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志怪小说的迷雾中,神秘的茶香若隐若现。《诗经》虽以其广泛描绘的植物而闻名,却唯独不见茶的踪影。正因如此,陆羽在探索茶的历史源头时,不得不求助于非正典的文献,那些古老的文字虽未明确指出茶,他却努力使人联想到这神奇的植物。陆羽所构建的茶史长河,趣味横生且出乎意料,其中不仅有神农等文化英雄的形象,还穿插了许多模糊而迷人的传说,为研究中古宗教的学者们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茶经》透露,茶不仅因药效而备受推崇,更与神仙、妖魔、鬼魂、巫女的世界紧密相连,它不是一种平凡之物,而是通向另一个神秘世界的桥梁。
明 文征明《惠山茶会图》
在《茶经·七之事》的篇章中,志怪小说以其非正式而充满轶事的特点格外引人注目。这些中古时期的小说,充满了与超自然生物的奇遇和非凡之事,陆羽显然涉猎其中,并从中摘引了不少关于茶的非凡故事。这些故事中,茶的出场往往不同寻常,甚至带有几分诡异。
引人入胜的是,《茶经》中的记载显示,对茶的渴望不止限于生者。陆羽从早期志怪小说《搜神记》中引用的一则故事。它说的是有个鬼甚至死后仍想喝茶。
夏侯恺因疾死。宗人字苟奴察见鬼神。见恺来收马,并病其妻。著平上帻,单衣,入坐生时西壁大床,就人觅茶饮。
该故事的简化版也见于宋初百科全书《太平御览》的“茗”字条下:(《晋书》日,“夏侯恺亡后形见,就家人求茶”。
但其实《晋书》 中并无此记载。此故事在宋代早期的百科全书《太平御览》中亦有记载,尽管有所简略,且《晋书》中并无实际记录。志怪小说中常见主题之一,便是死者仍保留生前的习惯与欲望,这一逻辑在鬼魂的日常生活中得到了体现。陆羽进一步引用《续搜神记》中的故事,揭示了茶树与隐居山野的鬼怪间那层不易察觉的联系,其所述之事,据说发生于晋武帝时期。
晋武帝时,宣城人秦精,常入武昌山采茗。遇一毛人,长丈余,引精至山下,示以丛茗而去。俄而复还,乃探怀中橘以遗精。精怖,负茗而归。
陆羽所述的这段奇缘,与《续搜神记》(亦称《搜神后记》)第七卷中所记载的版本略有差异,后者所述发生在约百年之后。在《搜神后记》中,此类遇神遇怪的轶事被主题性地汇编在一起。以下为《搜神后记》中更为详尽的故事情节,以供对比:
晋孝武(372-396年在位)世,宣城人秦精,常入武昌山中采茗。忽遇一人,身长丈余,遍体皆毛,从山北来。精见之,大怖,自谓必死。毛人径牵其臂,将至山曲,入大丛茗处,放之便去。精因采茗。须臾复来,乃探怀中二十枚橘与精,甘美异常。 精甚怪,负茗而归。
尽管两则故事细节有别,却不约而同地突显了一个神秘生物——形似人类,却异常高大、多毛、无言——作为神秘茶林守护者的形象。罗伯特·康帕尼曾提及,中古时期的志怪小说中,荒野之外遇见的毛人——中国的“野人”,其高尚行为反而增添了几分诡异。这些山中野人或与汉代四川地区流传的,关于猿猴喜爱人间女子的故事有关。在思考秦精发现的与我们平行的另一个世界时,亦不应忽略《搜神后记》中的桃花源故事,后者因陶渊明(365-427)而家喻户晓。野生茶树周围似乎弥漫着一个奇异的世界,半人半怪的生物居住其中,这种氛围甚至延续到了茶叶商业化的种植与采摘时期。
杨晋《豪家佚乐图》,绢本设色,56.2×127.4cm,清
陆羽还引用了刘敬叔(活跃于5世纪初)《异苑》中的一则奇闻,与公认版本有所出入。这则故事再次表明,获得好茶往往不易,它与强大的力量相连,或受其庇护。故事中的主人公以茶慰藉亡魂:
剡县陈务妻,少与二子寡居,好饮茶茗。以宅中有古冢,每饮辄先祀之。二子患之日:“古冢何知?徒以劳意。”意欲掘去之,母苦禁而止。其夜,梦一人云:“吾止此冢三百余年,卿二子恒欲见段,赖相保护,又享吾佳茗,虽潜壤朽骨,岂忘翳桑之报。”及晓,于庭中获钱十万,似久埋者,但贯新耳。母告二子, 惭之,从是祷馈愈甚。
让我们来梳理故事的逻辑。一个非亲非故的鬼魂,为陈务妻的善良所动,以金钱回报。她的善良体现在,将鬼魂如家人般对待,共享钟爱的茶。鬼魂称她保护了他,如同家中的男性主人。故事暗示,年轻寡妇将茶用于仪式,这一用法虽后成为佛教重要仪式,但最初出现在家庭层面的宗教信仰中。
关于唐以前中国茶在仪式中的应用,陆羽提供了一个中古时期长江上游的事例:
南齐世祖武皇帝遗诏:“我灵座上慎勿以牲为祭,但设饼果、 茶饮、干饭、酒脯而已。”
《茶经》未明此记载出处,但疑似引自《南齐书·武帝本纪》的诏书。尽管我们知道皇室祭祖也用茶作为祭品,但从中难以推断更多信息。
然而,如陈务妻家之亡魂,鬼神精怪所保护的不仅仅是茶树。陆羽《茶经·七之事》揭示,茶作为商品,也与神秘世界相关。他讲述了一个在市场卖茶的神秘老妇的故事,源自已失传的《广陵耆老传》:
晋元帝(317-323年在位)时,有老妇每日携一器皿茶至市售卖,市人争相购买。从早到晚,器皿中的茶不减少。老妇将所得钱币散给孤贫乞者,引起人们惊异。州官将其投入狱中,夜里,老妇携茶器从狱窗飞出。
