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鸢》作者:屋里的星星

冰悦谈小说 2024-10-10 17:28:39

《十鸢》

作者:屋里的星星

简介:

十鸢死了,一杯毒酒下肚,再睁眼,却是重回三年前

这时她只是江南衢州城春琼楼中的一个伶姬而陆家正准备替她赎身

回想这一生,七岁那年家中闹荒,生父想要卖她求生,娘懦弱了一辈子,却是鼓起勇气带她逃走后来娘亲惨死,她也沦落风尘

十鸢拼尽全力也想要恢复清白之身

她满怀期盼地和陆家离开,不曾想所谓赎身也只是一场骗局

重回这日,十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她曾觉得以色侍人者低贱

后来才知道,不论低贱与否,命运从不该寄托于旁人身上

——

十鸢在楼中再遇公子时,只觉得他矜贵自持,他坐在轮椅上,轮椅发出轻擦声,男人微微偏过头, 火光明暗间,他的侧脸轮廓浓影,温雅贵重,也显得漫不经心

他不曾碰她,视线也不曾落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以为他是君子,陌上无双

也以为,他是嫌她脏

但后来他会在大雪纷飞夜,风尘仆仆地赶到她楼下,衣衫沾雪,眉眼疲倦,只为问她一句: “今日这约,是不是非赴不可?”

再后来,他带她回了长安城,说要带她回家

十鸢重遇胥衍忱后,从昏暗记忆中扒出一段往事她想起她最初其实不叫程十鸢

生父厌她女儿身,不曾有过期待和欢喜,给她取名也是承载着嫌弃和期盼的招娣二字

是和娘的逃荒途中,有贵人救了她性命,道她姓名不好,替她改名

他说,盼她十全十美,鱼跃鸢飞

她毕生记得这个期盼,为此奋力,纵死不觉惋惜

*胥衍忱从不觉得他当初没带走程十鸢是件错事

*可后来,他无数次为此觉得后悔

精彩节选:

十鸢没有想过会和恩人有重逢的一日,更没有想过重逢的场景会是在春琼楼。

他依旧矜贵自持,她也仍然卑微低下。

院落中安静了许久,胥衍忱问:

“当真不留下?”

十鸢笑着摇头。

胥衍忱也笑,最终选择尊重她的决定,轻缓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来时,十鸢记住了路,她迟疑地拒绝:

“这里离春琼楼很近,不会有危险。 ”

胥衍忱来衢州城时带的人本就不多,十鸢不敢让这些人远离胥衍忱,相较于她,胥衍忱的安全要重要得多。

胥衍忱失笑:“这哪里是危险不危险的事情。”

十鸢也想起自己的身份,她不再说话了。

一辆马车将十鸢送到了春琼楼门口。

周时誉挑选的宅子和春琼楼当真距离不远,都位于城南的方向,中间好像要绕过坊市,但是如果走后门的话,其实只隔了一条街道。

十鸢走的正门,半个时辰不到就回了春琼楼。

一上马车,十鸢就彻底安静下来,她耷拉下眸眼,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唇角。

初见胥衍忱那一日,她就认出了贵人。

但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希不希望胥衍忱认出她,她想,她或许是羞愧于这个身份见到胥衍忱的。

她终究是愧对了胥衍忱给她赐下的名讳。

在她意识到胥衍忱的身份时,她又不由得庆幸她选择留在了春琼楼。

她曾觉得替一个素未谋面的主子卖命不值当,但如果那个人是胥衍忱的话,她想她是甘之如饴的。

时隔经年,她终于能回报恩人了。

周宅。

大津朝制度分明,非官员身份的住处只能称作宅,而王公贵族和官员的住处才能被冠以府的后缀,周时誉一行人隐瞒行踪来到衢州城,这等事情上自不会犯错。

主院内一片安静,有人点上了熏香,浅淡清冷,仿若皑皑白雪覆盖的山上松柏。

胥衍忱坐在书房内,日色暗下来,在烛火明暗间,他的脸侧轮廓浓影,情绪也掩埋在晦暗间,让人看得不真切。

周时誉看着从十鸢姑娘离开就一直沉默的主子,有点不解:

“主子在想什么?”

