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1925年)十月初九,奉天省洮昌道,怀德县,太平屯。
屯东头的范家大院高搭灵棚,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披麻戴孝,雪白的挽幛子能顺出去二里地,灵围子一丈七尺高,是公主岭老胡家扎彩铺连夜赶制,光是马蹄针就用了两大箩筐,李家铁匠炉现场加工,把烧火的小打都累屁了。
紫椴描金二十四孝图的棺木升地三尺三,棺前摆着九曲黄铜长命灯、八碗九碟倒头饭——这真是一场风光大殡,因为去世的那可是范家老太爷!
范家是老怀德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范老太爷有四个儿子,老大在沈阳城出任税捐处长,老三在驻山城镇的奉军骑兵旅当营长,老四在北平念大书。
留下老二在家操持家业,置下良田三百晌,阡陌相接,车马成群。
这等人家,势大可推江山倒,钱厚能压江湖人,白事喜丧自然是大操大办,光是喇叭匠子就雇来四伙,有公主岭的杨青山班、伊通大孤山子的肖凤河班,梨树凤凰城子的李显亭班、老怀德的张海文班,全都是方圆百里地面上的吹鼓高手。
天色擦黑之后,人们扶老携幼全都来看热闹,仿若赶场看彩戏一般——只因如果两班喇叭匠子照面,是要“对棚”的,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而这次竟然有四班顶尖高手“对棚”,可谓稀奇至极。既然有这热闹可看,错过了岂不是后悔半辈子?
一伙喇叭匠子有4人,四伙就是16人,这也就是范家的灵棚子足够高大,否则还真放不下。
“对棚”即各班喇叭匠子之间的比试较量,全凭技艺说话,讲究的是“艺压当行人”,说白了就是炫技。
旧时东北喇叭匠子的技艺绝活,那可真是超乎人的想象空间。现代喇叭大约只剩下了“吹”,哪怕是什么国家级艺术大师也只是停留在这个基础层面。
至于“卡”、“凑”、“叫”早已失传。
而这“卡”、“凑”、“叫”,说是“通神明”绝非夸张,因为似乎不是人能办到的。
于是,以范家风光大葬为契机,一场关东大地的顶级“对棚”由此上演……
01
在旧时东北的民间有“下九流”的说法,即“一修脚、二剃头,三把四班五抹油,六从当奴婢,七娼八戏九吹手”。
总体来看,都是属于服务行业——这并不奇怪,毕竟五千年以来一直秉持的是“国之四维,士农工商”,认为读书耕田才是正途,做工经商都看不上眼,就更不必说服务业、尤其是服侍人的行业了。
可笑的是:这“下九流”也是有鄙视链的,其中修脚的之所以能排第一,只是因为干活时候可以与主顾平起平坐,宋代甚至戏称为“待诏”(翰林院当中的一个职位)。
“剃头”自然指的是理发师傅,只不过现在是“托尼老师”。
“把”指的是把式、把头,比如参把头、木把、车把式。
“班”是跟班、帮闲,干的是跑腿活。
“抹油”则是梳头行业,旧时不但有剃头行业,还有梳头行业,因为梳头过程中会抹头油,所以有这么一个称呼。
“从”即仆从,比跟班地位还低,毕竟签了卖身契。
“娼”自不必说,而“戏”就是唱戏的戏子——一个无情,一个无义。
至于“吹手”就是喇叭匠子,之所以居于九流之末,比娼戏地位还低,就是因为在红事之外还要参加白事,晦气。
旧时东北哪怕是再穷的人家,家有白事都会想方设法筹钱雇一班喇叭匠子,以便杠夫起棺,否则在十里八村都抬不起头来。
请喇叭匠子自然要给钱,而且还得管饭。请了是负担,不请还不行——这东西就和现代内卷背景下的教培行业一样,报班花大钱,不报班还担心孩子落后,家长自然是对教培行业没有什么好看法。
这种心态就很奇妙……
所以,旧时民间管喇叭匠子叫“吹屁的”,给安排在下九流之末。主家招待喇叭匠子吃饭都是安排在大门外,所以又称“门外鳖”。
而且必须是最后一波开饭,有“走在人前,吃在人后”的说法。
02
喇叭匠子是典型的没面子有里子,就和娼妓一样,地位虽然低,但是收入着实不低。
毕竟民间的红白事都离不开喇叭匠子,心里再怎么看不起,该给的吹钱、赏钱都不能少,否则喇叭匠子也不是那么好答对的。
