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决爱上了我的宿敌。
明明不久前，他还为了我，当街狠狠羞辱了同他大胆示爱的人。
他那时抱着我，说：“瑶落，我不要体统，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爱你所爱，厌你所厌，只要你不喜欢的人，我统统讨厌。”
可是，当初那个言之凿凿的人，这么快就变了。
当温花芷皱着眉，说我给他绣的荷包不好看时，他立即像是表真心般，将荷包碾进了淤泥里。
我轻笑转身。
快死了的时候，他又来我面前忏悔。
我说，那你跪在地上学个狗叫吧。
1
沈决是为民请命的大将军，于大周危难之际领命退敌的大英雄。
他得胜归府之日，我忙不迭去迎。
只因我知道，他战场之中受过重伤。
伤好后，却什么都忘了。
我本该不必担心的。
沈决即便忘了所有，也不会忘了我。
即便他不记得我的名字。
他也会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像我及笄之日，他对我一见钟情时一样。
那时他看直了眼。
我掐着腰问他：“你干什么盯着我看，登徒子！”
脸却红透了。
问完便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光风霁月的人意识到他的失态，规规矩矩给我作揖道歉。
他走后，好几日没有消息。
我不知怎的，老是想他。
从前上树掏鸟窝的人，也想起安生坐着，破天荒要做女红。
绣了个歪歪扭扭的鹌鹑，非说是鸳鸯。
他再出现，捏着我送的荷包，拇指在上面摩挲。
也不跟我犟上面是个什么物种，只是眼波勾人，让人看了心颤。
问我：“为什么送我这个？”
我支支吾吾，慌乱地要逃。
他却牵着我的手，直接跪倒在我爹面前。
说，此生非我不娶。
娶了我，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可是沈决，才多久，你让温花芷和你同乘一匹马时，可曾记起过当日誓言？
2
沈决本就身量高，骑在骏马上，俊美无俦，仿若一座神明用尽心血造就的雕塑。
可他眼神冷漠，亦和石头一样冰冷。
落在我身上，让我从头顶寒到背脊。
他问我：“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我站不稳，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他身前的人嗤笑一声：“决哥哥，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用下作招式勾引你，让你不得不娶她的侯府贵女，华瑶落。”
我猛地抬眼看去。
这个人，明明是沈决无比厌恶之人啊。
他不仅是爱屋及乌，他是真的厌烦温花芷的纠缠。
满京城无人不知，丞相温家嫡女，爱惨了已有正妻之人。
丞相不许女儿嫁人为妾。
不仅是自降身份。
温家还有许多女儿，若是嫡女低嫁，阖家女眷都得不到好归宿。
温花芷知道自己此生无望，无法陪在沈决身边，可依旧不管不顾，还扬言，她对沈决之爱不掺杂任何杂质。
哪怕只是巫山云雨，一夜即消，也无怨无悔。
这样的话，让温丞相几乎气晕过去。
整个温家成为天下人笑柄不说，一生品性高洁的沈决，也厌恶至极。
所以，沈决刚开始，确实是因为我对温花芷没多少好印象。
到后来，就是单纯自己厌恶她了。
从前，就连温花芷一凑近，他都生理学反胃的人。
如今，怎能忍受……
不，不是忍受。
我明明看见，温花芷的侧腰上，有一只骨骼分明的手。
那只手，曾给我簪花，给我撩发，将我紧紧拥住。
说，他永远在。
说我永远不用受委屈。
可是沈决，我华瑶落迄今为止，受过的最大委屈就是你给的。
这又怎么说？
3
沈决冷冷看我一眼，踢了马肚，像看一只臭虫般，从我身边离开了。
我回沈府后许久，沈决才带着他新放在心尖上的人回府。
他竟然，去温丞相府磕了头。
说，给他点时间，他会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这是怕温花芷无名无分进府，被人说闲话。
想的可真周到啊。
他原来除了行军打仗，一颗心都扑在我身上。
可如今不是了。
温丞相不肯让女儿做妾。
沈决要给他满意答复。
能怎么答复呢？
不过是，让我让了沈夫人的位置……
“你在这里做什么？”
漠然的声音，激起我一层细密的疙瘩。
很多人都怕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我却敢跟他胡闹。
