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午梦堂主
《——【·前言·】——》
1957年8月,在英国伦敦一处阴冷潮湿地下室,一位中国老太太,颤巍巍从冰冷的床上半坐起身,摸索出纸和笔,她要给远在美国的女儿写一封信,请她无论如何到英国来一趟。她觉得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现在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这是她写下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写完这句话后,她的脸上露出苍白而欣慰的笑容。她想,女儿看到这句话,一定会来看她最后一眼的。
可是,她想错了。不久后,她只等来女儿的一封信和随信寄来的一百美元。
这个来自中国的老妇人,名叫黄逸梵,她的女儿是曾经红遍上海滩的著名作家张爱玲。
为什么就连见母亲最后一面,张爱玲都不愿意?
这一切,都要从张爱玲和母亲相爱相杀的情感纠葛说起。
宁愿惊世骇俗也不委屈自己张御史的少爷,黄军门的小姐,二十岁结婚时是一对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
在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回忆里,父亲张廷重(又名张志沂),母亲黄逸梵都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身为他们的儿女,是何其幸运,何等风光。
在张爱玲儿时的记忆里,母亲黄逸梵身材窈窕,体态轻盈,既受过中国传统教育,又出过国留过洋,那一头飘逸的微黄的头发,高挺的鼻梁,让她怎么看都有一种外国美人的风采。
爱自由爱浪漫,整个人都散发着迷人罗曼蒂克气质的旧时代的新潮女子,是儿时张爱玲对于完美女人的第一印象。
然而,这样的女子,做起母亲来,大约是不大称职的。黄逸梵也是如此。
黄逸梵(左一)
张爱玲四岁的时候,母亲黄逸梵就以照顾小姑子张茂渊为由,和张茂渊一道出国留学去了。抛下一双儿女,和小姑子远走英国,黄逸梵此举,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不过,崇尚自由浪漫的黄逸梵,宁愿惊世骇俗,也不愿委屈自己。
在英国,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本名黄素琼改为黄逸梵,然后,她不仅学会了英文,还学会了画油画、做雕塑。她和徐悲鸿、蒋碧微一起画画,和朋友们一起去卢浮宫看展览,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她爱上了旅行,成了张爱玲眼里的环球旅行家,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潇洒和任性。
只是苦了她丢在国内的一双儿女。
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姐弟俩最大的期盼和快乐就是收到黄逸梵从国外寄来的各种衣服、零食和玩具。
父亲张廷重像所有封建遗少们一样,平日里的时光,都被吃喝嫖赌、捧歌妓、吸鸦片、包养姨奶奶充斥着,对于姐弟俩,动辄打骂,甚少关心。
直到数年后,过了太久散漫颓废生活的张廷重,才给远在国外的黄逸梵写了一封信和一首诗,表示自己要痛改前非,希望黄逸梵早日回国。
才听律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收到书信和诗,黄逸梵一番思量后,决定和小姑子张茂渊一道回国。
风一样的女子此后的两年,是张爱玲姐弟俩度过的最幸福的童年岁月。张爱玲回忆道,母亲有时和一个胖伯母坐在钢琴凳上,模仿电影里的恋爱情节,有时姑姑弹琴母亲伴唱,家里的气氛,是美的顶巅。
可是,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两年。两年后,张廷重故态复萌,又开始抽鸦片、捧戏子、养窑姐,还大把花着黄逸梵从娘家带来的钱财,心里想着,把你的钱都挥霍完了,看你还能去哪里。
忍无可忍的黄逸梵下定了决心要和张廷重离婚。
从此后,十岁的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就跟着父亲和继母一道生活。个中孤独、苦楚与辛酸,难以言喻。
这时的黄逸梵却彻底放飞了自我。
她先是去了埃及旅游,然后又辗转去了美国。在美国,她认识了帅气又年轻的维斯基,为了维斯基,不惜变卖古董,支持他做皮匠生意。
直到有一天,黄逸梵收到一封女儿要求她回国的信件。
彼时,遭受父亲毒打,生着病却被关进黑屋子,无人过问的张爱玲,最终决绝逃出了父亲和继母的家,一心一意要投奔回国的母亲,黄逸梵却心存疑虑。
“看得出我母亲为我牺牲很多,而且一直怀疑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张爱玲回忆道。
当张爱玲因为补课需要花钱的时候,黄逸梵抱怨道,都是你,我好久没买新衣服了。
当张爱玲拿着800元钱奖学金欢欢喜喜交给黄逸梵的时候,黄逸梵竟然不可理喻地怀疑青春懵懂的女儿和老师有私情,随后突然闯进女儿的浴室,声称要检查女儿的身体,这之后,又将张爱玲交给她的800元钱赌钱输了个精光,让张爱玲心寒到了极点。
此外,再次回国的黄逸梵,对于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是不满意的,尤其嫌弃张爱玲的坐姿、走路、说话的样子,还有穿衣服的品味。
当张爱玲生病呕吐不止时,黄逸梵一脸嫌恶地皱眉道,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当看到张爱玲对于简单的家务都一窍不通的时候,竟直接口出恶语道,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也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或许,母女之间的芥蒂,在此时,就如同一根刺,已经深深扎进了张爱玲的心里,后来,随着年深月久,越扎越深,再也拔不出来了。
1939年,当张爱玲去香港读大学的时候,如释重负的黄逸梵,迅速赶赴美国,和男友维斯基相聚。不久后,两人又结伴去了新加坡做皮货生意。
1941年底,新加坡被日军占领,黄逸梵的男友维斯基死于一场大轰炸。这之后,遭受打击的黄逸梵,开始到处游历,彻底将自己活成了风一样孤独又随性的女子。
直到1946年,黄逸梵再次回国。此时,独自孤独艰难长大的张爱玲,已经成了红遍上海滩的著名青年作家。
母女情千疮百孔黄逸梵此次回国,并不是来分享女儿成功的喜悦,而是为着阻止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婚姻。黄逸梵不知道的是,张爱玲的爱情与婚姻,如同三月初的那一树盛开的玉兰花,开得盛大壮观,落得也快,花开花落,太匆匆。两人婚后才数月之久,胡兰成就和一个周护士勾搭上了。
“那个胡兰成,你现在还在等他吗?”
