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一年九月十八日这天,是我母亲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二零一八年二月,我母亲在大兴安岭林区的家里,我们一起过了最后一个年,过完年,她就到哈尔滨给她外孙子带小孩儿去了。
2018年5月大妹妹传给我的照片
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在这几年里,我都是跟母亲通过视频见面的,视频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的身体还可以,精神状态也挺好,我这颗每天都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一些了。
但平日里还是很担心,毕竟已经七十七的人了,不光是担心她的身体,还怕她累着。
我本来是不同意母亲去给我外甥带小孩儿的,无奈,大妹妹一次次的跟我商量这个事儿,我也是实在没啥好办法了,不得不勉强同意我母亲去了哈尔滨。
我大妹妹也实在是难,她跟丈夫离了婚,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很不容易。
更不容易的是,她的儿子职业技术学院毕业以后,在哈尔滨站住了脚,并在那儿结了婚。
外甥有了小孩儿以后,外甥媳妇儿一个人带小孩儿很费劲儿,我大妹妹在小学当老师,离退休还得几年(今年三月份才能退休),又不想请假去帮忙带孙子,她舍不得那几个钱,因为儿子的房子是贷款买的,每个月都要还贷款,她儿子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花,她每年都要贴补儿子一些,两下加起来,她的压力是很大的。
在这种情况下,她跟我商量让母亲去哈尔滨帮忙带小孩儿,我就是再不想让母亲去,也得让母亲去了,只能是一边送母亲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让母亲注意多休息,别把自己累着,有事有活儿指挥孩子们去做。
说到这里,我这个当舅舅的,忍不住要吐槽我这个外甥媳妇儿几句了。
我这个外甥媳妇儿,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没给我留下啥好印象,人就是小嘴儿会说,啥好听她说啥,除此之外,我当时就断定,这个女孩除了小嘴儿会说,会拿嘴儿哄人以外,其它方面很可能啥也不是。
结婚以后的事实证明了,我这个当舅舅的老眼光还真是够独(毒)的,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外甥媳妇儿。
结婚以后,她啥也不愿意干,也不说出去找个事儿做,整天宅在家里,玩手机,饭不爱做,家务活也不愿意干,外甥上班再忙再累,也要等着他回来做饭,吃完饭以后,还要把家务活做一遍,然后才能睡觉休息。
我这个外甥媳妇儿对付她老公的办法,就是靠甜言蜜语哄他,把我外甥哄得提溜转。
让我这个当舅舅的想说又不能说,他妈妈又不敢说。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让我母亲去给他们带小孩儿,我能放心吗?
跟母亲视频的时候,母亲说每天除了带小孩儿,还要经常出去买菜,回来一边带着小孩儿,一边还得做饭,做家务,基本上每天都是最后一个上床休息的。
我这个当儿子的听了以后,能不心疼自己的母亲吗!
心疼,我又不能强行把母亲给接回来,这也是我最难受的地方。
我大妹妹经常到我家里来安慰我这个大哥,安慰我的办法无非就是:咱妈在那儿挺好的,我又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大哥你就放心吧!
我听了以后,实在是啥也不想说,只能苦涩的笑一下,一笑了之。
我还能说啥!
九月十六日这天早晨,大妹妹打手机给我,告诉我说:咱妈昨天住院了。
啥,妈住院了,啥病?
诊断说是胰腺炎。
你为啥昨天不告诉我?
我寻思等过了昨晚看看啥情况再告诉你。
我听了以后,真想到她家去抽她一个大耳刮子,真想大发雷霆,可我强忍着没发作。
以前我是听说过这个病的,疼起来要人命,也是相当危险的。
我当即就给我在外地的小妹妹打电话,跟她简单的说了一下我们母亲的情况,让她赶紧买票去哈尔滨,她那里离哈尔滨近,不用倒车,直达,几个小时就能到。
我小妹妹到了以后,把我外甥换了下来,当时我们都知道,正处于疫情时期,到哪都要核酸检测证明,我小妹妹去的时候,刚刚做了核酸检测,还好,换人没遇到啥麻烦。
小妹妹进了病房以后,给我发来了视频,我一看母亲的状态,顿时感到心急如焚。
母亲在普通病房的时候
我和大妹妹订了第二天的车票(每天只有一趟火车),又通知了我弟弟,让他赶紧赶过去。
第二天,我和大妹妹上了火车,中途还得换一次车,得一天一宿才能赶到。
在火车上的每一分钟,我都如同度日如年,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过去。
在火车上,小妹妹我们每过一会就要通话一次。小妹妹跟我说:咱妈怕是挺不过去了,现在不光是胰腺炎的问题,比胰腺炎更危险的是肺不行了,肺功能已经开始衰竭了。
胰腺炎怎么会伤到肺呢?
