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夫秋,刑官也”。中国文化认为,秋天是万物之司命,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春夏为阳,秋冬为阴。秋天是五行之金,五方之西,五色之中色尚白;以西方白虎为象,主战争杀伐。中国几千年历史上的秋天,中原农耕民族五谷丰登粮仓满库之日,正是北方游牧部落膘肥马壮弯刀南侵之时。秋气栗冽,砭人肌骨,常以肃杀而为心。秋声凄切,秉天地刚正、严凝之气,极尽摧败零落、杀戮掠夺之能事。
宋代的欧阳修写下千古名篇《秋声赋》,描写夜晚读书时,听到从西南方向来的声音,“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开始时淅淅沥沥细碎凄凉,忽然间飞驰跳跃响亮宏壮,又像惊涛骇浪午夜汹涌,疾风暴雨突然降临。欧阳修描写窗外的声音,有远近大小的变化,有轻重缓急的变化,这声音和别的物体接触时,发出清越的撞击声,如同金属轰鸣;又像奔敌营的士兵,口中衔着枚行进,听不到号令,只听到人和马奔跑的声音。不得不佩服欧阳修的想象力,一般人只会说风大了,风小了,风停了,而他把秋风之声写得像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电影画面一样。《秋声赋》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秋,欧阳修时年五十三岁,虽身居高位,然有感于宦海沉浮,政治改革艰难,故心情苦闷,在他耳朵中所听到的秋声,尽是一派肃杀、凄切之感。
千载之下,台湾作家余光中散文《听听那冷雨》中,写到秋声也是同样的沧桑悲凉。“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一颗敏感的心灵将自己的一生,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前尘如海,用冷冷的雨珠子串了起来。文章虽说通篇写雨,却句句是在写离愁别怨。秋雨声连着台岛与大陆,连着悠悠的历史与难尽人意的现实,余光中将凄风冷雨中产生的感觉延伸为对历史与现实的喟叹。
秋的声音,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子夜秋歌》),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是“蝉吟秋色树,鸦噪夕阳沙”(杜牧《秋晚江上遣怀》),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枫桥夜泊》),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是“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刘禹锡《秋风引》),是“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叶绍翁《夜书所见》),是“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王安石《千秋岁引·秋景》),是“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陆游《秋波媚》),是“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离人思妇,在秋声中起吟愁赋,他们借此秋声,表达一种倦旅思归、欲归不能、老病缠身的难言之痛、亡国之恨和身世之悲。
秋天的到来,有万千声音:风声、雨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墙根下秋蝉衰弱的残声,山涧中秋溪的潺潺流水声,远楼上如泣如诉的洞笛声,日落时分母亲呼喊孩童的声音,在层林尽染、炊烟袅袅的村庄上空久久回荡……
秋的声音,在每一片叶子里,在每一朵小花上,在每一滴雨露里,在每一颗饱满的果实,每一粒落地不死的种子里。落叶簌簌,秋风沙沙,秋雨淅淅沥沥,秋天的声音优美、丰富,极有层次感。檐铁惊响,野寺钟疏,虫声切切,凉潮呜咽……秋天的声音高低起伏、错杂,充满美妙的节奏,好似慢板轻歌,长长短短,好似急管繁弦,晃晃悠悠,一声声地击在心上,让心一阵阵揪紧,顿生无限惆怅。
秋天的声音变化万千,不同年龄段的人,不同的心境和阅历,对这秋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孩子们听到秋天的唧唧虫鸣、风声雨声、果实开裂声,或者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都会觉得特别好玩吧?而成年人尤其是中老年人,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听到秋天的声音,难免心生悲凉之感。不知为什么,除了心生悲凉之外,我还特别觉得秋天的雨声流水、蛩鸣蝉声,有一种悠悠远意,那声音就像道路漫漫,山长水远的感觉,让人感觉人这一生就是一个旅程,一个没有回头路的旅程,渐去渐远,一去不返。最终,一切都落在了时光之外,被时间所遗弃。
听听,秋的声音,从大自然悄悄地来,向大自然悄悄地去。听听,秋的声音,从远方匆匆地来,向远方匆匆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