十鸢的身世不是秘密,也被记在白纸上呈到胥衍忱眼前过,只是纸上读来终究抵不过当事人的亲口描述。

胥衍忱垂眸,望向不良于行的双腿。

他很久没站起来过了。

和众人想的不同,他的双腿其实是有知觉的,毒素积攒在双腿上,时不时地带来剧烈的疼痛。

胥衍忱不后悔当年没有带走十鸢和她的娘亲。

当年,先帝登基,他们一众藩王授命返回封地,彼时,他也不过年满十七,尚未及冠,从长安到燕云城一路艰险,封地内的衢州城又在闹饥荒,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遇见什么。

许是一个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至少先帝仁善,衢州城灾荒,先帝下令拨款赈灾,她跟着他一起回燕云城,未必有留在衢州城安全。

他还没有抵达燕云城,就传来衢州城的赈灾成功的消息,彼时他自顾不暇,闲暇时也曾想起过小姑娘的命运,但也仅此罢了。

等他终于彻底立足于领地,谁也没有想到先帝会在这时驾崩,一个不及五岁的稚童登上皇位。

众人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主少国疑。

李氏祸乱朝纲,藩王也逐渐生起狼子野心,身处其中,没有人能做到置身之外,胥衍忱也不例外。

再遇见十鸢是个意外。

卷轴摆满了案桌,胥衍忱握住卷宗,指骨修长,如透着玉色的白,他低垂着眼:

“若是当年,初到燕云城时,我没有忙于内争——”

周时誉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立时打断了他:“主子!”

周时誉皱眉,他声音沉下来:

“您已经救过她一命了,主子也是人,岂能料到后续之事。”

不忙于结束燕云城的内乱,主子今日都不一定能安稳地坐在这里,遑论救助其余人?

胥衍忱头也没抬:“不仅仅是她。”

他只是透过十鸢看见了当年衢州城的惨状。

周时誉听懂了,他沉默下来,许久,他摇了摇头,冷静地指出实情:

“总有些人,即使是吃饱穿暖,也会卖女食子。”

和所谓的处境无关,有些人只是披着一层人皮,但实际上和禽兽没有区别。

书房内安静了下来。

胥衍忱偏头望了眼楹窗外,只听见冷风呼啸声,他慢慢道:

“今年好像又冷了。”

周时誉皱眉,他看了眼一旁燃烧殆尽的炭盆,沉默地把厚重的狐裘披在了胥衍忱的膝盖上,他低声透着担忧:“主子的腿是不是又疼了?”

周时誉眉头一直没松:

“我已经让人寻找江见朷的下落了,听闻他曾出现过在衢州城,只要他露面,我一定能找到他!”

周时誉的语气颇有点不忿。

他口中的江见朷自称是个算命的,但周时誉找江见朷和算命没什么关系,谁让江见朷医术高明,听闻他曾治过一个天生不良于行的人,不论传言是真是假,周时誉都要找到人给主子治疗。

偏偏这个江见朷行踪不定,自听说了那个传闻后,他找了江见朷整整一年,都是只闻其踪,不见其人。

周时誉有时都怀疑江见朷是不是故意的,不然怎么解释,每次江见朷出现,他派去的人都不见其踪影?

胥衍忱唇色浅淡,眉眼透着些许疲倦,被他强硬掩住,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自然:

“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尽早找到城防图。”

胥铭泽自留守长安后,野心就再不作遮掩,几乎是明摆着想要这天下,晋王胥岸曈占据西北,对此视若无睹,或者说,胥岸曈也知道胥铭泽要出手,也是会先针对胥衍忱。

谁叫幽州城和衢州城相接壤呢?