医生说是喝水呛的,把肺给呛坏了。
后来到了哈尔滨以后,我才了解到是怎么回事儿。
胰腺炎这个病,开始是要禁食禁水的,我的母亲渴的实在受不了了,就跟我外甥要水喝,外甥就给他姥姥倒了半杯水,就是这半杯水,把肺给呛到了,最终,我母亲没有死在胰腺炎上,是这半杯水要了她的老命。
小妹妹告诉我说:医生建议进重症监护室。
我告诉小妹妹,听医生的,赶紧进,有一线希望,我们也不能放弃。
大哥,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老妈这次怕是过不去这一关了。
我放下手机,心里一阵阵的难过,走的时候好好的,如今却变成这样了,叫我心里怎么能接受,怎么能不难过。
我弟弟这个人,虽然大学毕业,但人的生存能力实在是太差了,遇事没有主意,蔫蔫的也不爱吱个声,闷头闷脑的,我心里明镜似的,这兄妹三个,肯定都要等着我这个当大哥的拿主意。
这一路上,我一边难过,又一边在想,如果医生说无力回天了,我该怎么抉择,是继续让母亲在医院坚持到最后,还是放弃继续治疗,让母亲回到她已经熟悉了的我外甥家,在她已经住过了几年的床上,让我们兄妹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前,陪她最后一程。
到了哈尔滨,我和大妹妹直接去了医院,我弟弟已经赶到了。
我们三个汇合以后,大妹妹和弟弟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先跟医生沟通一下情况,看医生怎么说,然后再做决定。
我们去哈尔滨之前,都做了加急核酸检测,但只允许我们进去一个人,当然是我进去了。
跟医生反复沟通了半个来小时,医生也只是反复说病人非常严重,非常危险,已经用上了呼吸机,结果很不好说。
那就是没希望了?
这个实在不好说。
我难过犹豫了将近两个小时,我最终做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抉择,让母亲出院,把母亲接回家去。
这个抉择让我十分难过,十分艰难,是咬着牙才做出来的。
我当时脑子还是很清醒的,因为我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虽然我不是医生,但理智告诉我,医生已经无力回天了,与其说让母亲在医院里遭罪,最后还是要离开这个世界,还不如回到家里,我们兄妹几个陪伴着她,陪伴着她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八十年的世界,离开她时刻记挂着的儿女们。
十一点半,母亲被医生推出了医院大楼,推上救护车,撤下呼吸机,换上了氧气袋。
回到家里,把母亲安顿好以后,就开始了既漫长,又短暂的心如刀割一般的疼痛和难过。
氧气袋怎么能跟呼吸机比,输氧量有限,还得靠人用手不断的施加压力,一会儿就用完一袋儿。
看着母亲艰难的呼吸着,我十分心疼和难过,可是又没有任何办法,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痛苦着。
一点来钟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的母亲自从进了医院就没有吃过东西,靠输液维持,我的母亲一定饿了,我要给她补充一些营养物质。
我到外面附近的个体小诊所,请医生到家里来给我的母亲输一些营养液,我再三跟医生保证,你就放心给我母亲输吧,发生任何问题跟你都无关,我母亲已经都这样了,我只是不想让她饿着。
医生给我母亲输上营养液以后,反复跟我说,这只是给病人提供能量的,是不治病的。
我说:医生,这个我懂,放心吧,谢谢你。
医生走了以后,我趴在母亲的耳边,轻轻的告诉母亲:妈,饿了吧,咱们吃饭了。
说完之后,在眼眶里直打转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实在是不忍看母亲遭罪的样子,不自觉的转过头来,很快又转回头去看母亲一眼。
就这样来来回回的反复转过头来,又转过头去,转过来转过去的,都是一样的难过。
看着母亲艰难的呼吸着,我在心里说,我的母亲现在还在,只要母亲在一分钟,我们这个家就在一分钟。
自从我母亲去了哈尔滨以后,母亲的老屋就没人住了,我当时就在想,母亲虽远在哈尔滨,但我们这个家还在这里,虽然母亲暂时不在这里住了,但母亲终归是要回到这个家里的,我不能让母亲的老屋断了生气。
夏天,我每隔几天就要过去打扫一下屋子,伺候打理门前那块菜园子,冬天过去烧炉子,过年的时候,把大院门口的积雪清扫了,清出一条道来,在大院的门上贴上对联,放一挂鞭炮,心里默念一句:妈,咱们今天过年了。
