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敬自幼性子顽劣,喜动不喜静,读书不成,常习拳脚。
其父做香烛生意,靠着勤俭,稍有家资。刘家人丁不旺,仅有刘子敬一个孩子,自然是含在嘴里怕化,大声训斥怕吓,在娇生惯养中长大成人。
说来奇怪,年幼时的刘子敬性情顽劣,飞扬浮躁。十六岁时,父亲染疾去世,生意难以为继时,他竟突然转了性子,变得沉稳内敛,学着支撑家中重担。
香烛本是小生意,全靠精打细算,每年才能略有节余。
刘子敬的转变让孟氏极为欣慰,唯有一样,他平时话不多,却异常豪爽,遇到别人有难,他常常出手帮助,送钱送物,毫不吝啬。
孟氏忧虑,他们不是巨商大贾,仅仅是勉强温饱后有些节余罢了。儿子这般不知俭省,何愁败光家业?以后他还要成家,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知道母亲因何忧虑,刘子敬常出言宽慰,自己却不改,仍然我行我素。
附近零卖香烛的人常到他家进货,有时候给现钱,有时候便赊账,每年夏冬,各还账一次。
刘子敬十八岁那年,背了个褡裢去外地要账。其实也没有多少钱,但不要还不行,因为不要的话,他家便支撑不住,生意难以为继。
临走时,孟氏再三嘱咐,出门在外,不管多少,不要露财,要完了就赶紧回来,切莫在外停留玩耍,以免惹来无妄之灾。
刘子敬连连点头出发,儿子出门,母亲担忧,刘子敬明白这个道理。但他骨子里却并不惧怕,因为自幼便喜欢拳脚,虽然没有正经学过,却也练就了一副强壮身板,寻常人不是对手。
父亲在世时,就带着他要过账,等到父亲去世后,他又独自要过几次,都是熟门熟路。
那些赊欠之人,也都是小本生意,最讲究个诚信,所以要账并不难,所费时间,只不过是在路上来回罢了。
一路步行,七日后方才到达地方,仅用了两天时间便把账收完,又买了些东西去了捕快白少坤家。
白少坤老家离刘子敬家不远,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最是要好。
小时候白少坤家里穷,刘子敬时常从自己家里偷吃食给他,后来白少坤来到这边当捕快,刘子敬每次过来要账,都要去他家看看。
但不巧,白少坤恰好没在家,刘子敬留下东西出来,已经是下午,可他还是准备回去。
不料,正准备出城的刘子敬,却看到了一件糟心事。
离城门口数十丈远,有家“小店”。其实就是小饭馆,卖的都是些寻常下苦力、行脚之人吃的家常便饭,便宜,量大,只不过用料不太讲究,味道也有些欠缺罢了。
下苦行脚之人,哪里在意这些?只求一饱而已,故,如此小店,生意却好。一到饭时,人头攒动,各色人等混杂其中,吆喝行酒,热闹非凡。
今天的 小店里也同样热闹,却不是因为吃饭喝酒,而是因为一个衣衫褴褛的“偷饭贼”。
伙计手持棍棒,指着门外角落里一个满脸黝黑,看不出真正面目的人,嘴里骂声连连,说此人胆大包天,光天化日,竟明目张胆偷店里吃食。
再看这个被骂之人,衣衫破烂不说,还非常大,显得不合身。五黄六月的天,却戴着一顶破毡帽,脸上也不知道抹了什么,看不出个原本面貌颜色。
伙计漫骂不停,此人却头也不抬,两手捧着一个炊饼,狼吞虎咽。
见此人对漫骂不管不顾,只是低头吃,像是一块滚刀肉,伙计都气笑了,索性手持棍棒上前,看样子是想揍人。
人们哄堂大笑,都等着看热闹。
刘子敬皱眉喊住了伙计。
“他只是饿急眼了,何必打他呢?”
