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马案与杨乃武小白菜案等案,并称为晚清四大奇案。
这桩案子,奇就奇在:1,案件中被当街刺死者,是正二品大员;2,此案牵涉到湘军、太平天国等,所以干系大到让人难以想象;3,此案从发生之日起至最终断案,始终迷雾重重,诡异异常;4,此案影响深远,以至于它不仅被改编成戏曲搬上舞台,还被考官定做考题。
刺马案发生在同治九年,即公元1870年,当年,与此案有关联的马新贻(被刺者)年49岁、张汶祥(刺客)年47岁,曾国藩年59岁,慈禧年35岁。当年,正是太平天国灭亡的第七年。
刺马案的起因,可以追溯到马新贻被诡异地任命为两江总督那年。那年,正是1864年,这年在中国近代史上举足轻重的一年:曾国藩率湘军围攻天京,荡平了太平天国,他弟弟曾国荃还一把火烧了洪秀全的天王府——
一,
1864年的一个下午,慈禧正在听戏,李莲英突然送来消息:湘军不仅放火烧了天王府,还把南京城挖地三尺搜刮一空。另外,传说天王府有洪贼囤积的无数黄金,如今已不知去向……
听到这个消息后,慈禧眉头皱了皱。这太平天国覆灭,算是解了她的心头之患。她这段正寻思如何封赏湘军统领曾国藩呢?这时候来这个消息,她能不皱眉吗?
李莲英与慈禧
慈禧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湘军这把火背后究竟有何动机?莫非,这曾国藩眼见国库空虚,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藏黄金?
女人的猜忌心都很重,何况慈禧这般年纪轻轻就登上权力巅峰的女人呢?一颗怀疑的种子在慈禧心中种下了,什么时候发芽,就看接下来的具体了。
在怀疑种子的作用下,慈禧立即派人秘密探查。
还没等查出结果,曾国藩倒先递上奏折,称:
“洪贼强占总督府作‘天王府’,蓄养美女上千,多数被杀,阴魂怨气久久不散!民间常闻冤鬼哭泣,百姓不敢靠近。臣以为这火烧的巧,正好去邪气!”
曾国藩只说这把火烧得好,却不说究竟是谁放的。
慈禧看过十分不悦。曾国藩这奏折来的真巧,偏赶上她要追究那把火为何而放的时候递上来,很难不让她怀疑传言是真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慈禧因此更加怀疑:曾国藩真的私藏了洪秀全搜罗的黄金。
但怀疑毕竟是怀疑,没有真相的怀疑,永远只能是怀疑。慈禧想尽快查证事实真相,毕竟,若曾国藩真的私藏了黄金,那湘军成为下一个太平军,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意识到事态严重的慈禧思来想去,决定先把曾国藩调离江宁再说。
曾国藩正任两江总督,他走了谁去接任呢?东南富庶,这可是肥缺,朝中大臣应该不少人都心向往之。
没想到,放出风去,反响并不大。原来,是曾国藩得到了消息,知道太后对他和湘军有了忌惮,吃惊之余他更是恼怒,暗中指使湘军放出消息:湘军不能没有曾大帅!
两江总督府所在的江宁(南京),现在就是湘军集中的地方,哪个还敢轻易去接替曾大帅?
被太后盯上的感觉并不好受,曾国藩也开始琢磨应对方法。还没头绪,却先等来了慈禧的调令。命他改任直隶,即刻前往天津卫。
曾国藩不情不愿地接了旨,满肚子不乐意。但是,不乐意也得走!
曾国藩
曾国藩一走,两江总督空出来了,派谁去接那个“烫山芋”呢?
慈禧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旁人别说不想去,就是想去她还不放心呢。这个人她要精挑细选,千万不能和湘军党羽沆瀣一气,否则就要坏事。
关键时刻,慈禧心中自有主张:起用能人马新贻。
马新贻素来有“能员”之称。他和李鸿章同榜,是道光27年的进士。登榜后,一直在安徽任职,从小小知县一直做到安徽藩司,在军备漕运方面颇有政绩,历任巡抚都很赏识他。
很快,紫禁城传来旨意,要马新贻进京请训。
八月盛夏,马新贻不顾暑热,匆匆进京。九月初,请训完毕,马新贻按惯例去向太后请安。
一见能人来了,慈禧喜笑颜开,破例赐座。不同于太后的从容,马新贻有些拘束,而后边慈禧说的话更是直接让他倒抽冷气,浑身战栗。
谈话结束,马新贻惊恐地退出养心殿,一身冷汗,朝服尽湿。
太后要他接替曾国藩的两江总督,甄别湘军势力,还要查明太平天国“圣库”中黄金的去向。
此前,马新贻也听说过洪秀全在南京设有“圣库”,囤蓄黄金无数。他还听说,湘军攻破天京(南京)之后,洪秀全的“皇宫”被焚,这批黄金也不知所踪。他本以为这些都是乡野传闻,没想到太后也惦记起了这个。
两江总督所辖江南、江西两省,范围相当于今天的安徽、江苏和江西三省。天平天国覆灭之后,这里几乎成了湘军的地盘,是曾国藩的势力范围。
尽管身后有太后撑腰,但马新贻依然相当忧虑。他现在就是一枚棋子,被太后投放到江宁,孑然一身与湘军角力,这无异于虎口拔牙,谈何容易。
事关重大,尽管马新贻万分惶恐,但也不敢走露一点风声。
离京南下,赴任途中经过山东济宁,在驿站短暂休息后,马新贻准备绕道回家一趟。还未动身,快马来报:京师急件!
