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贵族朋友“老兔子”

东亚二战经典探秘 2024-01-21 06:33:05

作者:马振岗 来源:《外交官说事儿》

作者简介

马振岗 1940年11月生,山东省人;1995年担任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副主任(副部级),1997年至2002年担任驻英国大使;在英期间,获得米德萨克斯大学名誉博士、中兰克郡大学名誉院士、英国皇家亚洲协会名誉会员等称号。

我到任后,一直忙着各种例行的礼节性拜会。一天,刚回到使馆,赵军参赞匆匆走进我办公室说:“老兔子来了,他一定要见你。”“老兔子?”我有些莫名其妙,“老兔子是谁呀?”

赵参赞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噢,我忘了,你刚来还不知道他,是位爵士,算是使馆的老朋友。馆里人都叫他‘老兔子’,叫惯了,名字一下倒想不起来。你先去见见他吧,来了好一会儿了。回头我再给你讲讲他的故事。”

赵参赞来使馆前是外交部西欧司英国处处长,对英国情况很熟悉。他说该见,一定有见的必要。于是,我就跟着他到了楼下会客室。

1999年1月,时任驻英国大使马振岗夫妇在官邸宴请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妇。

一进会客室,就听到粗重的喘气声,只见迎面沙发上坐着一位身材臃肿的老者,满头白发,面色苍灰,衣着很随便。他看见我,抖抖瑟瑟地要站起来同我握手。我看他行动不便,赶紧请他坐定,弯下身子和他握了下手,坐在他身边的小沙发上,对他久等表示歉意。

他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该道歉的是我。你的到任招待会我没能参加,医生要我做心脏手术。中国新的大使来了,我一定要见一见。手术挺成功,今天医生刚放我出来,我就赶来了,也来不及事先约一下。”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药味,显然是刚出医院,大病初愈,就急着来见我,实在令我感动。

可能他想说的话太多,一直没给我多少插嘴的机会。突然他停了一下,问我能否给他上杯白兰地。我一愣,疑惑地问:“你的身体?”他立即说:“没事,医生告诉我,手术后生活可以一切照常。就是莫斯管着我,好久都没喝了。”

我让招待员给他斟上一杯白兰地,他两三口就喝光了,又要了一杯,才慢慢呷着继续同我谈话。他说自己一年多来身体欠佳,许多事都顾不上,没能为中国多做些事,很内疚。他说:“现在身体好了,大使和使馆有什么事要我做,告诉我一声就行。”

说实话,我对他一无所知,对他讲的话似懂非懂,简直是在云里雾里。除了说几句感谢的话之外,自然无法深谈。

他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喝完第二杯酒,满意地擦了擦嘴,放下酒杯说:“我该走了,要不莫斯就着急了。你看,能否派个车直接送我到车站,坐出租车恐怕来不及了。”我怕他身子虚弱路上出事,便请赵参赞开车送他去。

这是我和“老兔子”的初次相识。他的真名叫弗雷德里克·贝奈特,是一位世袭贵族。“老兔子”是我们使馆里的人给他起的绰号,这个绰号后面还有一段生动的故事。

1978年4月底,英国国防参谋长丹尼·卡梅伦空军元帅应邀访问中国,这是中英建交以来访华的第一位英国军队领导人。

卡梅伦属于对苏联态度强硬派,认为苏联威胁是英中两国共同面临的一个问题,并表示如果苏联发动战争,就会被美国加上英国也加上中国消灭掉。他在参观我军一个坦克师时,曾发表讲话说:“英中两国共同的敌人都是莫斯科,如需要时,两军应联合起来打掉苏联的坦克。”

卡梅伦在中国发表的这些言论,在英国内外引起十分强烈的反应,苏联对此更是怒火冲天。当时苏联报纸有篇文章评论说:“这些人(指卡梅伦一行)就像一群喝醉酒的兔子一样狂妄,但是再厉害的兔子也斗不过熊。”

