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秘密后花园

文化学者黎荔 2022-07-20 00:34:42

作者:黎荔

现在的北大,到处是现代化的大楼,什么金光生命科学大楼、方正集团、李兆基楼、逸夫楼,已不复从前皇家古园的静穆幽深了。北京西郊的皇家园林,自辽金时期开始营建,延续近千年。到清朝中叶已形成了以圆明园为主的庞大群落。北大本部又称燕园,曾包括淑春园、勺园、朗润园、镜春园、鸣鹤园、蔚秀园、畅春园、承泽园等,在明清两代都是著名的皇家园林,数百年来,其基本格局与神韵依然存在。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北大燕园近在咫尺,却并未遭到破坏。至今北大保留得最完整的两大名园,是位于未名湖北岸的镜春园与朗润园。

在我21世纪初就读于北大的时候,北大的教工住宅区还在主校区内,上千教工就居住在镜春园和朗润园中。记得当时掩映在古树荒藤间的平房四合院众多,起码有200多户人家以上。这是北大最古朴神秘的地方,曲径通幽,花木浓荫,岸边垂柳,湖里莲花,山上凉亭,远处石桥,酷似世外桃源。每次去老师家中,走入未名湖北岸的两园,学生口中的北大后湖,就恍若踩在一段静谧沉稳的时间之上,常常一不留神就迷了路。也许古园都有让人迷路的咒语呢?有时低头看看园路,竟然还发现了仍延用至今的老井盖,上面还刻有燕京的字样。穿过两园的山环水抱,湖泊相连,堤岛穿插,古木参天,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历史的味道。

朗润园和镜春园内,既有上百年的文物古建,比如现存于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致福轩,为当年恭亲王的起居之处,匾额“致福轩”三字为咸丰皇帝御笔亲题,也有老朽的非文物居住用房,比如全斋,就是解放后建成的北京四合院,还有50年代补建的老公寓,唐山大地震后而建造的简陋临时生活用房。北大与燕园,新与旧,就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沿着一条历史的脉络演变而来,曲折缠绵,参差共存。北大在2006年启动了对两大古园的整治改造,主政者认为北大古园不同于故宫、颐和园等古园林的保护,更注重使用功能,而不是使其变成博物馆。北大要建成世界一流大学,任务之一就是把居住区置换出去,让校园主要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所以,原先在朗润园与镜春园中居住的北大教师,都陆续迁出入住蓝旗营北大家属区。曾经水光潋滟的朗润园水系也日益枯竭,园子里没了水,就好像人没有了眼睛,丢掉了灵气。引水入园,也是北大古园整治的一部分,但连年干涸无水可补,连未名湖也仅能靠地下水勉强维持水面而已。

我曾见过那个时代的北大,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后湖之美,而现在的北大学子包括来参观北大的人,都看不到了。相比于镜春园,隐藏在校园一隅深处,朗润园显得更为安静。朗润园共有6所公寓楼,季羡林先生旧居所在是朗润园13号楼。那是一幢灰砖斑驳的4层楼房,掩映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窗前有一排常青树,郁郁葱葱,先生所在的一楼阳台正对着数亩荷花池塘——这就是朗润园里人人知道的那池“季荷”。所谓“季荷”,是季老亲自手植的荷花,他在散文《清塘荷韵》提到过。90年代中期季老亲手种下的洪湖莲子,开花与北京大学其他湖里的荷花不同,叶大而浓绿,花多而嫣红,每朵都是16个复瓣,被历史学家周一良命名为“季荷”。我还记得和已故的肖像摄影师魏德运一起去拜访季老,在先生窄小的客厅里促膝而谈,先生衣着行止平常,面容慈和。季老的爱猫,那只著名的白色小波斯猫毛毛,就在旁边“占据”着沙发呼呼大睡。调皮的毛毛在爬上季老脖子的时候,曾被魏德运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抢拍了一个镜头。后来照片赫然登在《人民日报》上,受到了许多人的赞扬,那也是季羡林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记得每次我们离去时,耄耋之年的季老坚持在要在门口目送我们。有时是初夏之时,季荷未开,但荷叶铺铺陈陈、高高低低、飘飘摇摇,整整长满了一湖,有蜻蜓落在上面休息,在金黄的夕阳余辉中显得格外宁静柔和。有时,尚是隆冬时节,二月湖上的冰还冻得结结实实的,魏德运大哥带我直接跳到湖面冰层上抄近路走,在蓝白色的世界里横穿南北冰面时,冰层咔嚓咔嚓碎裂的声音,在脚下细微然而惊心地响着。一回头,那位风烛残年的文化老人还站在一楼的阳台前,一缕温煦的阳光照耀着他的深邃和祥和。