尤其是白事第一天开头就要“吹直”,即系红除煞,据说人死有煞,喇叭匠子吹出底调粗音可以“去煞”,为主家以及所有参与白事者提供防护。因此,“吹直”之前需要主家准备红布与赏钱,否则就是不吉利。
此外,磕头、点纸、上香、拜祭、停灵、报庙、送浆水,都需要喇叭匠子根据情况配曲,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中间使手段,主家就会沦为笑柄。
这就决定了喇叭匠子的收入水平还行,别看是下九流之末,却是吃香的喝辣的。
穷人家的子弟上不起学,种地不但累,收入还低,更时不时的会被胡匪侵扰。于是穷则思变,也就不管什么下不下九流了。
比如那“六从”,也就是给有钱有势的人家当仆从,那也是要抢着干的,不信你看那晴雯、袭人,时刻担心被撵出贾府;再看那郑老屁,之前受穷挨饿,在跟了白七爷之后烙饼卷酱肉敞开了造……
喇叭匠子也不是随便能当的,一般都是家传的本事,讲究的是童子功,往往五六岁开始就开练,要练气、练腮、练嘴、练耳、练喉、练鼻。
各家都有独门练习秘技,绝不外传,讲究的是传子不传女。
对外收徒除了嫡传之外,其他大部分只传基本吹奏,而不传“卡”、“叫”这种神技。更不用说很多徒弟入门时已经错过了童子功练习阶段,学成之后吹一些大悲调,比如《哭七关》、《报庙》、《哭坟》肯定没问题,但“卡”、“叫”神技就不用想了。
在 “对棚”时候,单抠对艺都是这种普通的喇叭匠子来应付,俗称“干小活”。
03
“干小活”不露艺,真正开始炫技都是在第二轮、第三轮,此时班子核心才会出场,因为这种才是嫡传,打小练的是童子功,都有绝活。
在范家大殡的第一天,孝子孝孙、姑娘媳妇烧完纸钱之后,一轮红日西坠,老亲少友、村屯四邻都挤挤插插的围拢在四周,四伙喇叭匠子开始对棚了。
在这种场合如果不拿出真本事是肯定不行的,一个是范家势大,不答对好了以后就别想在这旮沓端饭碗,再一个这也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如拔得头筹,则以后再“上买卖”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拿价。
滴滴哒哒、呜哩哇啦的干完小活之后,真正的“对棚”开始了。
梨树的李显亭使出了拿手绝活——“鼻卡”:只见他把两个喇叭哨子插进鼻孔当中,伴随着头的左右摇晃,奇特音调就从两个喇叭筒里传了出来,一边是水里的蛤蟆呱呱叫,一边是炕上的小孩哇哇哭。
人们啧啧称奇。
待李显亭完事之后,公主岭的杨青山不甘示弱,使出了“喉卡”:他把喇叭哨子伸进喉咙里,站起身来回走动,做捉鸡、撵鸭的动作。
捉鸡的时候喇叭筒里就吹出来惟妙惟肖的鸡叫声,咯咯哒哒的扇翅膀乱飞。撵鸭的时候则是鸭叫声,甚至鸭子被撵到水里所溅起来的水花声都能模拟出来。
真是神奇。
第三个出场的怀德张海文使出的是“耳卡”——两个喇叭哨子塞进耳朵里,却吹出了《苏武牧羊》的音调,低沉厚重,似有风雪自远山刮来,令人含悲欲泣。
按理说那耳朵怎么可能有出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必是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特殊手段。
压轴出场的伊通肖凤河,这是高手中的高高手,之间他把五个喇叭哨子用一根铁丝绑起来,分别放到喉咙、两个鼻孔、两个耳朵当中——竟然同时进行鼻卡、喉卡、耳卡。
吹的是《哭七关》,五个喇叭筒的音调各不相同,低低高高,百转千回,望乡关、衙差关撕心裂肺,金鸡关、黄泉关清明幽长……
看热闹的都要疯了,鼓掌喝彩之声山呼海啸。
04
这时,忽然灵棚外面又传来一阵喇叭声,吹的是大神调《双拐》,众人转头看时,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边吹着喇叭,一边走入灵棚。
穿着斜开襟的绸面棉袄,青坎布棉套裤,脚踩羊毛毡鞋,头上没戴帽子,留的小平头。
众人不解:这是唱的哪一出?不过这小伙长得倒是不赖,真精神哪!
