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丽之死》二十五
台儿庄,地处苏鲁交界,位于枣庄南部、彭城东北50公里的大运河北岸,临城至赵墩的铁路支线上,北连津浦路,南接陇海线,西面毗邻微山湖的南四湖,微山东南大门、彭城之门户。乃是南下彭城的最后一道屏障。举世闻名的京杭大运河贯穿全境,明清以来即是南北漕运枢纽,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历史上位兵家必争之地,是日军夹击彭城的首选之地。日军第五、第十两个精锐师团占据泰安后,迅速南下兵临台儿庄。第五战区由李宗仁长官指挥总约二十九万国军与日军拼死相争、浴血奋战,阻击堵截来犯之敌。中日双方未完成各自的战略任务,台儿庄这个弹丸之地成了敌我双方的绞肉机,战争之惨烈、人员之消耗前所未有。
耿二柱、丁道成、杨如六等虎山乡三十名青年壮丁是在虎山武场集合后,被第五战区下来的国军军官带走的。运程在最后阶段被军官发现其是家中独子,母亲又是半瞎,被以“暂时不宜”从入伍名单上划掉。这批壮丁在彭城经过极短的军训后,被补充到原驻扎在砀山现正在临沂与日作战的国军第三集团军庞炳勋部。
大丽没有去虎山武场去送别耿二柱,是她心中的痛。江汉森来家里和达达商讨婚事时谈起抓壮丁之事,故意漏错壮丁开拔的日子,以至于等运程流着泪爬上坝来相告耿二柱等人已走,一切都晚了,见不着了。战争吃紧,谁都知道现在参军意味着什么。大丽当即难过得哭出声来。
出嫁当日,昨晚江家送过来的三屉桌子、高低八仙桌、板凳、箱子等嫁妆及赵家陪嫁的部分家具、生活用品都已抬至坝下路上等候,花轿也在坝下等待多时,大丽躲在西间里哭成了泪人,就是不愿盖上红头巾上轿。赵家亲戚少,前来坝上热闹和帮忙的都是附近的邻居和村民。
“你这孩子,哪有这样‘哭嫁’的?哭一会是个意思就行了,哪能一个劲的哭?别哭坏了身子,这几天得撑下来。”田窝村上来帮忙的“花婶子”刘传盛的女人扶着大丽的肩膀劝道。刘传盛的女人以为大丽是像其他出嫁的女人一样按老规矩哭几声,以示对娘家的留恋,愧对爹娘养大自己的不易。她哪里知晓此刻大丽的心早已飞出大坝、飞出田窝村、飞出九嶷山,飞到远处硝烟弥漫的地方,飞到生死未卜的耿二柱身边。大丽挂念耿二柱,觉得是自己辜负了他,对不起他。大丽觉得自己不该结婚,甚至不该活在世上。
江家前来接亲的主事已经催促几次了,说虎山那头还有许多仪式要办,时间紧凑,得抓紧发嫁。坐在接亲花轿里抱鸡的男孩是江宪均六岁的亲孙子钢蛋,钢蛋怀里来时的红公鸡已被换成赵家准备好的母鸡。钢蛋也闹着:赶紧回,回去能吃大席,能吃肉。
“孩,上轿走吧。人,走到哪步说哪步!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再哭又能如何?”母女连心,还是当娘的理解大丽。大丽娘也是眼泪啪啪的,上前劝说女儿道。“时间不早了,江家还在等着呢。”说完,再一次用红头巾盖住大丽的头。这一次大丽没有反抗拒绝。屋外喇叭声起,吹吹打打地往院外走,大丽娘赶紧招手,和大丽达一起搀扶一身红的大丽慢慢出门、下坡。大丽身上的红袄、红棉裤是婆婆江宪功的老婆亲手缝制的。等把哭哭啼啼的大丽塞进轿内,唢呐班子领班鼓起腮帮子吹起了喜庆欢快的《抬花轿》,送亲队伍缓缓地向虎山村走去。