相较而言,晋王的封地远离繁荣之地,只据守在边关,距离二人封地都隔了数个城池。

他自是不急。

至于中央削藩?幽王再是狼子野心,也是藩王,他不会自毁长城。

要真的这么做了,胥岸曈也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闻言,周时誉脸色不算好,心底堵了一口郁气:“戚十堰太谨慎,安插到幽州城的人手都废了。”

胥衍忱不觉得意外,他垂眸淡淡道:

“他要是不谨慎,胥铭泽怎会让他留守幽州城。”

胥衍忱和胥铭泽自少时一同长大,对胥铭泽自是有了解,彼时都是皇子,仗着太子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胥铭泽从未把其余皇子看在眼底过,其为人好大喜功,但他有一点让人无可攻讦,知人善任,也不吝啬放权。

否则,胥铭泽也不可能让戚十堰手握兵权,还留守大本营了。

也因此,戚十堰对胥铭泽忠心耿耿,唯胥铭泽的命令是从,绝不可能被别人说动背叛。

他和胥岸曈都清楚,一旦戚十堰被废,胥铭泽的根基就断了大半,没有戚十堰的胥铭泽不足为惧。

周时誉也想到了晋王,不由得撇了撇嘴:

“再有两个月就是戚十堰的生辰,听闻晋王老早就准备好了贺礼,只等着生辰那日送出去。”

身为臣子,不仅让主公能放权,还能让其余藩王不断拉拢,谁不羡慕戚十堰?

晋王为了拉拢戚十堰,数次放下身段示好。

胥衍忱望了他一眼,听出他的义愤填膺,不由得低笑:“要是能让戚十堰转投燕云,我也愿意三顾茅庐。”

他非是清高,而是知道根本不可能,才不去浪费时间。

周时誉被噎住,半晌憋出一句:

“主子那么好,戚十堰不识明主,是戚十堰眼瞎。”

胥衍忱无声地摇头。

救命之恩,提拔之情,戚十堰会只对胥铭泽忠心,并不让人意外。

而其最令人看重的,也莫过于忠心二字。

要是戚十堰当真会转投旁人,他和胥岸曈也未必会这么看重他。

十鸢不知道这边二人对戚十堰的讨论,她被送回春琼楼后,直接遇见了顾姐姐。

顾婉余意外地看向她,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贵人呢?”

十鸢三言两语地交代了胥衍忱搬出春琼楼一事,闻言,顾婉余了然地颔首:“是周时誉安排的吧?”

十鸢乖巧地点头,她有点不解:

“姐姐和周公子认识?”

顾婉余一顿,她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扯唇轻嘲:“他惯来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春琼楼这种地方,想来也是觉得贵人住在这里,是玷污了贵人。”

玷污二字,让十鸢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下眼眸。

顾婉余攥了一下手帕,又自嘲地松开,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她不是早就看透了周时誉是什么人么。

十鸢若无其事地抬脸,她听出了顾姐姐话中的情绪波动,隐晦猜到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或许有一段纠缠。

十鸢忍住眼中的愕然。

在她的印象中,顾姐姐惯来洒脱,也公私分明,由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十鸢没忍住:

“姐姐和周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婉余也察觉到自己外泄了情绪,但她看了一眼十鸢,也没掩饰,她满不在意地笑了声:“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一年她倚窗下望时,有人恣意乘马穿过街道,四目相视的一刹时,谁都没有想过后来会纠缠如此深。

十鸢听出了什么,她心脏一点点地收紧,她颤着眼眸,问:

“姐姐知道这次周公子也会来衢州城么?”

顾婉余一顿,她很快收敛情绪,勾唇笑着:“他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避而不答,但十鸢已经从她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一刹间,十鸢脸上褪了些许血色,她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攥住,骤疼得厉害。

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拧着眉,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有他没他,我都是要接任务的,和你无关。”

怎么能一样呢?