小伙走进来之后不吹大神调《双拐》了,而是喇叭声调一变,于是就传出来一个女人悲悲切切的哭灵声音:
“我的公爹呀,你放心的走哇!走完了家里的事儿,你老可得多照应啊!”
众人都懵了:这灵前空空荡荡,哪有人在哭灵?
而且这声音分明就是范家老二的二姨太。
二姨太原本是宽城子信通大戏院唱青衣的,艺名“小桃红”。后来被范家老二高价娶回来,因为心眼多、长得好、交际广,所以很快就与正房平起平坐,里里外外在范家大院能当大半个家。
那唱青衣的嗓子可不一般,声音辨识度极高,老亲少友、村屯四邻都熟悉得很。更不用说在“对棚”之前,“小桃红”给公爹烧纸时候也曾哭过两段,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所以,这哭灵声音竟然是小伙子用喇叭卡叫出来的?
“绝了,真绝了!”
“像啊,太像了!”
小伙子眼睛一动,围着棺椁灵堂三转两转,把喇叭哨子吞入三分,很快喇叭筒里又有“小桃红”的声音传出来:
“公爹呀,你放心的走,家中有事我打头;金山银海搬回院里,子孙万代当公侯……”
然后是范家老二的声音:
“快起来吧,哭坏了身子骨,坐病还得扎古,生前对咱爹尽了孝,大家伙都知道你……”
“啊啊啊,我的夫……”
“啊啊啊,我的妻……”
后面还有磕头上香、烧纸报庙的各种对话声音,都能以假乱真。
人群已经沸腾了,兴奋得嗷嗷叫。
一直以来,就听闻有高手喇叭匠子能通过“卡叫”来模拟人的声音,可惜从未听过。
这次终于是见识到了,果是神技呀!
范家老二与“小桃红”也早都发懵了:咱这也没出去哭灵啊,莫非是睡觉起猛了?
05
来的小伙名叫孟海鹏,哈尔滨人,今年23岁,自幼随父学吹艺,天赋过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把喇叭吹出了高度,掌握“卡叫”的神技。
然而在哈尔滨一带因为“上买卖”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主家,待不住了。于是孤身一人南下,在宽城子落脚。
这次是偶然路过怀德县,听闻太平屯有大殡,于是不请自来,技压全场!
范家老二耐不住面子,只能看赏:白花花的小洋左一把右一把的抓出来,哗啦啦仍在地上。
孟海鹏谢赏,蹲在地上把小洋挨个捡起来。这小洋虽然不比大洋,但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二十元。
分出三分之二给那四班喇叭匠子,自己只留三分之一。
“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亲,人不亲喇叭筒子还亲呢,爷们拿去花……”
把四班当家人感动得连挑大拇指。
所谓“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对于这种掌握了绝技的年轻人,大家都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更不用说人家还不吃独食,有气度,有格局!
虽然孟海鹏这个喇叭匠子是不请自来,但范家也不会把人往外推。因为孟海鹏是跑单帮,所以讲定的是吹三天,给两块半银元——这价码已经不低,是看在孟海鹏身怀绝技的份上。
等到晚上八点半,按照规矩是要安排一顿饭,执事、僧道、跑外、火工、扎纸匠都是进屋里吃,只有喇叭匠子被安排在门外吃。
此时已经入冬了,关东大地风寒涌动。炒豆芽、白菜炒木耳、炖大豆腐、炒干豆腐,四个菜端过来的时候已经冰冰凉了。
但是喇叭匠子也习惯了,孟海鹏与四个班主一桌,饿了小半天,盛了一碗二米饭,坐下闷头就吃。
三下五除二,等到盛第二碗饭的时候,四个菜碟已经能够看见盘底儿了。于是众人放下筷子面面相觑,只好傻等着来添菜。
左等右等,毛都没人给填上一根。
孟海鹏一拍桌子,“这是啥事儿啊,老范家至于这样吗?”