每年过年的时候,大妹妹都不提让母亲回来过年的事儿,都是她去哈尔滨在那里过年,发视频,照例是告诉我,看他们都吃啥好吃的了,又给母亲买了啥新衣服,就是这些,也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她大哥此刻的心情。
看着母亲艰难的呼吸着,我在心里继续告诉我说:妈妈还活着,我们这个家还在。
最让我难过,也是最要我命的是,母亲始终是清醒的,虽然她的嘴里插着输氧管,挺粗的,无法说话,但我根据她的眼睛能够判断出来,她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半睁开的眼睛,始终围着我们兄妹在转动,还时不时的有眼泪流出来。
如果母亲陷入到了深度昏迷的状态,我可能还会好受一点点,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可好,她在一种清醒的状态下,遭着每一分钟的罪,眼看着儿女无计可施,着急上火却又没有任何办法的样子,她是不是也在为自己的儿女着急难过。
我趴在母亲的耳边,轻声的说道:妈,你刚强一些,你的孙子正从河北赶来的路上,就快要到了,你平时不是很想见到你的孙子吗?
我的儿子,是我母亲唯一的一个孙子,是她一手把这个孙子带大的,孙子自从去了河北以后,她就很惦记自己这个孙子,她的孙子对奶奶有很深的感情,在电话里听到我告诉她奶奶病了,病很重的时候,让他赶快启程开车过来,我儿子一听马上就哭了起来。
我跟儿子交了实底儿,奶奶这回怕是抗不过去了,儿子特意借了一台商务车开过来了,有几个地方检查核酸检测,一堵就是好半天,可把孩子给急坏了。
我又为儿子的安全开始担心了,怕他着急,开车出事儿,嘱咐他开车注意安全,知道他在途中开着车,又不能频繁的打电话嘱咐他。
这时,我的心是受着双重折磨的。
身边是母亲在遭罪,路上是儿子在急急忙忙的赶路。
看着母亲遭的大罪,我心里特别矛盾,两种想法交替的折磨着我,一会儿是:妈妈,你把眼睛闭上,别再睁开了,你走吧,别再遭这个罪了。一会儿又变了:妈妈,你再坚持一下,你只要还有一口气,我的妈妈就是活着的,妈妈活着,我就有妈妈,有妈妈,我们这个家就还在,我就还是个孩子。
这两种心情不断的纠缠在一起,无情的折磨着我的心。
我非常注意观察母亲的眼睛,到了将近十点钟的时候,她那双眼睛还在不停的围绕着我们兄妹在来回的转动着,眼泪也一直在流。
我深深的感受到母亲对我们兄妹的牵挂,虽然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但在她的心里,我们永远都是她的宝贝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从小把我们一天天的拉扯长大,供我们上学读书,给我们结婚成家生子,给我们带孩子,现在这么大年纪了,又来给我们的孩子带孩子,这一辈子,把时间和精力无怨无悔的都奉献给了孩子们,直到自己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
深深的感谢你,我的母亲。
十点半左右的时候,营养液输完了,我很小心的把针拔了下来,生怕母亲会感觉到疼。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儿子,奶奶的孙子赶到了,一进屋,就趴在了奶奶身上,伤心痛苦的大哭起来:奶奶,是我,你孙子来了,奶奶,你一定要好起来呀。
孩子一边哭一边给奶奶擦眼泪,一边擦眼泪,一边哭。
自从孙子来到奶奶的床前,我注意到母亲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孙子,一直流着眼泪。
母亲的四肢是不能动了,但她的脑子应该是一直清醒的,这让我越发的痛苦和难过,母亲有话无法说,有事儿无法交代,有心愿无法表达,她是能听见我们说话的,但我们又不知道母亲想说啥。
孙子也不忍心看着奶奶遭这么大的罪了,一连说了几句:奶奶,你把眼睛闭上吧,你太遭罪了。
就在这时,我大妹妹把我叫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十分小心谨慎的跟我说:大哥,你看孙子也来了,奶奶见到他了,他也见到奶奶了,你看……
没等她说完,我就打断了她。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希望我这个当大哥的能够再次做出一个最后的抉择,我想,她应该是这个意思。
我已经做了一个十分艰难痛苦的抉择了,现在又想让我做出一个更加残忍的抉择,我怎么能够做的到,这可是生我们养我们的母亲啊,她还活着呢!