“吱扭,吱扭”四人抬轿轿夫尽管小心翼翼地,但是,高低不平的山路不容易保持平衡,轿子颠簸得厉害。大丽身材高大、轿子空间狭窄,已经几天不吃东西“饿嫁”加上悲愤的大丽虚弱不堪,经过这一折腾,队伍刚一出村,便觉胸中难受,未几,“哇”地大嘴一张,一股难闻的胃液喷射在轿壁。在轿旁伺候的轿娘闻声连忙喝住轿夫停下:“等等。”
“孩子,没事吧?”轿娘掀开轿帘,急切地问道。这种情况,轿娘见多了,处理起来得心应手。轿娘掏出自己备用的手巾简单清理一下,然后轻声地告诉脸色难看的大丽道:“孩子,晕轿,没有事。好在路途不远,坚持一会就到了。”
轿子来到田窝和虎山两村中间的大沟,这里通常是婚嫁“送轿”人止步的分界线。赵家送轿的大丽弟弟小毛,到此却哭着不愿意松开伏在轿杆上的小手。对于这个一路跟随姐姐、护送姐姐懂事的大弟,大丽又是陪上一通泪水,她实在不忍出口强让弟弟返程。小毛小小年纪能感应出,他一松手,整日里亲密无间的姐姐就成了别人家的女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俗话说:“送别千里终有一别!”
“弟弟,回去吧!以后听话,别让达达和娘操心!”大丽掀起轿子窗帘,哽咽着说道。
“孩子,回去吧,你达在村口等你来。只能送到这里,这是规矩。”江家来主事接亲的长者掏出一把糖块,把小毛哄下。
江家大院门前大街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楼前挂起两盏带有“江”字的硕大红灯笼,黑色大门上左右两扇分别贴着大红双喜。江家族人和亲朋好友喜气洋洋地聚集在大院门处翘首以待,盼望着接新的花轿早点到达。
“来了,来了。”有眼尖者远远看见迎亲队伍朝虎山街蠕动,隐隐约约传来热闹的喇叭声。
“汉成,鞭炮准备好,花轿一落地,你就燃放。不能早,也不能晚。”今天总主事的大佬江宪均吩咐道。
“好嘞,大爷,你放心吧。”江汉成嘴里回答着,把手里的盘炮平铺在院墙边,捋好,静等新娘子的到来。
“汉成,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看看你的媳妇俊不?”桃园村的“倭瓜脸”老表也来喝喜酒,嬉皮笑脸地和江汉成打趣道。
“老表,那还不好办吗?你等着吧,准备好礼金。”江汉成笑嘻嘻地回道。其实,江汉成目前还没说定婚事。这小子心高,媒人介绍两家,都不合他的意,不是嫌女方家穷就是嫌女家姊妹多。
迎亲的喇叭班是虎山本街的陈玉胜一把子,人多乐器全,笙、鼓、锣、笛、镲等皆备,是江宪均主事的红白喜事上的首选喇叭班子。陈玉胜是附近三乡五里著名的吹喇叭能手,底气足、活儿多,其拿手的《百鸟朝凤》《火烧葡萄架》等表演曲目吹起来花色繁多、精彩纷呈,围观听众无不拍手叫好。今天江家办喜事,陈玉胜自然是挺胸抬头喇叭朝天地非常卖力。
“劈里啪啦”炮仗响起,轿落大门,江汉森的嫂子云焕和江宪均的大儿媳玉华急忙走到轿门处,一左一右把轿子保护起来,防止调皮捣蛋的孩子乱掀轿帘挑逗新娘子。院门里外,江汉森的几位老表早已蠢蠢欲动、按捺不住,口袋里装满练树的果实干练枣子,准备随时砸向新郎新娘取乐开心。结婚闹洞房三天不分大小,男女老少都能拿新人开涮玩笑。
轿子里的大丽如坐针毡,却又实在不想下轿,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拜堂成亲生活一辈子,犹如拿刀子剜自己的肉。大丽此时根本没有心思面对接下来的各种礼仪,满脑子胡思乱想:女人为什么非得结婚?在家守着父母和弟弟妹妹就不能过一辈子?