如果是顾姐姐侍奉公子,至少周公子在衢州城时,顾姐姐是不需要再接任务的。

最起码,她不会在周公子眼前和其余男子缠绵。

顾姐姐说周公子看不上春琼楼。

她明明是在意的。

十鸢低头,藏不住的泪意蓦然砸下,这一刻,她没有一点犹豫,也顾不得是否可疑。

她拉住了顾姐姐的衣袖,仰起脸:

“我能拿到城防图。”

顾婉余眸色立时凝住。

日色彻底落入夜幕,在听见绿诣说晴娘让她过去一趟时,十鸢没觉得意外。

在她拉住顾姐姐时,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春琼楼的后院和前楼仿佛是两片天地,隔着一个月洞门,游廊上安静得脚步声都能听清,十鸢推开房门时,里头只坐了顾姐姐一个人。

十鸢一怔,有点满头雾水:

“晴娘呢?”

顾婉余懒洋洋地扣玩着案桌上的玉器,闻言,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前头有人闹事,正忙着呢。”

十鸢惊愕,她在春琼楼九年,听见有人闹事的例子屈指可数。

这一条街上胭脂水粉味浓郁,众人也都知道勾栏院向来是销金窟,偏偏春琼楼能一直屹立不倒,且位置都是这条街上最好的,明眼人谁不知道春琼楼背后有靠山?

而且,太守遇刺,坊市都关了,今晚春琼楼也没有营业,怎么还会有人来闹事?

十鸢也没有担忧,她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抿着茶水。

约是一盏茶的功夫,十鸢听见了脚步声,她转过头,就见晴娘推开门,气恼未消地唾道:“一群心肺被狗吃了的,仗着搜查的调令,恨不得把自己的口袋都赚满!”

太守遇刺,底下的人按命令搜查,但各个店铺被搜查时,想要不被破坏得太厉害,或者背上污名,都会花钱消灾。

毕竟,只要官兵时不时地来一趟,就足够耽误店内生意。

别人都花了钱,春琼楼也不能格格不入,但这钱给出去时,晴娘心肝都在疼,她这辛辛苦苦赚点钱容易么?

一屋子的姑娘要养,读书念字,琴棋书画,处处都要花钱!

世道一乱,让人都分不清官和匪的区别了。

眼见晴娘气恼地坐下,灌了两杯凉茶,十鸢心底倒抽了口气,她和顾婉余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去触晴娘的霉头。

许久,晴娘才终于平息了那股怒意,她瞧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的两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也想起来叫这两人过来的目的,视线越过了顾婉余,直接落在了十鸢身上,晴娘没有墨迹,直截了当地问:

“你要和陆行云走?”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十鸢没有想到晴娘一语道破了她的打算,但细想一番,她又不觉得意外。

她之前透露过陆家替她赎身的目的时,提起过戚家,但凡晴娘有心想要查,总能查到陆家的真实目的。

十鸢从来不怀疑晴娘探查消息的能力。

毕竟,连陆家都能知道的消息,说明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晴娘往日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

一旦注意到,晴娘很容易就发现那位逝去的许姑娘和十鸢的相似之处。

十鸢沉默了一下,她才道出自己的想法:

“陆家一口一个要收我做养女,自会替我伪造一个身份来历,由陆家将我送过去,也不会让戚十堰把我和衢州城联系在一起。”

话落,十鸢倒是不由得庆幸,她没有冲动行事,留着陆行云的性命居然还会有用。

晴娘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能语气不明地冷呵了声。

十鸢有点闹不懂,她不解地看了眼顾姐姐,她说错了什么吗?

顾婉余偏过头,不和她对视。

十鸢还在苦恼时,晴娘一身冷笑打断了她的思路:

“我真不知道,我养大的姑娘都这么有奉献精神,怎么?侍奉贵人这个任务不够你忙?”

