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荣:书痴黄侃

古代小说研究 2024-02-15 07:46:59

一代国学大师黄侃的一生就是一部传奇。无论是他在学术上的成就还是在私生活中的八卦,无不让人津津乐道。大概是因为他的这两幅面孔都太有吸引力,反而遮蔽了他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和轶事。比如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造诣掩盖了他的诗词成就,私生活的花边八卦又掩盖了他的文坛雅事。

《黄侃日记》

近日翻阅《黄侃日记》(中华书局,2007,以下引文出自此者,不再标注)又读到了传闻之外的黄侃,一个熟悉却未听闻过的黄侃。其实,除了大家都熟悉的学者和狂士面孔外,黄侃也是一位藏书家。

他晚年辛苦经营的量守庐虽然无法媲美董康的诵芬室、傅增湘的双鉴楼等著名藏书楼,但是在痴癖上,他毫不逊色,甚至狂士的疯癫有时候还会和书痴合并,从而爆发出夺人眼球的趣事。

一、失书

在购置量守庐之前,黄侃一直赁屋居住。大概是居住条件有限,所以藏书或堆在客厅的书架之上,或者散落于书桌上,师友凡登门拜访者对其藏书也是一目了然。或者是因为藏书缺乏藏书室之庇护,黄侃的藏书曾遭友人和晚辈“偷窃”。

虽然古人早有“书非借不能读也”之呼吁,但是真正的藏书家往往吝于借书,而于窃书一事,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研读《黄侃日记》可以发现,两次窃书事件让黄侃刻骨铭心。

第一次失窃发生于1922年。

是年1月30日,天气阴寒,一如黄侃当日之心情。东方微晓,黄侃尚在熟睡,其友人陈元璜“迳将慧琳《一切经音义》首册持去”。黄侃“醒后见便坐陈书纵横乃觉之。”

显然,陈元璜清晨便来取书是有预谋的。而黄侃虽然早有戒心,但是却疏于防备。因为陈元璜“去年曾欲借是书,余以将纳之行箧辞。”未经主人同意,即便是借阅,亦是失礼,所以黄侃大骂“真一不足齿之伧也。”骂完了,细思量,还得把书讨回来。

清同治刻本《一切经音义》

于是黄侃“令华儿及庖人陆续往索,复倩杨兴诗代索”,不料陈元璜已抱定决心,闭门不出。黄侃一怒之下,便亲自登门索要。狂士之疯疾一旦发作,自然不会顾及文明人的那套规矩。

陈元璜既然杜户不出,黄侃便“决其窗撦其帽,坏门而入”。一代名士化作拼命三郎,捅破窗户扯着陈元璜的帽子便踢门而入。陈元璜也不甘示弱,“乃以身蔽抽替,且发恶言。”显然陈元璜此举乃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黄侃考虑“面发赃物,使彼难以对人”,于是改换主意,让陈元璜“以其先人为誓”。陈元璜为了书也是拼了,不惜以先祖为赌咒,这才让黄侃悻悻而去。回到家的黄侃回味此事,依然心有不甘,感叹“此书从此残阙矣,可惋恨也!”

黄侃日记中提到的陈元璜,字特斋,乃陈宝树之子,而陈宝树乃“新选兰山县陈子宣之世兄也”(《郭嵩焘全集·郭嵩焘日记》1888年11月4日,第344页),所以陈亦算是世家子弟。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中也曾记载陈元璜拜访一事,并有诗赠之(王闿运《湘绮楼日记》1914年6月23日,第3324页)。

《郭嵩焘全集》

而被陈元璜窃走的《一切经音义》为何让黄侃惋惜不已?原来慧琳的《一切经音义》于元时便亡佚,幸高丽有藏本,并传入日本。1909年,丁福保等人于日本发现。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卷四云:“唐沙门慧琳《一切经音义》百卷,余初至日本,有岛田蕃根者持以来赠,展阅之,知非元应书,惊喜无似。”“余既见此本,凡书肆中所有皆购之以馆中土学者。顾后又知其板尚存西京,又属书估印数十部,故上海亦有此书出售,皆自余披剔而出也。”(杨守敬《日本访书志》,辽宁教育出版社,第53页)

料想黄侃所得当是杨守敬带回来的版本,因印数稀少,故属罕见之书。陈元璜大概也是看中此书物以稀为贵,于是据为己有。

4月28日,陈元璜再次不请自来。面对意外之访客,黄侃“以礼待之,徐婉言求其还所窃日本本慧琳《一切经音义》首册”。但是陈元璜“硬赖不承为偷”。不久,“若夔、蔚农至手谈”,被冷落的陈元璜依然赖着不走。黄侃为了防止与友人手谈之际,陈元璜“窃疾又发”,于是让儿子们“将便坐架上书悉移至堂中。”但是吃饭的时候,陈元璜又“至案前,思染指焉”。