伊通大孤山子的肖凤河赶忙道:“小伙子,可不行闹,十事九不周,这白事忙忙活活的,兴许是没顾过来……”
公主岭的杨青山也劝道:“唉,将就着吃吧,咱下九流的老末还能咋地。我们四个老杆子撂筷子头子,这盘子里汤水留给你拌呼拌呼,对付着吃饱……”
孟海鹏叹口气,没说话。
等到晚上安排住宿的时候,有长工抱来一床被褥,胳膊弯夹一个枕头,往仓房子的炕上一扔,对孟海鹏道:“你就住这吧”!
孟海鹏一摸炕,冰凉!
“这咋住人?”
“一会儿就好了,等着劈柈子点火呢。”
结果哪有什么劈柈子点火,这一宿把孟海鹏冻得睡不着觉……
06
第二天早上开始上买卖,吹到晌午歪了还没安排饭吃,正好外面路过一个挑着担子卖发糕的。
孟海鹏放下喇叭:“饿了,吹不动了”。
又一招手:“爷们,快过来,来买卖了!”
卖发糕的乐颠颠的挑过来了,刚掀开棉罩子,却被范家的执客看到了。
执客大步流星的走过来,直接一脚把担子踢翻:
“我们这办事,你来给喇叭匠子卖发糕,这是上眼药啊?怎么的,笑话我们范家供不起饭是咋地!”
卖发糕的眨巴眨巴眼睛,不敢吱声,收拾一下担子悄默声的走了。
执客转过头又对孟海鹏道:
“饿死鬼托送的吗?不就是办事忙活不开吗?还买上发糕了,你这肚子咋就那么金贵呢?”
“不吃饭吹不动!”
“呦呵,说话还挺冲!”
几个班主赶紧过来打圆场:“小伙子挺好,也没说啥不中听的……”
好说歹说,这事儿才算过去。
孟海鹏看着手里两尺三寸的红铜喇叭,这是家传下来的,喇叭筒子锃明瓦亮,能照见人影。
长出一口气。
范家老二在暗中观瞧,眼神阴翳——之前,他看见小桃红在拿桃花眼偷瞄孟海鹏。
这小伙子长得精神,还有一手近乎于神的绝技,对小桃红这位曾经的青衣确实是有莫大的吸引力。而范家老二今年已经四十二了,早些年在公主岭日本租界的楼堂馆舍荒唐得太狠,把身子骨搞完了。而小桃红二十七八岁,却正是好时候。
孟海鹏实在是受不起这个气,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于是试图走人,却被范家的众炮手七手八脚的打翻在地,脚尖如同雨点一般踢在身上。
又有人咵咵两脚,把喇叭筒子跺得稀瘪……
最后把孟海鹏打得人事不省,四个炮手抬着扔到了屯子外的大荒沟里,眼瞅着是要把人冻死。
要不是其他喇叭匠子想办法偷偷摸摸的把孟海鹏救走,人肯定是踢蹬了。
07
半年之后,伊通北山皮的一个大绺子当中有个新来挂柱的挺出彩,这人年岁不大,精明强干,见多识广,而且平时前打后别的敢于拼命,所以很快就混出了头。
先是当上了八柱之一的“插千的”(刺查柱),一年之后又升为里四梁之一的“水香”,报号“叫天响”!
后来因为绺子当中炮头与大柜发生了内讧,“叫天响”索性拉人出去单干,当上了大掌柜。
民国十七年(1928年)春天,“隆和”大戏院在长春宽城子的日本桥一带落成,并举行了规模空前的汇聚演出,可谓声势浩大。
范家老二携小桃红一同前去凑热闹,不亦乐乎。
却在返回的半路上遭到不明马队袭击,随行的六个炮手被击伤之后,捆起来饶过一命。
范家老二与小桃红,却全都不知所踪。
一般来说,这可是油水十足的“火点秧子”,至少得拿五万块现大洋才能赎回。
然而,范家自始至终都没有花舌子拜访,也没接到索要赎金的海叶子(信)……#长文创作激励计划#
写的真好 文笔不错 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