卡梅伦一行人回国后,便组织了一个俱乐部,并故意用了苏联报纸那篇文章对他们的蔑称,名字就叫做“醉兔俱乐部”,继续宣传联合中国共同对付苏联威胁的主张,当时在英国有不小的影响。

弗雷德里克是英国议会上院(贵族院)议员,是卡梅伦代表团的一员。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中苏关系、苏欧关系都有重大调整,加上俱乐部成员年岁渐老,陆续退出了政治舞台,他们的影响越来越小,但他们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对中国友好的态度也始终未变。

弗雷德里克勋爵是“醉兔俱乐部”的积极分子,后来担任了主席,这个俱乐部就全靠他支撑着。

他的妻子叫莫斯,也是位热情豪爽的女士,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实际是俱乐部活动的主要组织者。“醉兔俱乐部”的领带就是她一手设计的,蓝灰色的衬底上有几只傲然站立的白色兔子。俱乐部活动时成员都佩带这种领带。

莫斯(mouse)的英文字是老鼠,大概使馆的同志觉得弗雷德里克这个名字太难记,就叫他俩“老兔子”和“耗子”,久而久之,很少有人能说出他们的真名。

作者和“老兔子”在野外的合影

1997年,使馆举办国庆招待会,因为使馆大厅太小,而需要邀请的人年年增多,便对邀请名单做了些调整,剔除了部分年老或一般很少出席的人选。考虑到“老兔子”身体不好,家又在威尔士,来趟伦敦不容易,就没给他发请柬。

不料,他很快就“打”上门来,执拗地说,即便他来不了,也要给他发请柬,“这是一份荣誉”。我赶紧给他补发了。

随着形势的发展,国际局势和中英关系都与当年有很大不同,这种情势下,无论弗雷德里克本人还是“醉兔俱乐部”,几乎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我很看重他们对中国的那份情谊,始终把他们视为朋友,同他们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初次相见不久,“老兔子”就一再恳切地邀请我到他家里度周末。尽管香港回归祖国前的事情很多,我还是不拂他的一片盛情,挤出一个周末去了一趟他在威尔士的家。

这些全都是“老兔子”的世袭封地

安置完毕,“老兔子”就急不可耐地带领我和同事去看他的庄园。他说,这是他祖辈传下来的世袭封地,土地带山林,总共3000公顷。我们站在山坡上放眼眺望,下面是绵延数里的绿色谷地,点缀着几处零散的房宅,是他雇用的农业工人的家。“他们同我们关系很好,我们不在时,家就由他们看管。”

山坡上面是一片看不到边的树林。他对我说:“树林里有很多山鸡,我每年都打了送朋友。冬天你再来,我和你一起去打。”多年来,他圣诞节前都给使馆送去五六只猎获的山鸡,没有间断过。

我们下了山坡,又到他家附近转了转。沿着那条弯曲回旋的河流,岸边盛开着各种花卉,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河上架有简便小桥,还有两三座凉亭。山谷里,除了淙淙流水声和啾啾鸟啼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十分幽静。

他见我很欣赏这个地方,笑着说:“我侄女去年来,也喜欢上这里了,我把这块地就送给了她。现在我们是侵入了她的属地。”

院里的孔雀自由自在

转了一大圈,我们又回到他家。楼房前后都是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几只孔雀在上面悠闲地散步,有两只飞到了楼墙上,展示着它们美丽的羽毛。楼的一侧是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鱼。

“老兔子”没有子女,这么一大片地方只住着他们夫妇两人,而且还经常外出度假。英国贵族日益式微,生活尚且如此豪华,当年何等奢靡可想而知。

晚上,他们又请了一位教授和夫人、一名新当选的自民党议员同我们共进晚餐。按英国人的习惯,饭前一面喝酒一面聊天,直到9点半才用餐,饭后又继续喝酒聊天。自然我是“主谈”,回答他们一个又一个关于中国的问题。