我心里是很生弟弟气的,直到这个时候,仍然一生不吭,只会站在床前看着遭罪的母亲,还时不时的到客厅里去坐一会。
你倒是跟你大哥商量一下呀,母亲如此遭罪,我们该怎么办,是继续让母亲挺下去,还是怎么办呀,多一个人分担一下我这个当大哥的压力,我是不是也能好受一点。
回到母亲床前,看到母亲特别遭罪的样子,觉得早点结束这一切也是对的,反正母亲的病已经是不可逆的了,早一点晚一点,生命都要走到尽头。
理智是这样的,感情上却正相反,只要母亲活着一分钟,我的母亲就是活着的母亲,我们围在她的身边,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们这个家就还在。
这时,我看了一下手机,十一点十分,再看看氧气袋,只剩下半袋了,卖氧气的地方这么晚了,一定关门了,不行,关门了也要敲开门。
正在安排外甥领着我儿子去买氧气的这个节骨眼上,我突然看到我的母亲全身开始抖动起来,我马上意识到不好,这是母亲要走了。
约摸过了有十来分钟,母亲停止了抖动,我看了看母亲的眼睛,瞳孔已经散开了。
我这时倒是十分的冷静,我赶紧跟弟弟妹妹们说:母亲已经走了。
说完,我就跪在了母亲头部所在的位置,大声的说了一句:妈妈,一路走好!
接着,我给母亲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又对弟弟妹妹们,以及我儿子,外甥说道:谁也不许哭,要哭,等到出殡的时候再哭,现在谁也不许哭。
我这个当大哥的,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要保持格外的冷静,我不能慌了,我要稳住架,因为我们在哈尔滨没有一个亲朋好友,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
我们去哈尔滨的时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把母亲自己提前给自己准备好的寿衣带上了。
我把母亲口中的输氧管拔了出来,一股黄黑色的液体流了出来,母亲的肺部伤的该有多么的厉害吧。
我冷静的指挥着,都是妈妈的孩子,也别讲究男女了,打水,给妈妈擦洗梳头,给妈妈换衣服,让妈妈一路好走。
经过一个多小时紧张有序的忙乎,把母亲给收拾停当了,最后给母亲盖上了白色的单子。
忙完这些以后,我最着急的事是,我们在这里一个亲朋好友也没有,要赶紧想办法联系搞殡葬服务的,母亲的丧事,一切都交给他们来办。
我外甥说他们单位有一个人的亲戚是干这个的,我说好,你现在就打电话让他帮忙给联系。
电话打过去不一会儿就有了消息,说明天一大早人车就到。
我说,这样,咱们做点饭,抓紧吃完你们都休息一下,我一个人守着妈就行,还得忙最少两天呢,咱们难过是难过,也得忍一下,在这儿啥都得靠咱们自己了。
吃了点饭,我回到母亲的房间,上床坐在了母亲身边,这时,儿子也进来了,非要陪着他奶奶。其实儿子真的是很累,不一会儿就在奶奶旁边躺着睡着了。
看着儿子,我感觉他睡着了都在难过,我再一看盖着白布单子的母亲,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这要是儿子身边的奶奶是活着的健康的奶奶该有多好,孙子陪着奶奶睡觉,他一定会想起小时候跟奶奶一个被窝里睡觉的情形,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回忆呀。可是现在的奶奶已经冷冰冰的,啥也不知道了,不知道她的孙子难过,也不知道她的孙子想她,啥都不知道了。
屋子里很静,我也变得格外的冷静,这时我才突然想到,我是应该感谢我母亲的,如果母亲还在继续坚持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哪一刻,我可能就要破防,在我实在看不下去母亲遭罪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下狠心做出一个决定,让母亲少遭点罪。