马新贻不敢耽搁,火速奔赴济宁衙门接旨。太后谕旨:“新授两江总督马新贻,着充办理通商事务大臣。”
济宁的官员们还没见过如此场面,纷纷向马新贻道贺。大家为他设宴庆贺,可马新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忧心忡忡。
当晚,马新贻匆匆赶向老家,第二天天明才到。到家后,他既不进屋,也不见族中长辈,悄悄找来两位兄长,低声嘱咐道:“我此次去,凶多吉少,万一有不测,千万不要到京告状,要忍气吞声,方能自保。”
两位兄长听罢不明就里,不免开口询问缘由。马新贻却守口如瓶,转身上马,启程赴任去了。
二,
到任之后,马新贻一面着手整顿湘军势力,一面组织新的团练。
这天,阅兵完毕,总督起行回署。前有引道,后有侍卫,中间有随从。行至半路,突然从一旁人群中冲出一位老汉,手捧状纸,跪倒在地,大声喊冤。
老者拦路喊冤,一时引得围观百姓议论纷纷。众目睽睽之下,为示关怀,马新贻命人接过状纸,草草看过,叫人将老者带回衙门,稍后处理。
就在这时,旁边跳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大喊一声“大帅”,引得马新贻转身回头,一把匕首便刺进了马新贻右肋。
事出突然,人群乱作一团,喊冤老者也趁乱不知所踪。
马新贻躲闪不及,重伤倒地。随行侍从迅速上前夺下刺客匕首,将其按倒在地。
刺客并不反抗,还放声大嚷道:“刺客就是我张汶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面对官兵的捆缚,他仰天狂笑,从容就擒。
中伤倒地的马新贻血流不止,被紧急抬回府衙住处。江宁将军魁玉等一众官员闻讯后即刻奔来探视。
经大夫诊断,马新贻右胸伤口深至数寸,伤及要害,情况危险。不一会儿,马新贻就呼吸困难,奄奄一息了。
马新贻自知伤势过重,难以活命,便凭着最后的气力,喊来儿子口授奏疏,再托魁玉呈交朝廷。书毕不久,他便命丧府衙。
马新贻突然遇刺身亡,此事一出,震动朝野,朝廷急令当地官员彻查。
主审魁玉压力很大,几天下来,毫无进展。这个毫无进展,就说明了问题!
但朝廷逼得紧,马家更是每个时辰都在催问结果。魁玉只好命人动用酷刑,刺客张汶祥会审时,漏出了一句要紧话:“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似乎是被买来的凶手,而且早有密谋。
此言闻者众多,但魁玉奏报的是:凶手张汶祥是太平军遗漏余孽,为太平军灭亡报复。
这个结果送到紫禁城,慈禧根本不信。自己费心安排的棋子,还没等发挥最大作用就这样没了,一定是有人成心跟她过不去!
慈禧暗暗发恨,一定要找到幕后指使!既然江宁本地官员指望不上,干脆直接让刑部安排人去查!
张之万临危受命,担任江苏巡抚,疾驰江宁会审此案。
张之万何许人?直隶南皮人,张之洞堂兄。
张之洞
在南下江宁会审前,慈禧亲召张之万入宫,叮嘱他务必查明真相。虽然破案心切,慈禧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透露自己曾托付马新贻办理“要事”的秘密。
她心里明白,一旦刺马新贻的幕后人露脸,自己惦着的那“要事”自然也就水落石出了。
不过,张之万也不糊涂。湘军入城,南京城起火,这事已经不是秘密了。他早就猜想太后对此耿耿于怀,势必要对曾国藩有所行动。
马新贻是太后亲自选定的人,身为两江总督,朝廷重臣,却当街被刺身亡,当地官员迟迟查不出结果,现在又让他接班继续查下去,这是能查下去的吗?
