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说道，甄士隐居住在仁清巷葫芦庙旁边。他是乡宦，虽然不很富贵，但本地人推他是望族。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天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

炎夏一天，甄士隐在书房少憩，不知不觉睡眼朦胧，做了一个白日梦。在梦中，他忽然看见了一僧一道。

这一僧一道，正是二位仙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仙师一边走，一边谈着安排“蠢物”下世历劫，了结风流冤孽。

神瑛侍者、绛珠仙子下凡历劫，了愿还债，甄士隐听得一清二楚。他恳请仙师能解开痴顽，以便日后他能自警自省，免遭沉沦之苦。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只是对他说：“这是天外玄机，不能轻易泄漏。”叮嘱甄士隐日后不要忘了他们二人，便可跳出尘寰火坑。

既然天机不可泄露，甄士隐也不便再问，只恳请见一见他们说的那个“蠢物”。他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块美玉，镌名“通灵宝玉”，上面还刻着几行小字。甄士隐想仔细看时，僧人说已到了太虚幻境，便强行夺下了宝玉。

甄士隐抬头一看，大石牌坊二边有一幅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甄士隐看僧人和道人都已经穿过了牌坊，他也想着赶紧跟过去，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声霹雳，仿佛山崩地陷一般，甄士隐一下就被吓醒了。窗外仍是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刚才还十分清晰的梦，醒来后他已忘了一大半。

甄士隐是安守本分的乡宦，虽有才学，但不慕功名。《红楼梦》中称他“倒是神仙一流人品”。甄士隐人品一流，他梦游仙境时，却连太虚幻境的大门也没能进去，就被惊雷给劈醒了。

此时的这个“醒”，只是他从午间的小憩中醒来。对于人生的千秋大梦，他还没有从中醒来。

都说《红楼梦》中无闲语，更有甚者认为，那小说中没有一句废话，一个闲字。曹雪芹惜墨如金，他笔下的这声霹雳，有何用意？究竟劈谁震谁？想必也非泛泛之笔。

小说中，二位仙人下凡度人。甄士隐有慧根，又有一流的人品，因此便去度化他。

甄家小女粉妆玉琢，人见人爱，不料疯僧见了，却大哭起来。疯僧一边哭，一边说着，要求把小女赶紧施舍给他。自家的孩子，怎肯轻易施舍于人？僧人的要求也太疯狂了，简直不可理喻。甄士隐听了很不耐烦，抱起女儿准备离开。

这疯僧变脸够快的，刚才还在哭哭啼啼，忽然大笑起来，说了四句谶语：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甄士隐有灵性慧根，听到疯僧的谶语，当即心中一震。然而，就在短暂的犹豫下，疯僧疯道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便飘然而去。与高人失之交臂，甄士隐心里有些后悔。

疯僧说的谶语就是预言，说甄家这个当地的小望族将遭遇劫难。

一年以后，甄家接连遭遇横祸。先是元宵节丢了爱女英莲，到了三月葫芦庙失火，甄家惨遭祝融，好好的家宅变成了废墟。

眼下局势盗贼蜂起，抢田夺地，甄士隐变卖了田庄，带着妻子到岳父家过日子。但不到一两年，他的钱财就被岳父家连哄带骗地消耗一空。

甄家彻底败落了。接踵而至的灾难击垮了甄士隐。他饱受羞辱，心中积忿，悔恨和怨痛，在贫病交攻之下，眼看着他就要撒手人寰了。

就在他走投无路，极度颓丧之时，忽然在街上遇到了跛脚疯道。

疯道一边走，一边唱：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夫妻日日说恩情，夫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经过劫难的洗礼，甄士隐那一灵根，一点就通透了，心中当即彻悟。贫病交攻，早已使他失去了往日的笑颜。当他听罢《好了歌》，心明神悟，当即展露笑颜。他笑着解注了《好了歌》，全词曰：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来归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甄士隐笑着说了一声“走罢！”“走罢”二字如同悬崖撒手，心志之决绝，彻底放下了一切，改变了一切。世上没有几人能像他一样有这般胆识，决绝之心。