如果是那样的话,虽说母亲是解脱了,可我一定会被我的这个狠心残忍的决定折磨到我死的时候,想想真的就是一个很可怕的事儿,如果真的做出了这个决定,我会悔恨终身,永远不得安宁。
真心的感谢我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没有难为她的儿子,谢谢你了,母亲。
从上午十一点半把母亲接回来,到此时晚上十一点半,十二个小时,这十二个小时每一分钟的感受,就像是有一个刽子手,拿着一把刀,在不紧不慢的一刀刀的在凌迟着我,痛苦极了,难以忍受。
第二天一大早,人就来了,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他很礼貌的做了自我介绍,说一切都由他们来办,不需要我们动任何的手,只听他们的安排,跟着流程走就行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母亲丧事的司仪了。
他交代的很清楚,准备五谷杂粮,什么时候往屋子里撒,什么时候清扫,等等,都交代得明明白白的。
七点多钟的时候,车到了。
他们上来人,把我母亲抬到电梯里,下到楼下,又抬到了车里,然后我们开着自己的车,跟着到了殡仪馆。司仪先跟我沟通过,我给母亲选了个中等价位的房间,把母亲放入上面是玻璃罩的冷柜里(具体该叫个啥我也不知道),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司仪又把我母亲的身份证要过去,就走了,很快,他就回来了,拿着从身份证上放大的一张母亲的黑白照片,作为母亲的遗照,接着,又来了几个人,拿来了花圈,供果等等,很快就把母亲所在的这个房间布置成了一个小灵堂。
母亲的小灵堂
他让我们围着玻璃罩,看了我母亲一眼,说道:现在咱们先回去,该吃饭的吃饭,中午吃完饭以后,我去接你们,我们接着按流程走。
从我母亲的小灵堂里往外走的时候,我还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妈,你不要怕冷,你穿的是棉衣棉裤。
我们老家那里,离世的人不穿买现成的寿衣,都是自己做,我母亲自己给自己做的寿衣是蓝色的,跟蓝天的颜色很接近,一共穿了三层,两层单的,一层棉的。
从小灵堂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还在想:我的母亲还在,我们这个家还在呢!
回到外甥家里,我坐下来,这时候,我仍然很冷静。
我点上一根烟,边抽,边琢磨事儿。
我给家里没来的老伴儿打了个电话,让她把母亲的老屋收拾一下,我要让母亲先回到老屋看一看自己的窝,然后再送母亲到山上去跟早几年先走一步的父亲团聚。
吃完饭不一会儿,司仪就来了,领着我们完成下面的流程,无非就是烧纸,烧母亲穿过的衣服一类的事儿。
按着我的想法,这些意思意思就行了,我是不迷信的,可到了地方我哪说的算呀,一切只能听司仪的了。
到了一个经营这类东西的小店门口,司仪乐呵呵的跟小店里的人打了个招呼:按我说的都准备好了吗?老人辛苦一辈子了,也得有一头牛。
微型小货车都快装满了。
到了一个专门烧这些东西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岁数挺大的人等在那里了,他们是专干这个活的:替丧家烧这些东西,完事儿我们是要付钱的。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们这都是一条线上的,挣的都是这个钱。
那一大堆东西,烧了好大一会儿才烧完。
接着又带我们去给母亲选骨灰盒。
问弟弟和大妹妹,两个人都说,我是大哥,让我做主,倒是小妹妹看了一会儿,说:大哥,你看这个行吗?