那年那月的北大后湖,最美的季节是夏天,垂柳荷叶,绿暗红酣,蝉鸣鸟啭……尤其那几片水塘,满满地一池荷叶,人未到,荷香沁鼻润脑,爽心开智。可以在夏的味道里自在的在草地或绿色长椅上卧倒,可以在明清置园时就有的不规则大石头上跳跃,可以坐在上面把腿伸进水草里让湖水亲吻,可以逮蜻蜓、蝴蝶、瓢虫、蚂蚱、蛐蛐儿、螳螂、萤火虫,听雨后的青蛙合唱出整整一季的小夜曲,可以伸展四肢在风中吮着碧色荷叶的无限清爽而至……这是北大的秘密后花园,没有校区其他地方的密集人流,繁花恣意绽放,杂草野荷,茂盛得自在坦荡,而我,是秘密花园中,曾经私享过它的美的人。

如今,住在朗润园的“后湖四老”(季羡林、金克木、邓广铭、张中行)早已驾鹤西归,镜春园和朗润园的水道早已经干了,前几年夏天雨后还可算作泥塘,还有荷花。如今湖底尽是枯叶和杂草,还有野猫狗在奔跑。有人读了季羡林散文《清塘荷韵》,想来寻觅季荷,但是季荷早就没有了。季老在一篇小文《荷之韵》似乎早就预言过:“然而西风起于青萍之末,碧叶落于千山万山,金秋下临,荷塘凋残,昔日之绿肥红肥者,转瞬渺然,值此之时,世之人宁有不悲伤者乎?”北京近10余年的干旱,加上北大后湖湖底为渗漏量极大的砂壤土,导致朗润园、镜春园等湖区连年干涸。后湖驳岸,百年来未全面修葺,大量坍塌破损,水生态失衡,荒草杂木丛生,已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时过境迁,往事如烟,清代的镜春园和朗润园,山水如画,景色宜人。两座园林的得名也与水相关。过去,镜春园的主要建筑区四周有水道环绕,略成圆形,很像一面镜子,“镜春园”也许因此而得名。朗润园的殿宇四周为曲溪和湖泊,因为有水,才能“朗润”吧?2006年北大古园整治通告出来,使寂寞了多年的朗润园、镜春园进入公众视野,然而,多年过去,一个古朴典雅的风景观赏区和学术科研区,还未出现在未名湖北岸。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我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来到了北大最后的秘密花园,北大后湖的澄蓝从此长留我的心中。

有时候在梦里回到北大,还在路过很多浓浓树阴的大杨树,路过老化学楼的味道,路过排队入场的百年纪念堂,路过图书馆前的青翠草坪,路过高高的雪松和天上更高的风筝,路过比我手掌大很多宽很多的梧桐叶子,路过一盏路灯的昏沉,路过一个可以大撒把飞驰的下坡,路过标志性的博雅塔,路过未名湖边的石头、长椅、石舫,路过山坡上一个念诗的人,路过林子里作野外定向的学生,然后,北大后湖的蓝就到了,在眼前潋滟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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