冷嘲热讽铺头盖面而来,十鸢被骂得一囧,她耳根子都红了,忍不住地闷声:“那还能怎么办?”

十鸢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除了这个办法,难道晴娘还能有别的办法安插人手进戚府?”

晴娘的话被硬生生地堵回来,她眼一瞪,十鸢立即埋下头,就差趴伏在双臂间了。

晴娘当然知道十鸢说得没错,但她心底就是不舒服。

仿佛存了个疙瘩。

为什么要让十鸢去伺候主子,不就是想让她不背主的情况下正大光明地走出春琼楼么?

结果呢,她非得闷头往里钻!

接了城防图的任务,她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一旦进了戚府,谁都没办法帮她,只能靠她自食其力。

她们明明都替十鸢安排好了出路,一条能叫她挺直腰杆的出路。

偏偏某人一点也不退让地和她对峙。

晴娘闭了闭眼,她吐出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她冷不丁地发问:

“你做好失身的准备了?”

十鸢呼吸一紧,她仓促地低下头,握住杯盏的指骨都有些泛白。

须臾,她埋着头,声音很轻道:“早晚会遇到的,不是么?”

晴娘被她气得心口疼。

顾婉余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十鸢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晴娘摒弃掉私人情绪,语气冷然:

“戚十堰为人谨慎冷情,一旦你露出一点不对,都会引起他的警惕,我们的再想要盗城防图,只会难上加难。”

晴娘必须得考虑到,即使她同意了十鸢接下这个任务,十鸢又真的能完成么?

说到底,十鸢从未真正地直面过春琼楼的任务,她还是个新人。

十鸢哑声。

她不敢说她一定能完成任务,但如果说,春琼楼内谁对戚十堰最了解,非她莫属。

十鸢有口难言,郁闷:“再如何,也比连戚府的门都进不了好。”

还挺犟。

偏偏她说得没错,令人汗颜。

晴娘还要说什么,眼见两人要争执起来,顾婉余打断了她们:

“好了。”

她轻抬起下颌:“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这是我的任务。”

十鸢立时语塞。

顾婉余偏头扫了她一眼:“你先回去,这件事我和晴娘讨论一下,再告诉你结果。”

十鸢知道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不论她再怎么想帮顾姐姐,她都不能越过晴娘自己做主。

擅自做主,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坏事。

等人走后,房间内陷入了死寂,晴娘和顾婉余都没有说话。

杯盏中的水不再冒着热气,顾婉余叹了口气:

“你我都清楚,十鸢是最好的人选。”

晴娘一言不发。

顾婉余清楚,晴娘拎得清,她只是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果然,片刻后,晴娘终于出声:“所以忙活半晌,她终究是要被扯进来,早知如此,你也不必在其中费尽心思。”

这一夜,很多人都彻夜难眠。

十鸢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了解晴娘和顾姐姐,也清楚最终的结果会让她如愿。

但她依旧睡不着。

她视线透过床幔,眸色有些恍凉地朝一个方向看去,那是周宅的方向,也是幽州城的方向。

今晚的月色奄奄一息,浅淡地洒落在地面上。

终于等到日色渐白,顾婉余敲响了她的门。

房门被推开,两人一对视,十鸢骤然生出一些紧张,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下一刻,顾婉余的话让她直接瞪大了眼:

“晴娘说,你想去幽州城没问题,但你要自己去向贵人请辞。”

十鸢脸色变了又变,没忍住:“晴娘总得让人去照顾公子的,让人替我传话不行么?”

顾婉余见她脸色,只觉得好笑,轻挑眉:

“你觉得呢?”

十鸢瘪唇,恹恹地耷拉下眸眼。

胥衍忱一行人来衢州城也有了十日左右,十鸢也早习惯了每日陪伴在公子左右。

但也不知道是公子搬了出去,还是心底藏着事情,十鸢只觉得今日从春琼楼到周宅这一路她走得举步艰难。

周时誉也在府中,见到她时,半点不意外,还有心思问:

“十鸢姑娘用膳了么?”