半夜12点多了,都没有结束的意思。一来,我不喝酒,二来,一天下来也太疲乏,我虽然竭力支撑着,眼皮却越来越不听指挥。还是女士心细,“耗子”见我困倦的样子,提出“让大使休息吧”,客人们这才告别。

我本来准备在这里住两天,星期一回使馆,可一盘算,那样回到伦敦就是星期一下午了,使馆里事情挺多,泡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活动,决定找个借口提前回去。

早饭时和“老兔子”一说,他有些发急,说他已请了当地市长夫妇来吃晚饭,我要是走了,他不好向客人交代。我已经说了使馆有要事,也不好再改口。正在为难之际,他提出留下陪我来的使馆三秘作我的代表,我只好同意。

“耗子”一再诚恳地表示,希望明年夏天休假的季节,我带夫人一块儿来,多住些日子(当时我夫人还在国内)。后来,要么“老兔子”身体不好,要么我回国休假,一直没有机会再来他家。

那位三秘回到使馆,笑嘻嘻地对我说:“大使,你一走,我倒升了官。”原来,“老兔子”为了脸面,把他作为使馆参赞介绍给了客人。

1998年12月2日,“老兔子”80岁生日,俱乐部年会的活动就是给他祝寿。我们夫妇应邀出席,我写了首诗,用毛笔誊好,装在相框里送他作为寿礼:

豪兔气壮志不踌,

醉与熊罴竞风流。

年方八十胡谓老,

情系中华永春秋。

他非常高兴,捧着给这个看了又给那个看。

“醉兔俱乐部”实际上活动很少。开始,“老兔子”还时不时给我写信,问我如何答复英国报刊上一些攻击中国的问题,接到我的回答后,他再改写成自己的话,以个人名义给议会和老朋友发信。后来,他身体越来越差,这样的事也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一年一度的年会,这还要看“老兔子”的身体状况。

俱乐部只有十多名成员,连配偶加亲戚朋友,参加年会的也不过30来人。年会的主项就是我的讲话,一般安排三刻钟,由我全面介绍中国国内的发展和中英关系。卡梅伦元帅是每次必到,听得也最认真,总要提出几个问题。因为都是熟人,气氛友好,交谈起来很轻松,我很喜欢这个年会。

我是年会的主讲人,“老兔子”每次事前都与我商定日期,所以每次我都能参加。2000年,“醉兔俱乐部”整年没有举行活动,“老兔子”也没有同我联系。年底,他破例没有给使馆送山鸡。我猜想他身体一定出了问题。

2001年初冬,“耗子”一个人来使馆,商量年会的日期。她告诉我,弗雷德里克近年身体越来越差,2000年发现视力急剧下降,最后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后来动了手术,视力有了些好转,仍坚持要举办年会。那年年底事情特别多,但我不想违了老人的心愿,爽快地答应参加。

2001年11月13日晚,是我最后一次参加“醉兔俱乐部”的年会。我一到宴会厅,“老兔子”就由“耗子”搀扶着站起来和我握手,说他非常高兴又能看到我。我发现他依然穿戴整齐,打着“醉兔俱乐部”的领带,但苍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人到齐后,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主持会议,说话声音很低,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一如往常,他邀请我给大家讲话,也一如往常,他听得十分认真。

告别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我恳切地希望他保重身体,并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次分别,竟成了永诀。2002年7月,我举行离任招待会,他没有来。他的一位亲戚告诉我,他病得很厉害。我请他转达我的衷心问候。年底,我在国内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他是英国的一个贵族,在1978年对中国的一次访问后形成了浓厚的中国情结,而且余生始终不渝。他不算什么伟人,也没做出了不起的成就,但他那份对中国的深切情谊却令人深深感动。

安息吧,我的“老兔子”朋友!

【来源:《难忘英伦》(出版于2008年10月)

作者:马振岗

编辑:《外交官说事儿》凤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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