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渴求归属，导致眼盲心乱，以为交付了自己就能获得新生。殊不知，一个不牢靠的港湾，非但没有庇护功能，有时候还会带来狂风暴雨。
①
喂饱儿子后，杜雯端起不再冒热气的饭碗，面无表情地嚼起来。
门铃响起第二遍，她才从怔愣中苏醒，麻木地起身开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不是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么？
钱大伟满脸怒容地望着她，脸色阴沉如寒冰，仿佛随时要发作，直到屋内的婴儿咿呀学语地喊了一声“爸爸”，他的神情才勉强缓和下来。愤恨地瞪了妻子一眼，然后一把推开她，低头换鞋。
杜雯觉得莫名其妙，很想开口，但是想到了什么，最终一言不发，默默回到座位上端起饭碗。在极力克制下，她神色如常，只有两颊白了许多，隐隐发青的白。一碗饭似有千斤重，在她手上摇摇欲坠。
钱大伟洗完澡出来，她这才发现，他的右眼眶下一片淤青，明显是被人打了，怪不得脸色那样差。是谁打的呢？她立刻想到那个和他暧昧不清的女同事，看样子十有八九是被对方老公抓包了。
杜雯幻想着他们被抓包的场景，眼睛里幽幽泛着诡谲的光，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连碗里的冷饭都生出异常美妙的滋味。
痛快了一会儿，她忽然心灰意冷起来。作为妻子，面对丈夫的背叛，她居然只能通过别人来获得报复的快感。这种缩在壳里毫无尊严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②
实际上，还在谈恋爱的时候，杜雯就知道钱大伟爱撩骚的德性。他极擅长哄女人，然而哄的不只她一个。跟她交往时，他的手机里还有无数干妹妹和红颜知己。至于最后娶的为什么是杜雯，无非是她比旁人更好哄，更容易原谅他。
杜雯何尝不明白这点。只是，她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钱大伟愿意哄着她，在她感冒时肯下楼买药，在她加班时替她叫外卖，还说会努力挣钱养活她和孩子。哪怕，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
他编了一个叫家的笼子，她心甘情愿地走了进去。她以为，结婚后，他就会改。他们两个人，守着属于自己的家，再无旁人。
事实上，刚结婚那会儿，钱大伟确实改了。他说，他被她感动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不顾一切地爱自己。他指的是，杜雯的父亲不同意两人在一起，还提出十万块钱彩礼，被她驳斥了。
压根不需要他做什么，她自己就激烈地反抗起来，骂他们卖女儿，然后以死相逼拿到户口本。领证后，因为钱大伟请不到假，婚礼直接缩水，只请了几桌近亲。
杜雯的父亲气得没有到场，也不准家里其他人出现。杜雯穿着租来的廉价礼服，偷偷在化妆间拭泪，哀怨地想：果然，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句话被她从小到大在心里过了无数遍，适用于各个场合。
宾客散尽，她嘴里的后娘悄悄出现，塞给她一张银行卡，说是她爸给她准备的嫁妆。她没有好脸色，后娘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嘱咐她照顾好自己，长叹一口气后转身离去。
她选了三张看上去美满幸福的照片，发了条朋友圈，没有屏蔽任何人。不一会儿，后娘生的儿子打电话来，语气又开心又惊讶：老姐，你结婚怎么不通知我，你们太过分了，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他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声音欢快极了。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尚不懂得伪饰情绪，哪怕隔着屏幕，她都能感觉到他的眉飞色舞。她心里其实有片刻柔软，可是一想到他的身份，瞬间冷硬下来。
她静静地听他说完，礼貌地回了句谢谢。挂掉电话，第一时间拉黑了他的号码。她想，她再也不会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了。
以后，她的爱恨，她的感情，她的家，都只属于眼前的男人。
她太渴求归属，导致眼盲心乱，以为交付了自己就能获得新生。殊不知，一个不牢靠的港湾，非但没有庇护功能，有时候还会带来狂风暴雨。
③
婚后第二年，杜雯在手机上发现钱大伟勾搭新来的实习生。
她悲愤至极，拽着他的胳膊哭闹不已，从自己一分钱没要就进了他家门，说到婚后心甘情愿事无巨细地伺候他，一把鼻涕辛酸泪，仿佛将心剖出来，她自己痛不欲生，钱大伟却一脸漠然。
最后，他终于听不下去，制止了她的喋喋不休：你光说你自己，我不也付出了很多，之前那么多女人围着我转，你看我偏偏只娶你一个！
理直气壮得令她无言以对，自个儿消化了情绪后，决定将孕事提上日程。孩子既是感情的羁绊，也是夫妻之间的纽带。她相信，有了孩子后，他会不一样。
她高估了人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杜雯怀孕没多久，钱大伟的出轨行为从言语上升到实质。在激烈的争吵下，她被他一个甩手推搡，弄到了需要卧床保胎的地步。公婆闻讯赶来，狠狠训了一顿儿子，让她辞职安心养胎，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后娘也来了，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尚未开口，公婆在一边使劲说是她自己洗澡摔的。她抿着嘴唇，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躺下来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后娘将她婆婆喊出去，说了好一会儿话，进来后，在她的枕头底下塞了一卷钱。她起身离去时，杜雯听到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不知是后娘发出来的，还是她自己心里发出来的。
儿子出生后，婆婆带了一个月便受不了，找了个借口回家跳广场舞，无论如何不肯再来。杜雯没办法，只能继续全职在家。无数个被生活折磨的夜晚，她孤身一人，有时半夜喂完奶，她望着天上清冷的月亮，恨不得立即纵窗一跃。