十鸢抬头望天,才发觉她来得不早不晚,恰好到了朝食的时候。

如今众人都是吃两顿,分朝食和暮食。

十鸢还没回话,就听见轮椅轱辘的声音,她转头看见胥衍忱控制住轮椅出来,下意识地上前替他推着轮椅,黛眉轻蹙:

“公子怎么自己出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青黛色的对襟襦裙,宽袖款式,握住手柄时,不由得有一截衣袖落在胥衍忱的肩上,绸缎材质的衣袖轻轻擦过,惹得胥衍忱掀了下眼,他若无其事道:“听见了声音。”

十鸢今日是从后门来的,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周时誉本来是准备和主子一起用膳的,但见十鸢来了,他也没讨人嫌,格外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室内很快剩下她们二人。

膳食丰盛,但今日有人格外安静,胥衍忱也发觉了不对,尤其某人时不时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胥衍忱放下了木箸:

“怎么了?”

十鸢动了动嘴唇,昨日她和晴娘对峙时还算伶牙俐齿,但在胥衍忱的注视下,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胥衍忱也没有催她。

朝食在一片莫名气氛中落幕,有人来收拾残局,胥衍忱捧着一杯茶,偏头:

“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他语气温和,像是好友闲聊,甚至将糕点往她身边推了推。

十鸢陡然握住了衣袖,她意识到她越是待下去,她只会越难以启齿,她快刀斩乱麻一样,轻颤着眼眸:

“十鸢今日是来向公子请辞的。”

砰——

轻微的一声响。

十鸢垂眸看去,是胥衍忱放下了杯盏,很轻微的动静,但落在胥衍忱身上,这一声好像又有些重了。

十鸢呼吸都轻了轻,思绪乱成了一团。

有人重复了她的话:

“请辞?”

四周安静了下来。

十鸢低垂下脖颈,她在乱哄哄的思绪中扯出一条线,轻声道:

“公子还记得之前遇见过的陆公子么?”

胥衍忱没有说话,平静地等着十鸢继续。

十鸢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艰难:“他来替我赎身,晴娘已经同意了,再过不久,我就要随陆公子北上长安城了。”

赎身,请辞。

这两个词汇放在一起,让人不得不听得懂十鸢的言下之意。

空气越发沉默了些许。

听见赎身二字时,胥衍忱就清楚了十鸢的话只是借口,若她没有在他眼前露过面,或许还真的有可能被赎身,但如今,晴娘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同意她离开。

许久,胥衍忱问:“晴娘同意了?”

十鸢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顿了下,才低低地应声。

她知道,公子听懂了她的话。

明明她也是在替公子做事,却不知为何,她会觉得难以启齿。

天寒地冻,茶水倒入杯中,一会儿就不再冒着热气。

某人埋首在眼前,仿佛是做错了事一样,胥衍忱低叹了一口气:

“你想去么?”

十鸢怔了下。

这是在问她的意愿么?

十鸢一点点握紧了手帕,她抬眸和胥衍忱对视,她笑:“是十鸢想去,晴娘耐不住十鸢痴缠,才会应下的。”

她还在解释,担心他会误会晴娘。

茶水凉透了,胥衍忱端起来时,却仿若没有察觉到,凉茶入肚,人也变得清醒起来,他轻而慢地点头:

“想去就去吧。”

九年前,他没有带走她。

九年后,他也没办法拦她。

话题就此终止。

十鸢心底埋藏着情绪,让她没办法再重新提起一个话题。

气氛温和又有些凝滞,十鸢余光瞥见衣袖上染了一点灰尘,下意识地擦拭干净。

她最终也没敢和胥衍忱提起她的任务是什么,仿佛竭力隐瞒些什么,就能像是被拂去灰尘的衣袖,依旧干净无瑕。

十鸢起身请辞,也没有人拦她,她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回头。

他又重新握住了轮椅,没有叫任何人,垂眸沉默地控制着轮椅方向,青年眉眼清隽,暖阳透过珠帘落在他脸上,让他情绪藏得彻底。

十鸢心口倏然堵住些涩意,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些情绪是什么,人已经回到了胥衍忱身后:

“公子要去何处,十鸢推公子过去。”

胥衍忱手一松,他偏过头:“不是要走么?”