伙计听得不喜,俩眼一瞪,正要发作,刘子敬又说话了。
“他吃的东西,我给钱,另外,你再给拿点吃食出来。”
伙计跟钱可没仇,一见这是个大方人,当下就变了脸,笑着跑回去,又拿了几个炊饼出来。
刘子敬按数给钱后,走到那人面前,把炊饼递了过去,示意对方拿住。
那人定定看着他,他轻轻点头。
“快拿着这些吃食离开吧。”
那人接过炊饼,捧着远去,刘子敬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其实,他身上有钱,但那是要回来的账,回去后还要靠这些钱盘活家中小生意,虽可怜那人,却也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送几个炊饼。
眼看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他快步出城,想着路上需要时日,尽量快点回到家,因为家里就母亲自己,在外面久了,他实在不放心。
不料刚出城走了三里路,天上开始零星落雨,他心里暗暗叫苦,转头四望,冷不丁看到不远处的树林边有三个人。
由于距离有些远,他看不太清楚,又向前走了几步,就见其中两个夺过一人手中的东西,然后劈手打了对方一个耳光,还训斥个不停。
刘子敬皱眉,因为他看到,那个被打的,好像就是在城里偷吃食之人。
难不成,自己给他买的几个炊饼,还惹来了祸端?
继而一想,他不由得勃然大怒。
那人饿得都开始偷吃食了,好不容易得到几个炊饼,那两个人竟然还抢,真是岂有此理。
他正要赶过去看个究竟,那两人一看到他,就强拉着挨打之人进了树林,等他赶到,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遍寻不着,只能接着向前赶路,等到了一个村子边时,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无法前行,索性站在一户人家屋檐下避雨。
这场雨越下越大,一直到了晚上,仍然没停,看样子,只能在身后这户人家借住一宿了。
他褡裢里有干粮,不用吃人家的饭,柴房或者是灶房,随便对付,只求能避雨就行。
轻轻敲门后,有两人出来,一男一女,看着像是两口子。
这两人大约三十来岁,男的相貌一般,唯唯诺诺,女的却面带刻薄,眼珠乱转。
刘子敬苦笑施礼说道:“着急赶路,遇到大雨,想借个地方避雨,万望两位行个方便。”
女的一听就满脸不耐烦,摆着手赶人。
“快点离开,这里又不是客栈,哪里有你借住的地方?滚滚滚!”
刘子敬万万没想到,这女人说话竟如此粗鲁。又仔细一想,自己出门在外,何必跟人起冲突?
再说了,自己避雨借住,人家愿意可以,不愿意也能理解,不能因此就恼羞成怒。
想到这里,他便挤出个笑容,不准备跟这个女人计较,既然对方赶人,那就换个地方,到别人屋檐下避雨也就是了。
就在此时,男人却说话了。
“唉,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呢?天上下这么大雨,住一晚又怎么了?进来吧。”
刘子敬看了看那个女人,女人见男人发话,自己也便不再反驳,扭着腰肢回去。
刘子敬跟着男人往里面走,突然听到刻薄女人破口大骂。
“你个丧门星,不躲在屋里,出来干什么?滚回去!”
刘子敬抬头一看,院里屋檐下站着个头发盘起来的妇人,粗布衣衫,两眼直勾勾盯着他看。
他觉得不好意思,跟妇女轻轻点了下头,便被男人领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里乱七八糟,都是些杂物,也没有床,只有一张席子。
男人嘿嘿一笑,挠着头说:“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在这里将就。”
刘子敬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不用淋雨,还多奢求什么呢?
他连连道谢,男人微笑着离开,只说让他早点休息。
刘子敬送男人出门,看到那个刚才直勾勾看他的妇女还站在屋檐下。不过,一看到男人,她赶紧转身进屋,好像特别害怕此人。
刘子敬没有在意,关上门,从褡裢里掏出干粮,吃过后躺在席子上,想着这家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开门的一男一女,像是两口子,男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说话也比较客气。
而那个女人则不然,一脸刻薄,说话也挺尖酸。
按道理说,这么个尖酸刻薄的女人,不该惧怕那个男人,可男人说话却非常管用,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而那个站在屋檐下的妇女又是谁?
看她的样子,虽然挽了个女人的发鬓,却显得极为年轻。她看着非常害怕这对男女,要不然,为什么骂不还口呢?
刚吃了东西,肚子里有饱气,加上连着十来天奔波着实疲累,伴随着外面的雨声,使他眼皮打架,难以支撑。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刘子敬突然惊醒,在黑暗中睁眼,侧耳倾听。
外面的雨还在下,但他却在嘈杂的雨声中听到了脚步声,而且就在门外。
深更半夜,谁会在屋子外面转悠?