“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就完了。”
1946年8月,张爱玲和导演桑弧因为电影结缘,彼此渐生情愫,黄逸梵却认为桑弧“生得过分好看了些”。
在她看来,好看的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当桑弧到张爱玲家里做客,黄逸梵处处表示不满,有一次,竟故意将客厅的门轰然推开又迅速很大声地关上,让桑弧惊诧至极,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短暂的爱情随后不久无疾而终。
那日,一袭碎花旗袍的黄逸梵,披散着头发,慵懒地斜斜站立在窗户边下午的阳光里,张爱玲突然递过来一根用手帕包着的二两金条,郑重道,那时候为我花了那么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你的。
黄逸梵当下心里一凛,只觉寒气逼人,内心酸楚不可当,不觉落泪道,就算我不是个待你好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还不食儿呢。
面对哭泣的母亲,张爱玲到底一狠心,将包着金条的帕子不由分说塞进黄逸梵的手心里,一扭走便走了出去。
这二两金条,是她日夜写书攒下的,她一股脑儿都给她了。
原来,她们母女的情分,她们的骨肉亲情,就只值这二两金条。
黄逸梵心如刀绞。
黄逸梵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
她开玩笑道,我要去西湖边跟亲戚家的一个老小姐出家,晨钟暮鼓,斩断尘缘,又自言自语道,还是去英国长住现实些。
她不久后就把张爱玲和张子静都约来一起吃饭。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数枚蓝宝石和一小摊珠宝,让张爱玲拣一份,剩下的给张子静。张爱玲拣了一幅深绿翠玉环,吊在小金链子上。这首饰,后来张爱玲一次也没戴过。
黄逸梵到底去了英国。她自由了大半辈子,如今老了,恋人去世,儿女疏远,陪伴她的只有不多的几箱古董,她想作为遗产留给女儿。
她给尼赫鲁总统的姐姐做过秘书,到一家制包厂当了一名制包女工,还收养了一个当地华侨的遗孤。
那孩子一头枯黄的头发,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细瘦的胳膊和双脚,像极了儿时的张爱玲和张子静姐弟俩。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孩子的饮食起居,当孩子生病时,她尤其关怀备至。
恍惚间,她以为她的两个孩子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多想告诉姐弟俩,她的悔恨她的泪,可是,她再也不会有机会诉说了。
她开始频繁给张爱玲写信,在每封信的末尾,都要加上自己的英文签名,那签名的最后一个字母高高翘起,仿佛是给张爱玲一个又一个长长的亲吻。可是,这个来自妈妈的吻,隔了三十年的漫长岁月,再热烈缠绵,也免不了荒凉落寞。孩子们早已不需要了。
得知张爱玲要和大她二十多岁的赖雅结婚,黄逸梵送上了真挚的祝福和二百八十美金作为贺礼。此时的黄逸梵全然改掉了早年间对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坏脾气。
可是,这一切都来得迟了,太迟了。
黄逸梵不知道的是,当时的张爱玲,在美国和赖雅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她甚至连一张去英国伦敦的机票都买不起。
不久后,带着巨大的遗憾和落寞,黄逸梵在英国伦敦凄然离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两个月后,张爱玲收到了母亲从英国伦敦一个装满古董的皮箱,那是黄逸梵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打开皮箱,最上面赫然放着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时的一张学生照。
那一刻,张爱玲泪如雨下。在无数个寂寞孤独的异乡的深夜,黄逸梵一遍遍摩挲着照片上女儿年轻的容颜,一次次流泪诉说着她的追悔她的错。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听她说了。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是张爱玲小说《留情》里的句子,又何尝不是她和母亲相爱相杀的漫长一生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