“新娘子下轿!”大门处有人高喊道。
奶奶的,我就不下!大丽心中泛起一阵恨意。那声音连起三声,大丽愣是没动。
“妹子,下来吧,有我们在,他们不敢欺负你!”都是过来人,玉华怕大丽胆怯,掀开轿帘朝大丽轻声地安慰道。
这时,身穿青色新长袍、脚蹬双脸新棉鞋,头带呢礼帽的江汉森走出江家大院门,快步来到花轿前,扒开正在苦苦相劝大丽下轿的玉华,把头伸进轿内,低声却断然地命令道:“赶紧下车,那么多亲戚都等着开席来!”说着,一把把大丽连拽带拉地拖下轿来,弄得大丽趔趄地差点摔倒,亏得身旁两位嫂子及时出手相助,才站稳。
大丽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缓缓起步,被推着架着走入看起来威严的江家大院。在门楼下,“苦瓜脸”抓住时机在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练枣子,跳起来使劲地把练枣子砸向前方的一对新人。大丽被砸,头往前面一缩。练枣子落在江汉森礼帽上,弹起来四处散落,礼帽歪了一下。江汉森转回头,狠狠地瞪了“倭瓜脸”们。这个时候对于任何恶作剧都得忍。
江汉森是带着对大丽不满的情绪结这个婚的,心里有梗,面部便显严肃,即使贺喜的人开玩笑,也难得笑容。男人,谁不想娶一个含苞欲放的鲜嫩处子?有时,江汉森真想退婚,可是又找不出恰当的理由,这让他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很苦闷。原先期待早日带来快乐的婚期,变得索然寡味,如同没有放盐的冬瓜汤,不想喝又不得不喝。不过,“人靠衣服马靠鞍”,今天新娘子大丽身着合体的全新,高挑靓丽的身材让其在一众女眷里犹如出水芙蓉般好看,况且大丽被红头巾盖住的面孔也不丑,这让江汉森的虚荣心少许得到些安慰。
江宪功家的小四合院热闹非凡,院门左侧一溜排开菜案、锅灶、水缸,这里是婚宴厨房,炉火正旺,饭菜飘香。右侧被布置成婚礼现场,堂屋山墙上悬挂一幅崭新的洋布被单,被单上贴有大红双喜字,被单下摆放一张大八仙桌,上面有一只套红纸柳编兜筐,筐里有杆称、谷粮、木如意、镜子等物。桌旁有两只凳子,前面地上铺着新草席,席上左右各有一只绣花垫子。院内,吃大席的六个底桌凳已经排好。新房位于西厢房的北间,是原来江汉森的居间重新布置一番。西厢房双排门上分别贴着:琴瑟友之,鸳鸯和之两幅对联,窗户上鲜红的剪纸“双喜”明光闪闪。院内院外人声鼎沸,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亲朋,此时得以热情互诉。
“亲朋好友都过来偎偎!”主事的江宪均见新人转进大院里来,站在江宪功家院门前忙招呼众人往婚礼现场移动。身不由己已是木然的大丽被玉华、云焕搀扶着,和江汉森一同来到席前站立,身旁身后被亲友们围成半圆状。待江宪功夫妻二人扶着江汉森的爷爷江诚德颤巍巍地坐定,江宪均扯起嗓子喊道:“新人江汉森、赵大丽的婚礼开始!”大概江宪均的嗓子里被痰堵住,只见他连咳两声,然后声音略显嘶哑地继续喊道:“一拜天地”
到这个点上了,大丽不得不屈服自己的命运,一切心里的抗争都是徒劳的,她的耳边响起父母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多次教诲,只得低下自己曾经倔强的头颅配合身边的江汉森,和江汉森双双跪在垫子上行礼。
“二拜高堂!”
