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深秋之际，最宜读杜甫。

此时草木衰败，玉露凋伤，秋风带着瑟瑟寒意，吹黄了草甸，吹红了高山，吹绿了湖泊……面对满目萧瑟的秋景，容易引起天下兴衰、身世蹉跎的感慨，人的所思所感、所忆所念也愈加凝重，愈加深沉。在阴沉的秋窗前，只有沉郁顿挫的杜甫诗，才最耐细细品读。

秋风淅淅吹我衣，东流之外西日微。

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

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

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

——杜甫《秋风二首》其二

秋风淅淅吹动衣裳，天快要黑了，江水东流，白日西微，让人顿生年华逝波、桑榆晚景的感伤。秋风起，天气清，风中传来声声急促的戍军练兵之声，山高路窄，道路阻断，行人稀少，一派天荒地老。不知明月是在为谁照亮行路？月夜孤帆，早晚以归乡为乐。然而，故园物是人非，又恐睹残毁为忧。诗中的捣练急，备征衣，行人稀，透露出乱世之象。时羌蛮寇乱，中巴信急而戍鼓声闻，巫山亦非久安之地。通篇意象嵯峨萧瑟，读来令人荡气回肠。杜甫的诗读来总有切肤之感，语句辞气皆传递出他的恳切情深。千载之前，暮年飘泊、老病交加、羁旅江湖的杜甫，他胸中翻腾起伏的忧思与郁勃不平之气，灌注在这一行行苍凉的诗句中。

梁启超在《情圣杜甫》中写道：“初唐是黎明时代，盛唐正是成熟时代，内中玄宗开元间四十年太平，正孕育出中国艺术史上黄金时代，到天宝之乱，黄金忽然变为黑灰，时事变迁之剧，未有其比”。在时代的天崩地裂之际，目睹乱世纷争的杜甫，始终不放弃报效国家的理想。随着唐帝国的逐步崩溃，对于杜甫而言，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仁爱之心，远远超越了他以往的身世凄苦之感。也许，因为个人与时代的深沉感遇，杜甫诗中，秋的意象，遍拾皆是。在杜甫写秋天的十余首诗中，我最喜欢的毫无疑问是《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在秋天的物华荏苒中，生命之光在渐渐地黯淡，读来令人无比感伤。“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所言不仅仅是眼前的衰败秋景，在这天地流逝中，好像感觉到一个大时代也在慢慢没落，个人无力挽回，难免觉得哀伤。风急天高，大江东去，登台凭栏，俯仰之际，真是可痛可悲，使人心尽气绝。物候荣枯、时代变迁、个人身世、家国忧患，尽囊括其中，波澜壮阔，哀感深沉，让人在千载之下，依然能感受到诗行中的慷慨苍凉、一唱三叹。

深秋了，玉树斯零，枫林叶映。在霜滑的晚上，月色在落叶间堆积得很厚，却又被斜风削得飞薄，轻轻降到我窗边敞开的书页上。夜读杜甫，文字间轻幻着重重波涛，“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借杜甫之诗行，凿穿时代的黑井，反思悠悠千古历史，家国和个人所经历的动乱与流离，真有说不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