我一看,挺好的,挺大气的,颜色也好,图案也不错。
好,就给妈选这个了。
六千五。
我想这就行了,没必要买太贵的,再贵,又能怎么样,都是给活人看的,这个我还是想的很开的,我想母亲是不会因为这个怪罪她的儿女们的。
所有流程完事儿了,我们回到家里,明天早晨七点半到殡仪馆给母亲出殡,正式发送母亲。
这一晚上,屋里格外的安静。
我没有哭,也没有再流眼泪,而是默默的回忆起了母亲的一生。
母亲十九岁跟着父亲从四川老家来到了大兴安岭林区,安家落户,从此就扎下了根,远离老家,飘在了这里,二十岁生下了我这第一个孩子,好快,一晃母亲就走过了她八十年的人生岁月,我也六十岁了。
从我记事儿起,母亲从一头乌黑的头发,到如今的满头白发,黑发一点点的变成白发,记录着母亲的生命从年轻,一点点的变老,母亲在生命岁月不同阶段的音容笑貌,在我的眼前,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的快速闪过。
在我的认知里,一般来说,做母亲的都是非常信任女儿的,有什么事儿都会跟女儿说,有什么秘密也会告诉女儿的。在我们家不是这样的,母亲非常信任的人是我这个大儿子,任何事儿都跟我讲,属于秘密的事儿也告诉我,她有多少钱,他们三个往往是不知道的,可是我知道,都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
母亲跟他们三个聊天也能聊上半天,但跟我聊天常常是喜形于色,滔滔不绝的。
今后,再也不能跟母亲在一起聊天了,想到这里,心里又闪过了一丝丝的伤痛、伤感、悲伤,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形容这时的心情和感受了。
看到已经空空的床上,我还是在想,母亲还在,只不过是换了个睡觉的地方。
这一晚上,快到天亮的时候,我才眯了一会。
早晨六点多,我们就跟着司仪到了殡仪馆,来到了母亲的小灵堂,给母亲很少量的烧了几张纸,因为在室内,不能大量的烧。
烧完纸,司仪又让我们看了一眼母亲,然后就把我们领到了大门口那个专门供丧家跪地摔灵盆送别亲人的地方。
当我的母亲在洋号吹奏出来的哀乐声中,被抬了出来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跪在地上,双手高高的举起灵盆,一边大声的哭着,一边大声的喊出了一句:妈,一路走好!
清脆的一声,我摔碎了灵盆,起身走到灵车跟前,等母亲上了车以后,我和大妹妹上了灵车,陪着母亲去火葬场。
此刻,我的母亲还在,再过一些时间,她就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我就再也没有母亲了,一阵阵的难过涌上心头。
母亲没有死在也很要命的胰腺炎上,最终是那半杯水要了她的老命,这真的是太遗憾了,怪外甥也没用,他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我也只好这么想了,母亲命里该有这一劫,是躲不过去的。
母亲在火化的时候,老伴儿来了电话,告诉我一切准备就绪,街坊四邻的过去了不少人帮忙,还联系好了大仙(我们当地专业干出殡这个活的)。
母亲从火化炉里推出来的以后,司仪把我们叫过去看看,火化的师傅特意让我们看了看母亲火化后的遗骨,骨架完好,一点都不乱,师傅说,火化的过程中,没有任何的翻动。
我们之前就给了师傅钱的。
师傅按着从头到脚的顺序,把母亲的遗骨捡进了三个托盘里,我们端到另外一个地方,那里有人专门负责往骨灰盒里装。
给我母亲装骨灰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士,长得挺漂亮的,一身整洁的工装,戴着白手套,一边装,一边说些祝福逝者的话,还有祝福逝者亲人的话,装完,用红布板板正正的包好,我们给了她钱,以示感谢。
完事以后,我们就从火葬场直接启程送母亲回大兴安岭林区的家。
司仪又交代了一些事项,过桥的时候,要告诉母亲,咱们过桥了,回家了。还特意嘱咐我,到家以后,如果当天不能去墓地的话,老人的骨灰盒不能往家放,就是放在车上,也不能往家里放,对后人不好。什么时候是头七,三七,百天,周年,怎么祭拜,准备啥东西,他都准备好了,发给了我。
虽然花了不少钱,但服务也确实很到位,让我感觉很舒服,我们上车启程的时候,他还嘱咐我们注意安全,平安把老人送到家,就此,我们跟这位因母亲的丧事短暂结缘的司仪告别了。
一路上,都是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过桥的时候,我都对着骨灰盒轻声的告诉母亲:妈,咱们过桥了,回家了。