他总是笑着说：“落儿，还好有你。”
“不然，我真以为自己杀多了人，是阴间阎罗，生人不敢亲近了。”
可是他如今说，我是碍眼，又多余的。
我抱着双膝的手松开，从门槛上站起来。
将头偏向一旁，还是被他看见我落了泪。
先开口的是温花芷，她说：“看啊，决哥哥，她又来了，原来她就总是装可怜，惹你心疼。”
“满王府的人都知道，你烦透了她。”
无人为我说话。
即便原来我没有苛待过任何人。
可今日的事，早就传遍整个京都。
谁人都知，未来这府中的女主人该是谁。
我不怪他们见风使舵。
可心，还是愈发寒冷下来。
“花芷说你生性善妒，爱争宠，果真如此。”
沈决更是兜头砸下一句话。
从前沈决即便再厌恶温花芷，也还是顾及温家颜面，最多说一句：“温姑娘，请自重。”
他从来，没有这样毫不留情过。
我笑了笑。
沈决，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失忆了吗？
那你还会记起从前的一切吗？
倒时你会不会有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他们，转身迈了门槛。
4
我得知，温花芷在沈决受重伤摔下马背后，彻夜奔袭，去了交战地。
当她蓬头垢面，被当做敌方探子抓起来的时候，初初苏醒的沈决，捂着心口的伤，看到风尘仆仆的人，眼睛一下亮了。
他同样不记得那个人。
可因为感动，轻易信了温花芷说的任何话。
她说，他们两个本就相爱。
但我用侯府贵女的身份，生生拆散他们，逼沈决收我进门。
我侯府嫡女身份是尊贵，可沈决是战功赫赫的肱股之臣，我哪里能胁迫得了这样的人。
沈决脑子没糊涂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也是这样问的。
温花芷立即说，是我设计下药，让我和沈决行了龌龊事。
事后，我还谎称有了孩子。
沈决这才不得不，娶了我。
而孩子，在沈决与我成亲后，我便借故，说流产，孩子没了。
温花芷说，即便沈决看出我拙劣的说辞，还是容了我。
毕竟，婚事已成。
若休妻，是毁了整个侯府，连带皇室的颜面。
我爹爹，是前朝长公主的儿子，当今皇帝的表兄。
按照温花芷说的，沈决是从未爱过我的。
温花芷说的这些，同样满是破绽，但沈决不愿追究。
5
沈决是孤儿。
这样轻易被人感动。
说得过去，但也算勉强。
大周尚武，沈决不过二十岁，入军营已有七载。
他的心，早硬了。
可他虽冰封了自己的心，也不是任何人都进不去。
就好比，从前的我。
他只是不爱我了，转而爱了别人。
温花芷来了，我就该走了。
也有人感念我之前的善待，劝我，再等等吧，万一将军想起来，他一定会将我留下来。
温花芷跋扈，做了新主人，府内人日子不好过。
人人都盼着沈决想起一切，追悔莫及。
可是，却没人问过我，还愿不愿等他。
6
沈决来的时候，我正在盘算府内的东西。
当初沈决突然遭难，我在京城，急的心乱如麻。
托了好多人去助他。
无数珍贵的药物，打点的钱财，让将军府内库房空了许多。
我盘算好，对好账。
离开时，也可以清清白白。
沈决神色莫名，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抬眸，如实说了。
“其中只有药物占了大头。”
“你是忠君为民的好官，无数人愿意为你效命，人情往来上没花多少钱。”
“若不是在边塞，偏远又不安分，送得也急，本来也不必花百两银子。”
“只是这些药……”
沈决一下握住我执笔的手，眼中黑沉：“你为我打点这些，为什么不说？”
我垂了眼，挣开他，继续蘸墨：“没什么非要说的。”
我说不说，他都应该看得到。
不然他每日用的药是哪里来的。
又何必来此作态。
我不爱琴棋书画，就是脑子好。
从前算这些东西，并不费事。
孩子没了后，就得用算盘了。
到如今，用算盘也算不清。
总是晃神，心里乱糟糟的。
我拧紧了眉，轰他：“你还站这里干什么？”
“看我有没有昧你家的银两？”
沈决是个正经的好官。
平日里，只靠俸禄，和打了胜仗的赏赐冲盈府库。
一笔一笔，应该可以算得很轻易，很清楚才是。
可我怎么都算不清。
我焦头烂额，语气就不怎么好。
我以为，沈决会拂袖离开。
一如这几日里一样。
可是这次，他却少有的按捺住性子。
他叹口气：“瑶落，这几日，有不少人或多或少地跟我说过，说你并非花芷说的那样。”
“说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从前，也是真的爱你。”
我扔了笔：“你也说了，是从前。”
“那你还想说什么？”
