业走。几十年来,孔雀东南飞的出现,正是沿海地区借助外贸一路崛起的历程,万亿GDP城市的涌现、千亿级乃至万亿级产业的崛起,为人口持续流入提供最强支撑。
近年来,随着全球地缘格局、国内区域经济格局、国际产业布局日益调整,中西部地区和东北地区,有了与东部地区齐头并进的可能,重塑全国人口流动方向。
在省域层面,国内大循环的横空出世、强省会的崛起、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向中西部地区的转移、内陆开放等战略,让“陆权复兴”成为可能,进而带动本地产业工人回流,并进一步吸引外来人口。
县城,同时面临东部沿海地区和本省强省会的双重虹吸,人口回流,远比省会和经济大市更为困难。
不过,近年来,两大突破性的变化,让县城一跃成为产业转移、消费复苏和人口回流的中心。
一个变化来自政策层面,“推进以县域为主要载体的城镇化”上升为国家战略,而超大特大城市的扩张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
今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培育发展县域经济,补齐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短板,使县城成为新型城镇化的重要载体”。
在新一轮城镇化中,县域不仅获得了与都市圈、城市群同等的重要性,更被“县城建设是扩大内需的重要引擎”的超高定位。
毕竟,全国有2800多个县(区),其中县、县级市总体人口规模超达7.48亿人,这是一个极其庞大又亟待开发的重量级消费市场。
其中,超过百万的人口大县91个,GDP破千亿的经济强县接近60个,这些拥有超大规模市场优势或产业优势的县域,正在成为刺激消费和经济发展的主战场之一。
这从春节消费数据就可见一斑。
数据显示,今年春节期间,日均消费规模同比增长36%,其中四线以下城市增速最快,大理、景洪、昆山、常熟、陵水消费力位居县域前五。
如果说春节数据不乏返乡人群带来的贡献,那么从日常来看,县域消费也已呈现井喷之势。
根据报告,县域生活服务消费订单占全国比重,从2019年的23.8%上升至2023年的30.6%,订单量五年复合增长率超40%,高于全国增速水平。
这正是县域经济和消费潜力的体现。
04与政策相比,“新基建”和数字经济的全面普及,影响更为直接和深远。
近年来,以高铁、城际铁路、5G为代表的“新基建”,正在从大城市向中小城市下沉,市市通高铁、县县通5G、村村通宽带,从而拉近了县城与大城市之间的距离。
不同早期主要服务于交通互联的传统基建,伴随新基建轰然而来的是强大的数字技术,这是21世纪以来最具平权特性的新技术,在重塑全球经济地理的同时,带动县域经济的崛起。
数字技术的扩张,几乎是零边际成本,天然就有“上山下乡”的潜力。
无论是北上广深的繁华CBD,还是偏远山区的乡村,互联网早已遍布每一处角落。
它的出现,真正打破了地缘、区位和行政级别带来的悬殊,消除了中小城市与大城市之间巨大的信息鸿沟,让不同城市回到同一竞争起点。
过去的产业转移,往往需要几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但数字技术滋生新产业、新业态和新型消费,通常只要几个月乃至几十天的时间。
可以看到,大城市出现的诸如本地零售、直播电商等新经济,迅速就在广大县城得以复制;过去只能在大城市体验的剧本杀、猫咖、围炉煮茶、新式烘焙店,如今在县城早已遍地开花。
人口持续回流的临泉县,就是这一模式的受益者。
数据显示,目前临泉县公路网络总里程达到2100多公里,比十年前增加了近一倍,2293座4G基站和2123座5G基站实现全县4G网络全畅通,5G网络城区全覆盖。
受益于新基建和数字经济的普及,大量来自临泉的“骑手”开始返乡创业就业,从“北漂沪漂骑手”摇身一变为“临泉老板”,或借助平台经济拓展本地零售半径,或将大城市的新业态引进县城,或主动当起了临泉产业发展的“合伙人”。
临泉县区位
当县城与大城市之间,无论是物理层面还是数字意义上的互联互通都不再成为问题,拥有人口规模优势、超大市场优势和要素成本优势的县城,自然容易成为新一轮产业转移的承接者。
百万人口大县正是第一批受益者,凭借自身超大规模市场优势,借助新基建和数字经济下沉带来的机遇,利用省内产业转移带来的增长空间,推动县域经济的全面崛起。
一度身为贫困县的临泉县,近年经济突飞猛进,GDP增速连年跑赢全省和全国。2023年,临泉GDP为489.1亿元,同比增长7.6%,在安徽县域的经济位次从10年前的第37位提升到第13位。
这一切刚刚拉开序幕,未来还有更多的临泉正在诞生。
05抢人大战,已经“卷”到了县城。
近年来,在拼经济的时代浪潮下,抢人大战、抢企大战日益白热化。
一向只在海外招商的香港、上海罕见奔赴内地“逆向招商”,而大量二线省会通过“零门槛落户”进行抢人,就连一向被边缘化的县城,也高调加入抢人大战。
前不久,广东和平县、四川盐亭县、安徽太和县等地,送钱送房送编制,舍得给真金白银也敢于“给位子”,大力引进硕士、博士等高学历人才,将抢人大战推向新的高度。
不只是高学历人才,连普通劳动力也引来无数县城争抢。
从2022年开始,湖北荆州、潜江、仙桃、天门等地主要领导多次前往广州“制衣村”,举办产业对接、招商推介等活动, 诚邀市场主体回归、产业工人返乡创业就业。
今年春节期间,安徽金寨县、河南虞城县、重庆奉节县、贵州荔波县等中西部县城,纷纷召开返乡农民工、大学生、企业家代表座谈会,鼓励回乡就业创业。
其实,抢人不难,难的是留人,连强省会都普遍面临留人之困,遑论一般县城?
最近两年发布的中央“一号文件”,无不将推动基本公共服务资源下沉、完善公共服务体系、推进县域商业体系建设、培育新产业新业态置于关键位置,为县城的抢人、留人指明了方向。
以服务留人、以产业留人,或是县城的必选项。
随着数字基建向县城乃至乡村的全面铺展,加上新型消费从大城市向中小城市的普及,以及教育、医疗、交通等公共服务的提升,县城在生活方式上已经完全不属于大城市,而更好的生活环境、更低的生活成本、更不卷的生活节奏,正是县城的优势。
公共服务上的差距容易弥补,而产业上的落差仍需更多突破。人随产业走,没有产业不足以留住年轻人,更不足以吸引到外地人才。
长期以来,受困于相对单一的农业经济,许多县城发展相对较慢。
曾几何时,无数“小镇做题家”借助高考走出县城,最终留在了大城市,故乡只能沦为深夜怀念的对象。
但城乡一体化发展的加速,和数字经济的“上山下乡”,带动诸多新型消费、新兴产业向县城的下沉,县域经济生活性服务业、生产性服务业乃至制造业开始崛起,为产业发展带来更多新的空间。
一个典型的现象是,“小镇创业家”开始层出不穷,县城昔日的商业街、步行街,成了返乡青年们的“创业一条街”。
当然,县域与大城市之间,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还有着巨大差距,但数字经济的下沉,无疑给2800多个县城带来前所未有的机遇。
谁能抓住这波机遇,谁就能在抢人、留人上走在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