莫非是那个面相刻薄的女人?看到自己背着褡裢起了歪心,想偷?
他轻轻从席子上爬起来,站到门边,把耳朵贴了上去。
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停止,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人的粗重呼吸声,显得极为紧张。
看样子还真没有想错,想不到那么憨厚的一个男人,竟然娶了个如此心肠的女人进家。
刘子敬并没有害怕,他自幼便习拳脚,可不是弱不禁风之人,想来想去,一把拉开了屋门。
按照他的想法,一旦开门,如果外面是那个刻薄女人,他便要以拳头招呼。
让他没想到的是,门外的确有人,但却不是那个刻薄女人,而是之前站在屋檐下挨骂的妇人。
这让他措手不及,不解看着对方。
妇人一看门打开,赶紧低声说道:“恩公别怕,我没有歹意。”
恩公?
妇女一句话把刘子敬给说愣了,自己根本不认识她,谈何有恩?恩公二字又从何而来?
妇女显得非常焦急,不停看院里另外的房间,见刘子敬面带不解,她轻轻在脸上抹了抹。
“城里,偷炊饼。”
刘子敬大吃一惊,城里偷炊饼的竟然是她?真没有想到会是个妇人,而且如此年轻。
也难怪,当时妇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破旧衣裳,把身体特征完全掩盖,而且还戴着顶破毡帽,脸上抹着黑,根本看不出原本样子。
如今人家换上了妇人衣衫,他怎么能认出来?
显然,妇人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怪不得会站在屋檐下一直打量呢。
紧接着,刘子敬想到,出城后,在树林边看到有两个人给她耳光,还抢走了炊饼,莫非?
他眼睛看向亮着灯的屋子。
妇人轻轻点头,指着后窗。
“他们不是好人,看你身上背着褡裢,想要谋害于你,赶紧走,别回头。”
刘子敬听后觉得难以置信,他说是要账,可要回来的钱实在不多,对方会因为这个就谋财?再说了,那个男人看着挺不错的,会做这种事?
继而一想,他们连几个炊饼都抢,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你发什么呆呢?快走啊!”
妇女见他发呆不动,又连连出言催促。
刘子敬不再犹豫,转头拿去褡裢,准备走时突然想到一事。
“我走了,他们会不会怪罪于你?”
他在树林边可是亲眼看到,对方为了几个炊饼打这个妇女,等自己逃走,他们会不会迁怒于她?
妇女急得直跺脚。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废话不停……”
妇女的话还没说完,亮着灯的房间门突然打开,一男一女出现,男人手中还握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
满脸刻薄的女人出门就骂。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么快就跟人勾搭在一起了?是嫌我们对你太好?”
妇女看到此二人出现,吓得全身直哆嗦,显然,她已经被这对男女给吓破了胆,一看见,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刘子敬刚才想走,此时见这对男女出现,他反而不慌了,伸手把妇女拉到自己身后。
人家冒险来给自己报信,有危险了,他当然得护着,不能让一个女人顶在自己前面。
男人冲刘子敬嘿嘿笑,二话不说,晃动着身子冲过来,手中尖刀对准了他的心口。
刘子敬身子微微向一侧躲,使尖刀刺空,顺手抓住对方手腕,用力向下一掰。对方吃疼,手中尖刀落地,他弯腰想捡,刘子敬顺势抬起膝盖,重重捣在对方脸上。
男人闷哼一声,刘子敬停也没停,另一只手成拳,对着他眼睛猛击一拳后松手。
男人如半截铁塔一般倒在了泥水中,吓得满脸刻薄的女人转身想跑。刘子敬大步过去,一把抓住对方头发,对着脸就是几个耳光,打得她牙齿松动,两眼迷离。
“想害人?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
说罢,他一脚把刻薄女人踢晕,还要转身去揍那个男人时,妇女却焦急摇头。
“你快点走,他们还有一帮人,如果赶过来,你双拳难敌四手,想走也走不成了。”
刘子敬一听,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刚到院门口,他突然站住,回头看那个妇女。
自己走了,她怎么办?这对男女,能饶了她?
