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原生中国,枝叶不凋,四季常绿。
江汉平原的土壤亦能生长竹子,但这片土地平坦且湖泊众多,少有漫山遍野的竹林,翠绿挺拔的竹子只能在楼堂馆所里凌霜傲雪,充当庭园景观的陪侍。虽如此,没有竹子产业的荆州,年味里却喜爱竹笋入馔。
竹笋在荆沙叫笋子,那个须臾不离的“子”字,又一次击溃了高风亮节的“竹”,“子”在长江北岸的小城,总是那么盛气凌人。
早年,荆沙没有脆嫩多汁的鲜笋,市售笋子枯如木柴,但也“一笋难求”。票证供应下的“山珍”——笋子,仅在过年时昙花一现。荆沙人不知笋干来自何方,亦不知它是1220种血亲中的哪家后裔,看见舟楫从川江奔流而下,自以为是地猜测它来自巴山蜀水。
其实,奴役味蕾几十年的枯笋,是雷竹的子孙。雷竹散布在荆州东南方的诸省,植根于浙皖赣闽呈山岭地貌的天地。雷竹多如牛毛,算不得山中奇珍。每年春雨时节,无性繁殖的雷竹从盘结的根索萌发嫩芽,随着惊蛰暴雷的震撼,潜伏泥地的嫩芽,争先恐后地的拼力迸发,所谓“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正是如此。农人深知雷笋迟一分则老,踩着山坡的粘泥与时间赛跑,抢在春笋未老之前,掰断上市。掐住时光采摘的春笋嫩且脆,江南的饕客陶醉在腌笃鲜的美味中,春笋制馔的林林总总,使淮扬菜大放异彩。
竹林中,那些生长迟缓临近清明才姗姗来迟的落伍者,以及率先萌发却在匆忙采摘时遗忘草丛者,口感粗粝纤维纵横,地位自然一落千丈,从而丧失了“尝鲜”的资格。但农人决不允许它们在山林坡地颐养天年,挥锄之下横七竖八。老笋被弃于农院,让阳光拂照其身。粗老的雷笋在光合作用之下水分渐而消弭,直至枯萎如柴。
依赖阳光干燥蔬果,竹笋并非特例。脱水不是为了风味而是储藏。
腊月,粗糙的笋干裹在织袋中辗转至江汉平原。对于褐黄如柴的枯笋,荆沙原住民也积累了烹煮经验。笋子在淘米水中浸泡,日复一日殷勤更水。数天后,笋干的真身慢慢显露出来,根芽和竹节清晰可见,只是有些残缺。此时,沿笋子的底部向顶端撕成细条,然后切成寸段大小,再用沸水焯煮,始成可食之材。
旧时,市面上还有一种竹笋,色洁白,形如塔,似玉兰花瓣,人们以玉兰片称之。玉兰片是毛竹侧芽,终老皆不能长成竹子。逢冬季,老道的农人可从泥土里找出它的蛛丝马迹,挥镐刨出沉睡壤下的毛竹侧芽。挖掘多在深秋或冬天,故称冬笋。玉兰片是冬笋风干后的产物,彼时,沙市的市树为广玉兰,玉兰片带着几分亲切,在沙市人心中根深蒂固。
毛竹幼时,箨环上覆盖细细的柔毛,竹竿裹着一层白粉,随着毛竹长大成材,这些特征消失殆尽,留下娇小玲珑的名字显示它的幼稚。成年毛竹高达20余米,高昂挺直,蔚为壮观,荆州称其楠竹。粗壮坚韧的楠竹通常担纲土木工程中梁柱、棚架之大任。劈开楠竹获取如帛篾片,篾匠可任意编织器物。
笋子在荆沙多用来炖煮。大凡腊肉油脂、肥腴汤汁,尽可倾入瓦罐中与笋子为伍,让荤汤淬炼笋子的粗粝。笋尖烧鸡风味独特,但笋干嫩尖寥寥,难以制肴。于是荆沙人食笋,无论粗老精细,一并瓦罐炖之。
节前,冻雨飘零。网购天目山盐笋若干,洗去盐渍,竟露出春笋的模样。直撕或斜切,红烧或清炖,在天寒地冻的日子,真真切切地吃到春天的滋味,实乃幸莫大焉。
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即将到来。在春暖花开之时,去浙皖两省交界处的天目山挖春笋,是我久存于心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