十鸢也学他偏头,语调轻松:

“时辰还早,求公子让十鸢再消磨些时间吧。”

胥衍忱失笑。

十鸢推着胥衍忱去了书房,她没有四处乱看,视线安分地落在胥衍忱身上。

书房有一扇楹窗,朝着南方,暖阳轻而易举地照进来,十鸢陪着胥衍忱在书房待了一日,外间时不时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唯独书房内安静不已。

十鸢看向胥衍忱的双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公子好像也被困在了一方天地内。

他不良于行,平日中连门都不会出,否则一旦露面,总会惹得一些瞩目,许是没有恶意,只是怜悯同情。

但他或许最不希望看见的就是同情。

周时誉敲响了书房的门,才打破了这种安静,他进来看见十鸢时,还有意外,是没有想到十鸢还在这里。

他衣袖上还沾了草絮,十鸢有点疑惑,他这是做什么去了?

但十鸢没有主动和周时誉搭话。

她这人,惯来是偏心,也护短。

她不知道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顾姐姐因着周时誉不痛快了,她心底对周时誉也难免有点意见。

周时誉眼神扫了一周,见主子没让十鸢出去,便直接道:

“那批粮食弄回来了。”

左右十鸢是晴娘的人,他不担心十鸢会有二心,再说,这个消息,春琼楼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周时誉冷呵:“戚十堰真是目中无人,让宋翎泉带着十来个人就敢来衢州城,也不担心人把命也留下来!”

他看不惯戚十堰,但凡有点矛头都往戚十堰身上戳。

十鸢觉得他的脾气和晴娘真是相似,都喜欢说点不太实际的狂言。

胥衍忱压根当做没有听见,他瞥向周时誉:

“难得见你办事这么麻利。”

周时誉一噎,不肯和主子对上视线,自顾自道:“任务失败,想来宋翎泉很快就会返回幽州城。”

宋翎泉倒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但戚十堰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放任宋翎泉留在衢州城。

十鸢仿佛听出了什么,意外地朝周时誉看了眼。

从顾姐姐发现宋翎泉购粮,到周时誉将粮食弄回来,只隔了一日,直接打了宋翎泉一个措手不及,这种情况下,宋翎泉根本腾不出手去调查什么。

有周时誉吸引视线,宋翎泉一时也注意不到顾姐姐。

外间日色渐暗,夕阳余晖在湖面上落了一抹嫣红,周时誉扫了眼十鸢,忽然轻咳了一声:

“主子,时辰不早了,属下送十鸢姑娘回去。”

十鸢一顿。

胥衍忱也掀起眼,淡淡地看了眼周时誉,稍顿,才转头看向十鸢,没有阻拦,只是温和地嘱咐:“路上注意安全。”

他仿佛是在说回春琼楼的这一条路,又仿佛不止。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勾眸,仿若有缠绵情谊从眉眼溢出:“十鸢记住了。”

周时誉挑眉,不懂回个春琼楼而已,至于么。

这一次,十鸢没再回头看。

胥衍忱也垂首,视线不曾从卷宗上挪开,直到房门被合上的声音响起,一切都归于平静。

十鸢和周时誉一路回到春琼楼,走的后门,绕过了众人视线。

十鸢亲眼瞧着周时誉踏入了春琼楼后院。

她当然认得出那个方向是谁的房间,十鸢稍睁大了双眼,欲言又止,最终,她也没闹出动静。

瞧着周时誉轻车熟路的模样,显然这种操作不是第一次。

但她怎么印象中半点不记得这个人?