想到这里,他又回来,拉着妇女说道:“你先跟我走,要不然,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妇女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被刘子敬拉着飞奔出门,然后就出村向野地而去。
一口气跑出去十来里,刘子敬见妇女走得踉跄,就找了个破屋子,让她休息一下。
按照刘子敬所想,妇女跟那对男女住在一起,应该不能算是外人,甚至可能是亲人。
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妇女姓柳,在娘家时有个小名叫媛儿,她梳着个妇女的发鬓,其实还是个闺女。但她又的确嫁人了,只不过从嫁过来,她就守了寡。
那个看着呆呆的汉子名叫陈大成,是个屠夫,半年前他弟弟病重,却将父亲早早亡故的柳媛儿强娶进家,试图给他弟弟冲喜。
没等到拜堂,他弟弟就死了。
可怜柳媛儿,家里只剩下个重病的母亲,根本没人替她出头做主,陈大成说柳父生前欠了他一笔账,得用柳媛儿来顶账。
他弟弟死了,却也不放柳媛儿回家,平时还不给吃喝,饿得柳媛儿死去活来。
柳媛儿之所以没被祸害,是因为陈大成打定主意,想把她嫁给别人。
柳媛儿跑了几次,都被他抓了回来。这次逃走,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在小店里偷了炊饼,被伙计骂时,遇到了刘子敬。
刘子敬给她买了几个炊饼,她带着炊饼又逃时,却被陈大成找到,把她给强行带了回来,还用她重病的母亲威胁。
刘子敬避雨借住,她恰好看到,知道陈大成是想谋财害命。因为念着刘子敬买炊饼的恩,她半夜冒险出来提醒,然后就有了刚才发生的事。
刘子敬听得义愤填膺,但回去肯定不行,柳媛儿说陈大成还有帮手,他一个人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但柳媛儿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他觉得必须要带走柳媛儿,要不然,等待她的就是油锅火坑,这个善良可怜的女子,自己不能放任不管。
想到这里,他没有再犹豫,跟柳媛儿说道:“柳姑娘你不要害怕,且跟我回家,后面再做打算。”
可是,柳媛儿却哭着摇头。
她家里还有多病的母亲,出了这样的事,陈大成绝不会放过自己母亲,假如自己一走了之,母亲可怎么办?
她得回娘家,把母亲接过来,然后娘俩一起外出讨饭。
刘子敬问清了柳媛儿家是什么村,正低头思索时,柳媛儿已经远去。
他望着柳媛儿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这个苦命而善良的姑娘,过得太难了,这么回去,岂不是往油锅里跳?
刘子敬所料不错,柳媛儿刚进家,陈大成就带着人出现,二话不说把她带走,只留下个绝望哭泣的老娘。
郑大成没有带柳媛儿回家,而是把她带到了城里一处隐蔽的小院,嘴里还骂个不停。
“管你吃,管你喝,还想要给你找个富裕好过的人家,你不感激倒还罢了,竟然伙同外人坏我事……”
陈大成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的到墙头上一声冷笑,接着就跳进来一个人。
郑大成仔细一看,竟然还是刘子敬,他斜眼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歪瓜裂枣朋友。
“你还敢来?看来你是真活腻了。”
柳媛儿绝望看着刘子敬,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回来,自己回来是为了母亲,他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郑大成和歪瓜裂枣们刚要动手,墙头上又是一声冷笑,跟着又跳进来好些个人,为首的,竟然是捕快白少坤。
原来,刘子敬并没有回去,而是通知了白少坤,让他带人跟着自己。
接着,又去柳媛儿家边藏了起来,一路跟踪,抓到了郑大成的现行。
这些人在白少坤面前束手就擒,连同陈大成的那个刻薄媳妇,一并抓了起来。
刘子敬见柳媛儿孤苦伶仃,就带着她和母亲一起回了自己家。
孟氏见儿子外出要账,却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来,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刘子敬说清楚后,孟氏夸赞儿子做得对,还可怜郑媛儿母女无依无靠,就让她们住在自己家,柳媛儿平时帮忙做香烛。
此后一年,柳媛儿和刘子敬成婚,恩爱甜蜜,夫唱妇随。
后五年,柳媛儿母亲病故,刘子敬以儿子身份送终,在当地传为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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