为了礼送陈元璜,黄侃“以七姊同饭为辞”,此时的陈元璜方才逡巡而退。大概是被陈元璜的耍赖行径惹恼了,黄侃在日记中痛斥“不意世胄书生,乃如此无赖也。知不可与为巽词,遂庄言绝之,未知后此能免其纠缠否?不能移居,亦一不便事也。”

其实黄侃与陈元璜也算是友人,黄侃的诗文集中尚保留《怀陈元璜》诗一首。在诗中黄侃一方面赞陈元璜藏书“旧业青箱富”,另一方面也怜其“孤怀白眼多”,所以黄侃真诚地表示“怜君日憔悴,有暇愿经过”。但是友情一旦触犯到癖好的时候,黄侃也不再理性起来。为了躲避陈元璜,黄侃居然动起来搬家的心思。名士之行事怪异,可见一斑。

《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

与第一次丢书相比,第二次失书则让黄侃更为心痛。

一是窃书之人乃是黄侃之学生,黄侃将其视为家人,却遭背叛;二是被窃书之数量甚多,且追索无踪。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战火波及南京,一时风云突变,民心不稳。黄侃也追随难民潮,携家人匆匆避祸北平。播迁期间,黄侃的弟子施章修书致黄侃的二子黄念田,信中提及学生董文鸾借书一事。此时黄侃尚不清楚董文鸾是借书还是窃书,只是在日记中抱怨“董文鸾私行还书又还之不尽,使人愠甚”(1932年4月13日)。

4月14日,黄侃一纸书信嘱咐留守南京的侄子黄焯追要董文鸾拿走的书。11日,黄焯回信,坐实了董文鸾窃书之事。得知藏书被窃,黄侃大怒,于是给黄焯寄快函一封,命其将重要之文献寄往北京。担心剩余藏书的安全,于是黄侃命二子黄念田先行回宁。5月2日黄侃“与焯、田书(令寄书目)。”

黄侃

董文鸾究竟是如何将黄侃的藏书席卷而走?最终如何处理?黄侃在日记中并未言明。不过吴梅却在日记中详细地记录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年10月14日,吴梅在日记中记云:“旭初(汪东)谈黄季刚事,令人失笑。先是中大毕业生有董文鸾者,文理不通,不知何缘与季刚要好,留置家中,令课诸子,近一年矣。今岁倭乱,季刚入都,令董守家,董即将其手批各书及曾经校勘者,席卷回盐城。及季刚自北京归,检点旧籍,散失几半,懊丧之至,急足至盐城,则文鸾方鸠工将各书过批也。因即追归,而失去者已不少矣。此事可入《书林清话》中,惜董生不通文理,无足纪录而已。”

由此可知,黄侃视董文鸾为家人,将课子、护家等重任托付。不料董文鸾却将黄侃手批各书席卷一空,令其损失过半。虽然后来追回部分藏书,但是损失惨重。

二、偷书

历史的吊诡在于,黄侃痛恨书贼,但是他自己也曾效仿萧翼赚兰亭。在陈元璜窃书一事发生之后,黄侃的婚姻也红灯高挂,同年7月,他与第三任妻子彭欣缃离婚。大概是离婚之事纠缠不清,所以黄侃便赴友人刘禺生家中求计。

时刘禺生外出未归,其母恐黄侃闲坐无聊,又虑其婚变内心难过,于是便将鞋柜中闲翻之小说取出,供黄侃消遣。此小说便是赫赫有名的晚明说书人柳敬亭的说书底本《柳下说书》。黄侃虽不研治俗文学,但是对于戏曲、小说亦多有关注,且精通版本目录之学,当他意识到此书之价值后,便向刘禺生之母请求“借我此书,缓日奉还。”(刘禺生《世载堂杂忆》)

其后,黄侃多以善本馈赠刘禺生,然而只字不提归还之事。此时,刘禺生方醒悟,黄侃乃有意藏匿不还了。黄侃得《柳下说书》后视若珍宝,藏于铁匣中,即便是挚友也“非破箱不得见”。而友人听闻此书,也多想一饱眼福,但是苦于黄侃之吝啬,难以实现。

《世载堂杂忆》

1934年2月25日,在汪辟疆的精心运作下,黄侃终于开匣,捧出了《柳下说书》。当日为了迎合黄侃之兴致,汪辟疆先与黄侃晚餐,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饭后,又与黄侃打牌,并“负番币三十枚”。兴致高涨的黄侃终于将藏于床下的铁匣取出。匣中藏有其师刘师培之手稿以及《柳下说书》。据汪辟疆粗粗翻阅,这部海内孤本“词极雅驯,其惊心动魄语,亦庄亦谐。”对于书之由来,黄侃亦不避讳,反而大笑曰“此书已入黄阁,裹以黄麻矣。”(汪辟疆《汪辟疆文集·方湖日记幸存录》)

黄侃去世后,其书由家人保管。南京沦陷前,其子黄念田将藏书运到友人鲁亚鹤的采石矶寓中寄存。抗战胜利后,再去寻觅,已散佚无余,仅存《古韵谱》及手批《文始》二册(潘重规《黄季刚先生遗书影印记》)。