十鸢纳闷自己的记忆。

晴娘办事向来麻利,她派人给陆行云传了个话,透露了些许赎身的消息,只是价钱要再往上加,毫不掩饰贪财的嘴脸。

陆行云应了,但气得够呛,或者说憋屈得要命。

在他看来,五千两替十鸢赎身绰绰有余,偏晴娘说什么凭借十鸢的容貌,只要在春琼楼待上两年,迟早挣得回来这笔钱,赎身钱愣是加到了八千两。

陆行云听见这个价钱时,面目都隐隐有着狰狞。

他只觉得春琼楼真的敢狮子大张口,但他还没有办法不答应。

八千两给出去时,陆行云脸色都难堪了不少,彼时,晴娘数着银票,扫了眼陆行云的脸色,心底冷笑,怨不得陆家在长安城经营数十年,依旧上不得台面。

她养这些姑娘时,都知道要下本钱培养。

陆家暗地中谋算那么多,连前期的投资都舍不得。

江南惯来富庶,春琼楼又是个惯能见到银钱的地方,说实话,若非有任务要做,陆行云想要八千两带走十鸢根本是做梦。

培养出一个细作,春琼楼耗费的可不止是银钱。

即使一开始,也不过是晴娘见十鸢心心念念地要离开,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陆行云拿个五千两就能替十鸢赎身。

数完了钱,晴娘捂住唇,笑呵呵道:

“陆公子放心,你既然拿了钱来替十鸢赎身,我自也是说到做到,既然陆家是要收十鸢做养女,那这卖身契我待会就直接烧掉,也免得传出去叫陆家难堪。”

握着卖身契,叫什么养女?那叫奴才。

陆行云心底堵了口气,偏他不能说什么,他要的是十鸢能够甘心替陆家谋利,晴娘不提也就罢了,她特意指出这一点后,陆行云心底再不乐意,也只能点头:

“晴娘说的是。”

他连客套话都不想说,只想赶紧看着晴娘烧了卖身契,将十鸢带走。

到时候陆家收了十鸢做养女,她的路引和名帖都由着陆家安排人去做,这个人不是照样握在陆家手中?

晴娘可不管陆行云心底想什么,她当着陆行云的面将十鸢的卖身契烧掉,又问:

“那陆公子是要现在带走十鸢,还是让十鸢收拾一番?”

看似给了陆行云选择,但不等陆行云回答,晴娘又道:“您今日来得急,我还没有通知十鸢呢。”

望着晴娘的笑脸,陆行云再不满,也只能做戏做到底道:

“明日我再派人来接十鸢姑娘。”

等他一走,晴娘就唾了一声,她冷下脸。

一扇屏风后,十鸢绕着走了出来,她扫了眼火盆,适才晴娘烧的是真的卖身契,彼时,她被父亲卖掉,由父亲亲自按下指纹的卖身契。

晴娘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好气道:

“行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真想走,这张卖身契也拦不了。”

望见这张卖身契,晴娘也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当年,衢州城闹饥荒,十鸢父亲拿到银子后,就迫不及待地花了出去,但也不想想,他一个逃荒而来的人怎么能护得住那些银子?

被抢时,他舍不得银子,最终银子没了,人也被打得只剩半口气。

等被人发现时,尸体都硬了。

晴娘得知消息时,她也没瞒着十鸢,二人谁都没提起替其收尸的事情。

晴娘回神,她望向十鸢,有些恍惚,当年的小姑娘也长大了。

许久,晴娘意有所指道:

“回去收拾东西,别落下了什么。”

十鸢轻颤了下眼眸。

眼前一幕和前世仿佛重合,但十鸢清楚,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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