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北五月冷冷月光照耀下，长山山岭间泛起了一层薄雾，山坡上早已飞上了无数朵盛开的鲜花，但在这微冷的夜色里，均染上了一片耀眼的白色，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献祭于这一方小小的坟前。这座小坟位于山涧一个较大的开阔地段，因为过于孤寂，小坟就犹如一叶扁舟，航行在驶向死亡的大海上。坟的四周除了低矮的小草，还植下了四十九棵新的小树。每一棵小树上都有一个精致的吊牌，吊牌上是一枚枚浸润着深情写下的名字：郭成武、杜选林、李秫木……

微风吹过这五月夜的山涧，小草、野花、小树、山顶上的大树微微颤动，都在夜的呜咽中向坟中僵卧的人致敬。小树吊牌上那些小小的名字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似乎在向世人昭示：他们的心将永远留在这里，他们用手托起了坟中这个普通而伟大的灵魂，他们不论走得多远，都将回望坟中这位曾经指引他们走向人生的导师。

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南峰县南峰中学高三一班班主任胡芬芳。

胡老师是南峰中学一位普通的数学老师，现年五十九岁，在南峰中学已经工作了三十七年，明年将光荣退休，去享受属于他的静好岁月。他年年执教高三毕业班，是南峰中学有名的“福（胡）将”。又因为他时常把数学的“根号”挂在嘴边，同学们又亲切地给他取了一个绰号“胡根号”。他年年所执教的班级高考成绩均名列全省前列，在全市评比中，也稳居全市同类学校前茅。因此，他获得的奖项奖状无数。墙上挂不了，桌子上放不下，室内几个大的木箱也装不了。但他仍然在这些“奖状”中，安然地在一盏昏暗的台灯下，在曾经多少个微寒的五月夜晚里，钻研教材，钻研考点，精选习题；他时常在那架已经睡了多年的木板床上，认真地思考班上每一位学生的家庭情况、兴趣爱好、生活习惯、学习上遇到的问题、哪些进步、指导的途径和办法。哦，他猛地想起了宋全镇同学今天有点咳嗽，是不是感冒了？他可是我们班培养的一个好苗子，决不能在高考只有一个月的时候出了问题。他连忙起身，披上一件衣服，就向男生宿舍跑去。边跑边压抑着自己的喉咙，不能在这夜深人静时咳出大声来，以免影响了妻子和邻居的休息。

可是他的妻子怎么能不知道呢？屋里有了这个成天不归家，归家不做家务，夜里不睡觉的人，哪能不担心呢？你看这老胡越来越廋了。一个个子一米七八的人，可体重却只有八九十斤。经常饭也不想吃，每天夜里只能睡一两个小时。他总是在床上翻过来，又折回去。梦中念叨的尽是他班上那些学生的名字。自家闺女的学习他一点儿都不上心，女儿身高多少，女儿考试得了多少分，女儿喜欢什么，这些他都“漠不关心”。女儿从小学到高中的家长会他从没有参加过。妻子经常说，你是全县全校有名的“模范班主任”，时时与你班学生家长高“家校联合”，为什么你不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胡老师总是咧咧嘴，捋了捋自己几周都没有刮的胡须说，我这老胡真是对不住宝贝女儿，我可是没有时间啊，学校给我下达的升学“任务”那么重，大家都看着我呢。那些奖金奖状倒是无所谓，可是这关系到每个学生的前途，他们每个人在人生中就只有这么一次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我们看到他们那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身上就充满力量。有的学生天赋很好，能上北大，我就一定竭尽全力让他考上北大。有的学生能努力考上211，我就绝不会让他放弃那个希望。我也是从长山那个山沟沟里走出来的人，我知道农村孩子读书的艰辛，我知道那一份看似很轻实际上却很重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对他们一生和他们家庭的重大意义。我一定要想尽各种办法教好他们！

妻子经常在他的“教导”下“哑口无言”“俯首帖耳”。她知道他的心思，为了教好学生，他不在乎学校领导对他的无数次“夸奖”，不在乎县教育局对他的无数次“奖励”，也不在乎县政府对他的无数次给他的“颁奖”。妻子经常看到的是，老胡面对学生进步的微笑，开心，以及发自肺腑的快乐。

可最近一年来，老胡的身体每况愈下，她经常感到头晕，体重下降很快，吃饭时总是有吞咽异常的情况。有时，吃一顿饭，他总是颤颤巍巍，全身冒汗。妻子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总是说，就是一个感冒嘛，现在我忙啊忙啊，再过一个月，等这一届高三毕业班毕业之后才去也不迟。妻子忧虑地说，看你身体愈来愈吃不消，请假休息几天也可以！胡老师作了一个手势说，那可不行，我没有见到这些娃娃们的大学通知书前，我是不能休息的。我已经给同学们讲了，要是你们接到了大学生通知书，一定要拿来给我瞧瞧，让我也分享你们的欢乐与幸福。看看这些娃娃就要快接到他们“心仪”的通知书了，我怎能离开他们呢？妻子又说，你可以给校长建议，让一个年轻人来接替你一段时间，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你身体可不能处什么问题，你可是我与女儿的“顶梁柱”，你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这个家就会“崩塌”的。胡老师轻轻地说，你不要过于担心我，现在教学上人手那么缺，哪里去找老师？再说，领导们天天开会都忙不过，我哪里去找他们？他们关心的是什么“率”，“什么率”上去了，什么都好说，这个“什么率”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也是衡量我们业绩的一杆“秤”。