虽然昨天晚上很晚才睡,现在一点困意也没有,一路上,把母亲这一生来来回回的回忆了好多遍,母亲年轻时候的音容笑貌,年老时候的音容笑貌,翻来覆去的对比着,深深的感觉到了母亲这一生非常的不容易。
也回忆起了我们跟母亲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大儿子贴对联,放炮,准备吃团圆饭。
每年母亲都让我贴对联,放鞭炮,父亲不在了以后,吃团圆饭的时候,都是让我先说话。
最后一个年,照例由我先说:祝妈妈身体健康,长寿快乐,祝弟弟妹妹们一切如意。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路上,我给老伴儿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跟她说了一下,这样,我们就不赶到半夜到家了,我们半路上找一个地方住下,然后再往家赶,争取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到家,直接上山,就不把母亲送回老屋了。
从母亲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母亲很快就会回来的,没想到,现在回来的是母亲的骨灰,还不能进老屋,这让我万分的难过。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我们到地方了,我老伴儿和一些亲朋好友已经在去往山上的路口等着我们了。
我的一个朋友,也是最要好的哥们儿,开着他新买的SUV,在前面开路。
到了山脚下,下车,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往山上墓地走去,离墓地还有百十来米远的时候,我就对着墓地的方向喊了几次:爸,我妈来了,我妈来跟你团聚了!
一边喊,一边忍不住的流眼泪,这百十来米的路程,是我抱着母亲的最后的时光了。
我宁愿让父亲一个人先孤单的长眠在那里,也不愿让我母亲这么早就去找他团聚。
按着半仙儿的流程,没用多长的时间,就把母亲安顿好了,摆上供品,烧了一些纸钱,给母亲父亲磕了三个头,一步一回头的,十分不舍的离开了墓地。
从此,母亲就彻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跟父亲相伴,长眠在了山上。
我们也从此开始了没有妈的日子,这回,我才觉得我真正的成了一个大人了,原来母亲在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都是一个孩子,平时总往妈家跑,蹭饭,跟妈妈闲聊,无话不说,享受着天伦之乐。
中午招待完亲朋好友之后,我们回到了母亲的老屋。
这回回到老屋,才真正的感觉到了什么叫空了。
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真的是处处为我们着想,我们把母亲安顿完以后的二十一日,社区的人就到家里来了,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刚从哈尔滨回来(大数据就是厉害),让我们居家隔离十五天,说是哈尔滨发现了感染者。
我们要是再晚两天就被隔在哈尔滨了!
伤感的尾声:
我们兄妹四个商量了一下,决定把母亲的老屋留下来,没事儿的时候就回来看看,我和大妹妹接着种门前这片菜园子,过年照常贴对联,迎接父母回家过年。
遗憾的是,我已经到河北儿子这儿定居了,今年三月份大妹妹又要退休了,她退休以后要去哈尔滨她儿子那儿,弟弟和小妹妹不在当地,这样,母亲的老屋就让我做主给卖了,人家仅仅给了四千块钱,说是看中了门前这片菜园子,并没有看上房子。
当时我想,如果老屋没人打理了,用不了几年,可能就会垮塌了,到时候看见一片残垣断壁,一片废墟,心里会更伤感,更凄凉。
现在,在父母的第二故乡,我的第一故乡,随着大妹妹退休离开,那里除了父母山上长眠的墓地,啥也没有了。
一想到这里,心中怅然若失,无限的伤感,从此,我们兄妹四个,东一个,西一个的,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聚齐一次。
常言说的真是: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了,家也就散了。
但愿弟弟妹妹们能把我这个大哥当成长兄,能够听从我的召唤,有聚齐的一天,我们一起过年,一起回忆有父母在的时候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