他定定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让我一时无法自容。
他说：“我今日来，并不是如你想的那样。”
“花芷她……也许骗了我，但我不会怀疑她对我的情。”
“在塞外，她陪着我，历尽苦难仍无怨无悔的时候，我就起誓，此生绝不会负她。”
“她在此事上，或许做得不妥，但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与她。”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他来，是让我别欺负他的心上人。
心里莫名有针扎着我，我疼红了眼，质问他：“沈决，你爱谁不爱谁，全凭你自己说了算。”
“可你凭什么要求我跟你一块儿纵着她？”
“你知不知道，她从前是怎么对我的？”
“你凭什么这么羞辱我，啊？”
从前视我如命的人，搬出我对他的情谊，让我不要责怪他的新欢。
我将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向沈决。
墨未近身，被挥开了。
收回手的人彻底没了耐心，冷冷扫我一眼：“华瑶落，我以为你最起码是个通情理的人。”
“既然说不通，你便只遵命即可。”
“温花芷是我唯一所爱之人，你胆敢让她受半分委屈，我饶不了你。”
我是侯府嫡女，前朝长公主是我亲姑姑，当朝皇帝是我亲叔叔。
沈决，你是个什么东西？
能命令得了我？
我将桌面上所有东西尽数推到地上。
爱都没了，我还要沈决眼里的清白做什么。
我行端坐直，管你如何想。
沈决，我不在乎你了。
沈决没想到，他竟然无法招架发起脾气的我。
被我推着连连往门外去。
最终，他手扶在门上，无奈地说：“好了。”
“怎么到现在，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你是将军夫人，该稳重些。”
从前我使了性子，他也是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决，你为什么还要让我错觉，一切不过一场梦境。
我醒来，一切就都能恢复原样。
沈决，你错了。
这次我不是闹脾气。
闹脾气，是跟可以哄我的人。
而你不是。
有人来催沈决，说温花芷夜里冷，一个人睡不着。
我心口疼起来，他们已经……
恶心！
我狠狠甩了沈决一巴掌。
温花芷害死了我们的孩子啊。
你怎么能……
沈决，我恨死你了。
我要和你和离。
再也不要你了。
7
爹爹封侯之后，为避嫌，举家南迁，做富贵闲人去了。
我修书，告诉爹爹京都发生的一切，还说了我要和沈决和离，他却不给我休书的事。
爹爹的回信比他人到的要快。
他在信中骂：【这个混小子，当初要不是他像个愣头青似的跟我求娶你，惹皇帝猜他结党营私，我至于和我宝贝女儿分开，躲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吗？】
【宝贝女儿你等着，看爹来了不好好收拾他！】
我看到信，有些咋舌。
爹爹这些年，脾气还是在这般大。
我不能等爹爹来，我得提前把休书拿到手。
不然爹爹真可能一剑斩了沈决这个负心汉，给我出气。
他有先皇御赐的免死令牌，不怕的。
只是一旦如此，爹爹富贵闲人的生活，也就结束了。
夺了封号，变成庶民是小事。
就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娘亲去得早，爹爹一个人把我拉扯长大。
我都嫁过一次人了，也该让他少操些心。
马上就是腊八节，我熬了粥，盼沈决能想起往日情分，让他松口。
其实那夜闹过后，我就跟他提了和离。
但他有些古怪地看我，半晌后哂道：“差不多行了，华瑶落，我总觉得，花芷说的，也并非全然没有依据。”
“可能府中人被你蒙了眼也说不定。”
“你就是个心机深沉，什么手段都能用的人。”
我以为，他是盼着我主动提出和离的。
他应该很快答应才是。
可他竟然说，如今满京城都是我、他、温花芷之间的传闻。
风口浪尖，我要主动和离，只能让别人误以为我受了委屈。
他无所谓。
只要这个国有一日还须用他，这些流言就伤不了他。
可是温花芷不一样。
不知真相的人早就败坏了她的名声，他不忍心，再让她遭受更重一分的诋毁。
他为她谋划周到，却是用在我心口剜肉的方式。
我吐口气。
没关系的，很快这一切就结束了。
到时我离开沈府，离开京都，这一切都与我再无半分瓜葛。
我有闲有钱，想过什么样的没沈决的生活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