此故事展现了志怪小说中常见的主题转变:高深术士常伪装成普通人,或如这位商贩一般,谨慎隐藏其异能。故事暗示,市场售茶是平常之事,但老妇利用茶器(可能是葫芦)飞出监狱,或许暗示了茶与飞翔之间更深层的神秘联系。唐代诗人也提出过类似的联系,如卢仝诗云,茶能使人饮后羽化登仙。
刘松年《补衲图》,绢本设色,141.9×59.8cm,宋
茶与神仙在轻盈的笔触下,探寻茶与道教神话的交织,《神异记》这部由道士王浮(约活跃于西晋时期)编纂的神怪故事集,透露出我国茶文化初露端倪的道韵仙风。遗憾的是,这部古籍已随风而逝,仅能在《茶经》等典籍中,从零星的引用里捕捉其吉光片羽。
余姚人虞洪入山采茗,遇一道士,牵三青牛,引洪至瀑布山日:“吾,丹丘子也。闻子善具饮,常思见惠。山中有大茗可以相给。祈子他日有瓯牺之余,乞相遗也。”因立奠祀,后常令家人入山,获大茗焉。
随后的篇章里,陆羽及其同道有目的地构建了有关茶的很有影响力的新思想体系,它糅合了佛道的观念与人物,把古代的原型纳入新的文化模式。这段简短的记载让我们得以考证这一过程的某些方面。丹丘子,虽然名字让人产生联想,《茶经》也把他当作汉代仙人,但其实他几乎不见于唐以前的文献。然而,与陆羽同时代的文人雅士,对这个道教茶道大师的名字及他与茶的渊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陆羽的挚友,诗僧皎然(730-799)在《饮茶歌送郑容》中赞誉:“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并在其他诗篇中,将丹丘子与茶道完美地融为一体。
李渊曾秘派秦王李世民寻访丹丘子,但与世无争的丹丘子隐匿了踪迹,逍遥世外。图为宋人《临流独坐》局部
在另一首诗《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中他又说,“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而且,皎然很明确地把丹丘子与一个具体的地点相连,在诗歌序言中他述日:“《天台记》云,‘丹丘出大茗,服之羽化。'”但其实我们现在见到的《天台记》里没有相关记载。唐诗里提及丹丘子时不尽与茶相关。著名诗人李白(701-762)有《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诗,诗中他用别名“丹丘子”指朋友元丹丘,这首诗中丹丘子与茶没有关系。
关于“丹丘子”这一名字的奥秘,我们从诸多典籍中探寻答案。《楚辞》中的《远游》篇最早提及丹丘,将其描绘为昼夜常明的羽人故乡。而皎然笔下的“丹丘羽人”,无疑是汲取了这些早期文献中关于丹丘、丹丘子与茶的描述。
皎然俗姓谢,自称是谢灵运的十世孙
重要的道教作者陶弘景(456-536)也把茶与丹丘子相连。在《名医别录》中,陶弘景写道,“茗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茶经》也引用了这句简短的话,但文字稍有不同。因此简而言之,皎然的“丹丘羽人”无疑典出这些更早时候谈及丹丘、丹丘子和茶的诗文。
陶弘景(456—536),南朝齐、梁时道教学者、炼丹家、医药学家。
无独有偶,卢仝在写著名的七碗茶诗时也吸收了以前的传统,把茶作为能使人成仙--即轻身换骨的药物。
敦煌人单道开,不畏寒暑,常服小石子。所服药有松、桂、 蜜之气,所馀茶苏而已。
谁是单道开?为什么要对他的饮食感兴趣?最早完整叙述单道开生平的是宣扬佛教神异的故事集《冥祥记》,5世纪晚期王琰(约生于454年,活跃于5世纪晚期至6世纪初)撰。《冥祥记》多处提及单道开的饮食习惯,但没有明确说其饮茶。文日:
欲穷栖岩谷,故先断谷食。初进面,三年后,服练松脂。三十年后,唯时吞小石子。石子下,辄复断酒脯杂果。体畏风寒, 唯啖椒姜,气力微弱,而肤色润泽。
传记(可能利用了多种资料来源)后文又说,“绝谷七载,常御杂药,药有松脂茯苓之气”。
单道开俗姓孟,是敦煌人
据说单道开活了一百多岁,死后露尸山林,自然干枯。这些成就解释了传记为何对其饮食感兴趣。单道开服食特殊的食物(尤其是矿物),这些传记仔细地记录了他吃的东西(辣椒、生姜、松脂等等)。但是正如我们所见,文献资料并不总是把茶包括在他的饮食之内。因此,《茶经·七之事》提起单道开,说明陆羽有意把茶饮与一个修习长寿之道的名人相连,即使文献资料几乎不足以支撑这一说法。
陆羽、皎然等先贤不仅有意将茶与仙道相连,更通过茶的描述,引入宗教和文化价值,使得茶不仅仅是短暂的饮品享受,而是逐渐影响整个社会的文化现象。如此,茶与仙道的故事,虽然零散,却透露出我国古代文人将茶文化提升至宗教和精神层面的大胆尝试。
明 丁云鹏 《玉川煮茶图》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