《黄侃文集》

刘禺生曾向黄念田问及藏书之情况,不但《柳下说书》不知去向,即便是刘师培之手稿也荡然无存。汪辟疆与刘禺生谈及此书时曾感慨,昔日为见此书,“穷一日之力,费数十金币,捐肴菜果饼多种”,方才阅数种,而南京诸友也只有他一人见过此书。

有趣之处在于,1922年的年初,黄侃还在日记中痛骂陈元璜为“伧夫”,嘲笑世家子弟居然干出窃书之事,不料半年后,他自己也化身孔乙己,窃取挚友珍爱,真乃莫大之讽刺也。

三、爱书之癖

其实,无论是黄侃藏书被窃,抑或是窃取他人藏书,都与射利之徒的行径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要追溯其“犯罪动机”,都绕不开一个“痴”字。自从有私家藏书以来,“黄金散尽为收书”之人如恒河沙数。

黄侃虽无万金之财,但是在藏书方面却是慷慨异常。他自称“辛苦所得奉金,自日用外,悉以用之此中,亦可谓书痴矣”(1930年5月)。而同事胡小石更是直接称他“书淫”。时书价甚昂,一部书动辄几十个大洋。一部《三朝北盟会编》售价40大洋,而同时期的中学教员月薪不过六十七块钱(童岭《读<黄侃日记>随札》)。

黄侃虽然领着教授的薪金,但是在买书方面的任性也让他家无余财。他曾感慨:“戊辰买书从此起,约用三千三百元;己巳用二千元有奇,庚午用二千元有奇。三年来,买书几斥去八千元矣。旧有书亦当费千元有奇。寒士为此,宁非甚痴?”寒士聚书不易,更担忧子孙不能守,所以黄侃教育子女“但愿于学略有成就”,“亦稍能诵读爱惜之”。

《文心雕龙札记》

经过多年积攒,黄侃终于购置了自己的宅子,并且亲自布置了书房。新宅位于太平门附近,共三层,量守庐便位于第三层。书房内共有二十七个书架,另有四架十二箱另放。尽管插架盈楼,但是黄侃仍感觉“架上宜有之书,所缺尚不少,后此尚思时时买之。”

黄侃虽然痴迷于买书,但是与只佞宋元的藏书家相比,他所藏之书并非都是孤本秘籍,有些书也是比较常见的版本,比如《四部丛刊》之类。

汪辟疆对黄侃的藏书有过描述,“经史要籍大略咸备。唐以前类书及丛书较多,至集部则选择颇严。然乾嘉老辈有关于考订及明清掌故者,则在兼收并蓄之列。”因为黄侃藏书只为阅读和研究之用,而非炫博夸耀,所以对于版本并无奢求。黄侃也曾自述其藏书之理念。他认为“讲求版本,乃藏书家之事,我辈但求读书而已,宁有精神敝之此中乎?”对于偏爱版本的藏书家,黄侃揶揄道“黄丕烈临死眷恋宋本《鱼玄机集》,不知何取?叶德辉诮陈东塾不知泽存堂《广韵》,然叶亦不知京师白云观有全部《道藏》也。”

《汪辟疆文集》

所以“能见人间常见书,能搜专门书籍己所致力者,斯亦可矣。”显然,黄侃的藏书观与其治学方法和治学理念密切相关。黄侃治学取法文字、音韵、训诂,尽管他对版本目录之学亦有研究,但是并不沉湎于稀见文献之追逐。

在评价王国维的学术成就时,黄侃讥讽王国维“少不好读注疏,中年乃治经,仓皇立说,挟其辩给,以炫耀后生”,而其所恃不过“始西域出汉晋简纸,鸣沙石室发得臧书,洹上掊获龟甲有文字,清亡而内阁档案散落于外”,因为得他人未见之文献,所以“可陵傲前人”,实则“悬牛头卖马脯,举秀才不知书”。

此番评价固然略显刻薄,但是他对民国初期学风之针砭也算是中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买书、藏书都不以稀见为目标,而是以常见书为主,其治学之特点也在于读常见书中寻求不寻常之发现。

杨树达曾对比黄侃和胡适的治学异同,认为“温故不能知新者谓黄侃;不温故而求新者谓胡适也。”(《积微翁回忆录》)这番评价恰好说明,同时代的学者皆认可黄侃治学不以读未见之书而炫耀。

黄侃致章太炎信札

1935年,黄侃虚龄五十,他曾自誓“五十岁前断不著书”,而即将知天命时,乃师章太炎书联“黄绢初裁好著书”勉励其著书立说。正当黄侃意欲捋起袖子大干一场之际,却因纵情饮酒,胃出血,溘然长逝。

所幸之处在于,黄侃学术覃思和生平轶事却在日记、批注以及友朋的文集中保存了下来。而今将这些散落的信息缀合起来,就是一幅民国时期文人学士的风雅画卷,从中可以觇见那个大师云集的时代,也可以嗅到绵绵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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