为了不影响上班，钱大伟搬到了次卧。他不知是自信于隔音效果，还是发自内心的无所畏惧，恣意地和情人聊到深夜。一墙之隔的杜雯，听着那些熟悉的甜言蜜语，一颗心百孔千疮。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付了人生。
然而，无论多痛苦，她都没有勇气回头。
因为，她的身后，没有路。
④
钱家人多势众，她势单力薄，想要带孩子走实在太难。她自己就是没娘的孩子，最清楚那种滋味，绝不会让孩子也经历一遍。就算能拿到抚养权，谁帮她带孩子呢？没人带孩子，她又怎么去上班养活娘俩？
生活逼着她一条道走到底，哪怕前面是无尽深渊。
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的逆来顺受，被钱大伟当成一种默许。他不再满足于偷偷摸摸，有时甚至大白天带着情人招摇过市。
直到，在路上被人打。
第一次挨打时，杜雯以为他是被情敌抓包。直到第二次，钱大伟捂着红肿的嘴角回家找她叫嚣，她才发现，他之所以挨打，全是因为她。
那群小伙子把他拉到无人的角落，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责令道：要是再敢欺负杜雯，下次直接把你打残！
钱大伟第一次选择忍气吞声，因为他清楚自己出轨出得太张扬，确实没给杜雯留面子。可是，他都改成暗地里了，杜雯居然还找人揍他，下手那么狠，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钱大伟的骂骂咧咧，杜雯再也听不进去，她整个人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所以只能默默忍受。没想到，在她看不到的背后，有人在为她撑腰。
从迷惘中苏醒过来，她的心绪久久无法宁静。在背后守护她的人，究竟是谁？钱大伟说是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她忽然想到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杜斌。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他的朋友是一堆小伙子。
杜雯擦干脸上的泪，找一个小堂妹要来杜斌的手机号。电话很快接通，大男孩清脆的声音里压不住惊喜：姐，你找我？
熟稔的语气猛烈叩击着心房，杜雯捂住嘴，拼命不让哭声蹦出来。好一会儿，才颤着嗓子说：你怎么那么冲动，他要是去告你，会坐牢的！
电话那头传来嘿嘿的笑声，得意道：放心吧，我让他们专门找监控看不到的地方，他没辙！
他洋洋自得的语气，仿佛一个孩子。事实上，他什么都清楚。
⑤
杜雯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去乡下的奶奶家过暑假。她故意怂恿六岁的他上树摘枣子，枣树又细又高，他果然摔下来，胳膊都骨折了。后娘没说什么，父亲的脸色却难看极了，眼见着就要冲她发火，他忽然扯住父亲的裤脚，可怜巴巴地说：我自己非要爬上去的，姐姐拼命拦我都没拦住，她也没办法……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催得她潸然泪下。
她不得不承认，她从来都没有被亏待过。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那些好意，甚至刻意忽视，以为这样才算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事实上，她都不清楚，母亲是否赞同她的行为。
不，如果母亲尚在人间，她一定不会活得这么辛苦。
发现自己的号码从黑名单中被放出来后，杜斌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一到周末就上门看外甥。
都说外甥多像舅，杜雯愈发觉得，还真是那么个理儿。儿子和杜斌凑在一起，嘴角笑起来的弧度十分相似。她望着一大一小其乐融融的模样，心口酸涩无比。这大概就是血缘的力量，想不承认都难。
摸清她对钱大伟的感情后，杜斌似乎松了一口气，不经意道：妈一直想抱孙子，天天眼馋人家孩子，你怀孕那会儿，她就跟你婆婆探过口风，要是对方没时间带孩子，她就来带，可惜被拒绝了，唉，现在啊，天天就催我生娃，我还不知道要到哪天呢！
他分明是嘻嘻哈哈的语气，杜雯的眼圈却涩涩的。
杜斌的母亲是在杜雯的母亲去世半年后进门的，那时候，杜雯已经六岁，藏了很多心事。母亲在病床上时，父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年毫无怨言，何等深情，为什么她一走，他半年都等不得，急切地另娶。
她心有怨恨，怪不得亲生父亲，便将那股情绪发泄给后母。
后来，奶奶和后母不对付，偷偷告诉她，后母其实早就瞧上了父亲，巴不得她母亲早死呢。老太太因为婆媳矛盾，逞一时口舌之快，殊不知这些话在年幼的孩子心里留下多大阴影。
杜雯的少年时期，在对后母的恨意中度过。哪怕后来奶奶再三解释，后母和父亲是在母亲去世后经人介绍才在一起的，而父亲之所以那么快另娶，全是被病人磨累了，加上还要照顾幼女，想要赶快开始新生活。
她的心理已经形成，和家人的冷漠相处模式也根深蒂固，索性不再纠结哪一种才是真相。即使，她心知肚明。同村有后妈的女孩子只能跟着奶奶，而她不管多闹腾，始终被他们带在身边，杜斌有的，她从来不缺。
见她神色松动，杜斌又说，其实爸爸早就为他们各自首付了一套房子，就算离开钱大伟，她也不是无处栖身，有人带孩子，还有自己的房子，只需要好好工作就行了，还愁什么。
小婴儿粉白的小手蜷缩在一起，一拳一拳打在舅舅的手心上。每打一下，他就发出咯咯咯的一串笑声，发自灵魂的快乐，驱散了所有阴霾。
杜雯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脸上早已湿透。
杜斌和父母找来最好的离婚律师，不仅拿到了孩子的抚养权，还借助出轨证据迫使钱大伟一次性付清了所有抚养费。以后，杜雯再也不用和烂人烂事做纠缠。
这场不堪的婚姻，虽然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也让她获得了精神上的救赎。原来，她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背后，一直有人给她撑腰。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