甄家荣败，只是一时一世的风水轮转，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只是浪花一朵，眨眼霎间。人是天上客，凡尘非故乡。在这个荒唐的世界，甄士隐不肯到头来再为他人做嫁衣。

彻悟之后，甄士隐随疯道飘然而去。一念之间，如登彼岸；一念之间，脱胎换骨；一念之间，仙凡二重天。

到此，他打破了幻梦桎梏，从人世的千秋大梦中彻底醒来。经历了劫难的洗礼，甄士隐真的“醒”了。

眼睛看得见，双手摸得着的有形之物，在心里全都枯败了；而那颗彻悟明道之心，却欣欣向荣了。

道心之荣，生命之荣。此时的甄士隐解决了“我自向何去”这道终极问题。人生之路在他面前不再漫漫，他迈过了“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心灵之槛。梦醒之后的他，所以才笑得如此释然，如此安然。

在小说的架构中，只用了一个章回，甄士隐便彻底醒悟了。从小家枯荣，引出贾府大族之枯荣。霹雳惊醒甄士隐的同时，开启了小说正题。

小说中，贾王薛史四家是开国定鼎之功臣，也是权势盛衰的晴雨表。有学者批注贾王薛史，是“家亡血史”的双关隐喻。四大家族“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贾府是诗礼簪缨之族，花锦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大观园修建得很奢华，“天上人间诸景备，衔山抱水建来精”。它的萧疏景象，也映示着贾府失势走向衰落。

在如此昌明隆盛之邦，才子佳人都无法安身乐业，随着贾府大厦倾覆，那些美好的生命或夭逝，或散离，能善终者竟寥寥无几。

葫芦庙的那场大火，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整条仁清巷烧得犹如火焰山一般。贾府的颓败就像那火势，将相互关联的几大家族焚毁殆尽。

甄家就像一面镜子，是预演，是贾府衰亡的先导样片。对于天下人都仰慕的豪门大族，在命运的翻覆中，不过亦然。贾府覆灭、万艳同悲，字里行间如椎心泣血。

《红楼梦》的书写章法，由小及大，由虚及实。或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看似笔墨游戏，实则豪门血泪；看似满纸荒唐，实则哲理盈篇。

第一回开篇，曹雪芹以“地陷东南”四字，引出繁华之下的凄婉悲歌。

“地陷东南”出自《山海经》，“共工触不周山，使柱折，地维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不满西北，故日月星辰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上古时期，水神共工为争夺帝位，与颛顼大战，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结果嗜血成性的共工战败。他恼羞成怒，怒不可遏，一头撞向了不周山，撞断了天柱，导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日月星辰偏离了运行轨道，还引发了大洪水倒灌神州，从而有了女娲补天的故事。

《红楼梦》开篇以“地陷东南”开启全局，传递意涵简洁明了，马上就要天塌地陷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作者奋笔疾呼，天地崩毁时，芸芸大众该何去何从？

作为对现实的隐喻，这个天可指朝廷高层，权力巅峰。高层一旦崩坏了，底层便是“鼠盗蜂起，官兵剿捕，民不安生”的景象。连甄家这样的地方望族都没有抵御风险的能力，更别说普通百姓了。

紧接着，小说又通过贾雨村的变化，道明人心之危，易于熏染。贾雨村原本是一个志向远大的儒生，也想着立身行道，扬名立万。当他沉浮于名利宦海，经历了官场染缸的熏染后，蜕变成一个暗结虎狼之辈，贪赃枉法的小人。

小说中又以金陵十二钗为头筹，代表了世间的雅女雅集，万般风流美好。到头来，这些人艳人羡的美好犹如烟花，璀璨过后改容易貌，灰烬遍地。这就是现实的世界，人世的风流经不起时间的试炼，豪门贵胄经不起权势的迭变。

伏案品红楼，缱绻意难终。来自太虚幻境的一声霹雳，引发的思索萦绕回荡，心意难平。看着贾府经历了大起大落，大荣大枯，大观园的热闹和萧疏，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那斑斑血泪交织的末世悲歌，其声呜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小说传世二百多年，来自太虚的惊雷，终究惊醒了多少梦中人？

参阅资料：

〔清〕曹雪芹：《红楼梦》（前80回）

〔清〕甲戌、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