妻子再也不能说什么，在胡老师的心中，除了学生的“前途”和健康成长，其他的都是浮云。他经常对她妻子说，难道我要那些学生感谢我吗？不是，学生们考上了大学，走得远，有了成就，我就感到是最大的欣慰。我“挣”了这么多“奖状”，难道我会在退休或百年之后举办一个“老胡奖状展览会”？这些都是我鄙视的“虚名”。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不去奢望什么。妻子只有默默点头。

黑板一角的警示牌显示高考只剩二十天了。那天早上，胡老师陪同学生们一起跑完早操来到教室，像往常一样，在早自习开始前，他总是要“鼓动”几句，作为新的一天的开始。可当他刚说一句：同学们，离高考只有二十天了，大家要——

忽然，他的身体不住地抽搐起来，同学们看到他双手紧紧抓住讲台的棱角，努力将自己站稳，可是他越抽越厉害了，脸上一片煞白，同学们都惊恐地望着他，不知他今天是怎么了？两个男同学飞快朝讲台跑去。可没等他们跑上讲台，只看见胡老师挥舞着僵硬的双手，嘴里断断续续喊着：通知书，通——知——书。“噗通”一声，胡老师倒在了他留下饿了无数脚印的讲台上。

一辆“120”救护车带着刺耳而凄厉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静谧的校园。

学校老师和同学们都在不安地等待着。胡老师到底怎么了。同学们多么盼望他早点回来，他可是同学们心中的“中流砥柱”。只要他在，同学们学习就来了精神；只要他在，同学们考试就有了“底气”；只要他在，同学们就会心安神定，云淡风轻，步履稳健，似乎那遥远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会像五月鲜艳的鲜花那样诱人，又会像五月的和风那样令人心旷神怡。

像炸了一个响雷。

“食道癌晚期！”是县医院权威医生会诊的结论。

震惊！眼泪！痛哭！

整个高三一班的教室，一连几天，每张脸上都溢满了痛苦的泪水。绵长的幽咽代替了往日的欢乐。愁云终日凝聚，久久不能消散。

一天， 班长高声地从教室外跑进来：

同学们，胡老师来信！

同学们“呼啦”地跑过来，都争着要看胡老师从医院里的来信。

信是胡老师妻子在胡老师从昏迷中醒过来口授下写的。

同学们：你们好吗？

当班长读到这几个字时，教室里便是一片啜泣声。

胡老师在信中叮嘱同学们要振奋精神，不要气馁，不要因为他生病而影响学习。他还叮嘱同学们，要尽快适应学校派来的新老师，要多与新老师交流，把基础知识学扎实，把解题方法学到家，把信心憋足，每个人都要有信心把那红彤彤的大学通知书拿到手，捧到他的床前。

同学们都狠命地点着头答应了。

教室内又充满了生气。书声琅琅。笔底生花。似乎胡老师仍然天天跟他们在一起。

同学们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那雪花般飞舞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同学们又似乎看到自己带着骄傲和满足的神情，手中擎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在向胡老师“汇报”。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那一天终会来到！

可是在高考后的又一个“第二十天”，胡老师带着没有看到同学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遗憾离开我们。

苍天垂泪。江水呜咽。山川悲鸣。

九月一日，是同学们上学的日子。

之前，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个决定：每个同学都复印了一份各自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在了胡老师的墓前。在离别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胡老师长眠的长山山涧中这块幽静的平地上种下一棵小树。四十九位同学四十九棵小树，就这样密密麻麻、井然有序地在胡老师的墓碑前排立着，这个山涧俨然成了往日上课的学堂。每棵小树依旧沐浴着胡老师精神和知识所散发的芬芳。

这座由墓碑、青青小树和层层叠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组成的墓地堪比历史上最伟大人物的墓地，在五月鲜花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庄严肃穆，虽然看起来异常简朴，但格外醒目。

清风拂过黑色的墓碑，向更静寂的山涧深处荡去。

小鸟轻轻地扇着翅膀飞过坟头，似乎怕惊扰了墓中困倦却幸福的胡老师的灵魂。

作者简介：

杜安成，现为四川省南部中学教师、四川省作协会员。 曾参与《南部县民间文学》《南部县历届县委书记回忆录》《读南部》《南部方言》《陈氏四令公史述》等编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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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