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张之万满口答应,心里却打着另一个算盘。
果然,到了江宁,他是频繁过堂,时时提审。看似尽心办案,实际上只是在做表面文章。
张之万的做派自然会传到慈禧的耳朵里。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在拖延时间,急于知道真相的她,生气之余也纳闷,莫非刺客真的有通天后台?
三,
既然连张之万也不敢查,那就派曾国藩回江宁跟着查!如果此案跟曾国藩没有关系,那他到江宁后自然会审出名堂;倘若跟他有牵连,那自然也会知道。
1870年8月底,曾国藩接到懿旨,竟有些手忙脚乱。自从曾国藩从江宁调任直隶,他也不太好过。 此时,“天津教案”的余波尚未平息,国内不少人大骂他是“汉奸”,列强还嫌他惩处不力。他里外不是人,正骑虎难下。
这道调他回江宁的上谕来得巧,正好可以让他从天津抽身。可是,此时太后明显对他有意见,回江宁查案,这不是刚出虎穴又去龙潭吗?
当天他紧急召集幕僚商量对策,最终结果一个字:拖!
曾国藩命部下丁日昌速回江宁联系魁玉,让他每日一信,及时通报案情进展情况。同时,曾国藩上奏称病,固辞改任。
慈禧当然不会放过他,一边给他戴高帽,一边又让他带病坚持赴任。
来回拉扯间,两个多月又过去了。最后太后一声令下,曾国藩也不好再磨叽,十一月初才动身上路,前往江宁。
从天津卫到江宁,平日快马数天就到,曾国藩这一路却走了一个多月。他以生病为由,专挑水路走,即便陆路也不敢颠簸,只能慢走。
对他而言,此时的江宁是个是非之地,能晚到一天是一天。反正每日都有魁玉报来的案情近况,他边赶路边琢磨,也趁机躲躲清净。
因为并不急于赶到目的地,因此一路上他边走边停,游玩访友一个没耽误。慈禧很是不悦,碍于情面先隐忍下来。
十二月中旬,曾国藩终于晃晃悠悠到了江宁。此时距离马新贻遇刺已经过去近半年了,案情还是没有什么眉目。
朝廷调曾国藩来江宁,目的是查案,但懿旨说的是接任两江总督。曾国藩到任后,从张之万手里接了印开始履职,但就是不提马新贻的案子。
这可急坏了张之万,千盼万盼等来了曾国藩,就是好甩出这个烫手山芋,现在他不接案卷,自己怎么卸任呢?万般无奈,他只好再三向慈禧密报,由朝廷给曾国藩下令。
有了朝廷命令,曾国藩再想回避也是不行了。张之万如愿交接,准备启程回京复命,早点离开江宁这个是非之地。
张之万会如何回复案情,曾国藩很关心。
一日,两人同去巡查总督府的重建情况,走到一水池旁,曾国藩屏退众人,试探张之万道:
“有人密告,说是我们放火烧了这地方。因为洪贼把囤积的无数黄金全埋在了这里。马新贻到任,查出了这秘密,却没找到黄金。那无数黄金哪里去了?如果真有……”
说到这,曾国藩突然闭口不言,死死盯着张之万。张之万听得冷汗直下,不敢抬头。
曾国藩哈哈一笑,话锋一转:“太后忧心国事,倘若国库充盈,万事好办。要是能找到这批黄金,那还愁什么呢?”
张之万低声说:“这是传言,如山的黄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我未曾见过,不敢妄言。大人今日说的话,我也没听进去。我年近不惑了,如今卸了任,就盼回家养老啦!”
张之万说的是实话,他根本不愿参与太后和湘军的较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他的案情奏报也和魁玉的大致相同。
张之万
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张之万焦急地等待朝廷通知,恨不得赶紧离开江宁。
几天后,朝廷来话,派刑部尚书来接手审理该案,张之万需得等新钦差到后,双方交接完毕再走。
很显然,太后对张之万的调查结果并不满意。自从马新贻遇刺身亡,朝堂内议论纷纷,为他鸣不平的奏折堆积如山,必须得拿出个像样的结果才能服众!
前两次审理结果如出一辙,慈禧很不满意。这次,她决定派刑部尚书郑敦谨亲自跑一趟,速查清楚!