拜就拜,反正不是我情愿的!大丽边跪边把红头盖下的嘴撇了撇。这时,挤站在大丽身后的“倭瓜脸”老表,见大丽磕头时低头幅度不到位,上前一步,猛地伸出双手按住大丽的红头就朝下使劲,嘴里还嚷道:“表嫂子,我来帮你!”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当初碰撞大丽的豆腐车被逼赔钱一事一直记在心里,没想到时间不长,大丽竟然和江汉森订婚,大丽成了表嫂亲戚。今天带着戏谑的心态,要报复那段屈辱的故事。还好,江汉森发现“倭瓜脸”不怀好意,及时踢上一脚,“倭瓜脸”“哎吆”一声,说道:“这才哪跟哪,你就护着媳妇,六亲不认了?”“倭瓜脸”话音一落,惹得一阵哄堂大笑。
正在这时,问事的朝人群里抛撒糖块,这是婚礼上最有意思的环节之一。围观人们早已做好了抢糖的准备,一时间,糖块如天女散花,大人小孩弯腰低头、你推我攘地抢夺难得的甜头,人群混乱起来。江汉森的老表里,有人趁机往大丽身上挤,弄得大丽跪都跪不稳,一头扎在席上,引来无数的笑声。
“夫妻互拜!”
大丽这会是嫂子云焕按住头和江汉森走完这成就夫妻的最后一“哆嗦”的,从此,由一个赵家女变成了江家媳妇。
“送入洞房!”江宪均拖着长音喊完仪式。拜完堂,一众妇人簇拥着大丽,走向自己将要开始新生活的地方。婚礼现场的布置没有撤,等会新人上“老林”烧纸磕头认祖宗后,这里还要举行新人“分大小”,让新娘子露脸认识远近亲属,亲属会根据远近,受拜新人磕头礼节,并掏出不同份额的“磕头礼”。
洞房毫无私密,亲友进进出出,参观个底朝天。里面的摆设都是按照老规矩,该有的一样不少。娶亲和出嫁的家庭如何,从洞房里的陈设就能看出大概。江汉森这个洞房布置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雕花大床是两年前就准备好的,前段时间重新油漆。从大丽家挑来的嫁妆家具已被布置好。床是头天铺好的,等待新娘子今天“坐床”。大床席线底下放置了芝麻杆、棉花秸、谷草、铡钉等物,象征着新人婚后生活美满,早生贵子之意。玉华的儿子钢蛋从头到尾在床上滚了好几遍。大丽走进来时,云焕把柯篓里的花生、枣子、栗子、麦麸子抓上几大把朝江汉森和大丽身上、床上撒去。惹得屋里的大人小孩子们乱抢乱拾,混作一团。
“汉森,抓紧过来掀盖头,让我们瞅瞅新媳妇长啥样?”几名屋里的表亲嫂子喊道。不一会,江汉森被“倭瓜脸”等几个老表、兄弟押进洞房,江汉森被迫拽下大丽从娘家盖着的红头巾,顿时,一张美脸引得表嫂们尖叫声起。
夜深人静,大丽红袄红裤,脚上一双大红绣花鞋,低头静静地坐在床沿上默不作声。一天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并不陌生,但是心中却又对耿二柱那样的热情和浪涛。娘说过:女人一旦出嫁,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拜了堂只能一心一意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没有别的路可走。二柱哥,你自己好自为之,从此以后,咱们在这个世上各自求福吧。
虽然母亲临走时再次交代江汉森要把白布单铺上。但是,江汉森犹豫再三没有动手,坐在梳妆台前,借着“长明灯”的光晕,呆愣地看着新房里的一切。昨晚,江汉森就是在新床上睡的,今天屋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将要和自己同眠共枕、陪伴自己的余生。她似乎并没有拒绝和自己组建新家,江汉森仿佛做梦一样的感觉。经历过情感煎熬的江汉森渴望平静,深知平平安安是他享受世间温暖的来源。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江汉森知道这是母亲多次的挂念。于是,他不再犹豫,从枕头下取出白布,铺好后放下帐帘......
作者简介:
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出品:金陵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