四,
郑敦谨素有“郑青天”的美誉,颇有民望。他铁面无私,明察秋毫,而且爱惜官声,对这次审案很上心。
请训以后,郑敦谨当日动身离京,快马加鞭奔向江宁。此案朝野关注度极高,他也渴望自己能马到成功,给自己履历上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料到了冀南,突遇大雪封路,快马难行。郑敦谨一刻不停,命令一行人下马涉雪步行,不能耽误行程。
当时正是冬季,天寒地冻,一行人跋山涉水,多人冻伤,就连郑敦谨自己的棉衫也被树枝刮破多处,到江宁时棉絮外露,破烂不堪。
虽然路程艰难,郑敦谨一行用时半个月也到了江宁。张之万闻讯来迎,只见一行人十分狼狈,赶忙帮他们请来郎中,医伤洗尘,安顿下来。
稍事休息,郑敦谨就召集众人商讨案情。张之万私下问道,要不要请曾国藩也来?郑敦谨摇头拒绝:“曾大人病重,暂时不必惊动他……”张之万见他急于立功,正合心意,便忙不迭地开始交接。
曾国藩
众人商讨到半夜才散,郑敦谨也将案情进展了解得差不多,第二天便开堂提审张汶祥。
这次的会审结果让郑敦谨大为震惊。
之前提审张汶祥,只要问到关键问题他就一言不发,就算开口也是无关紧要的,逻辑不清,甚至前后矛盾。因为他是本案唯一线索,主审官不敢冒险对他用重刑。所以,魁玉和张之万都没有什么重大发现。
没想到这次郑敦谨主审,张汶祥却说出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来。
张汶祥说,他之前与马新贻一名亲兵徐成三私交甚好。两人都曾为捻军,后来降清,均投到马新贻麾下。一天,徐成三跟张汶祥说,马新贻暗中勾结西北回王,想要投降回部,尽占东南之地。
张汶祥一听,拍案而起:“此等逆贼,我一定要亲手杀之!”于是就有了刺马之事。
众人闻言无不惊愕,当场鸦雀无声。郑敦谨不知如何发问,一旁的书办也轻易不敢下笔录供,一个劲盯着郑敦谨如何发落。
郑敦谨从未料到案情会发展成这样。张汶祥到底是信口胡说,还有确有其事,一切都得等调查结果才能验证。
为避免张汶祥再开口牵扯出更多匪夷所思的事,他没有再发问,只是匆忙退堂。
退堂后,郑敦谨立刻命人去查“徐成三”的下落。这事说来荒诞,可倘若是真,那张汶祥当街刺杀朝廷重臣,反倒成了为国除害的英雄。
郑敦谨又转念一想,之前张汶祥都闭口不谈,为何等到我来才透露,这不像他会说的话,倒像是别人帮他编好的。
此案难审啊!往死去的马新贻的身上泼脏水,莫非有人故意想把事情搞大?
第三天,有了徐成三的线索。经调查,此人是湘军的一名营官,当日也曾与马新贻同出现在阅兵校场,但并不如张汶祥所说,他不是马新贻的亲兵,目前尚不知所踪。
接下来,郑敦谨又提审张汶祥,可连审半个月,他依然口供不变,根本无法笔录。 太后那边又来旨催促,郑敦谨一筹莫展。
张之万早在第三天交接完毕后就匆匆离开了,魁玉等人几天后也都称病不来听堂,倒是曾国藩一直拖着病体坚持坐堂,只是陪在郑敦谨身边,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到底要如何回复太后?郑敦谨毫无头绪,只好来试探曾国藩的口风。曾国藩倒也给出了方案,“仍照原奏之法奏结”。
郑敦谨十分无奈。来时他还野心勃勃,跃跃欲试,深入了解下来才发觉,此案牵扯多方势力。太后要真相,马家要公道,曾国藩要保湘军,还有人想要趁机搅乱局势……
郑敦谨越想越胆寒,再拖下去,自己可能也要牵扯其中拔不出腿了。千丝万缕压在他头上喘不过气,他第一次发觉真相或许没那么重要。
最终曾、郑二人联合上奏,基本维持了前面两次审理结果,只是在原本“凌迟处死”的判决上,又增加了一条“摘心致祭”。慈禧批准了两人的奏结。张汶祥被凌迟处死,并摘其心祭奠马新贻。在此基础上,马新贻被追赠太子太保。
慈禧
事后,曾国藩给郑敦谨和随行的两郎中送“程仪”,郑敦谨坚持不肯接受。两位郎中收了“程仪”后结局各异,其中一个悄然隐世,另一个则留下了一本《南行日记》,日记中如此记述刺马案:“刺马案与湘军有关”,“刺马案背后有大人物主使”。
这本日记的问世,也让刺马案更加地扑朔迷离。
关于刺马案,世人皆知:其最终结果并非结果,而只是多方权衡利益以后做出的选择罢了。
慈禧本想借处理此案,顺手收拾湘军,可历经数年,三次审理,得到的结果基本一致。一番折腾下来,她也悟出了些名堂:或许现在真的不是解决湘军的好时机。
为了维持朝局稳定,选择这种结果又有何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