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分区司令员时，门口哨兵打来电话报告说一个老乡要见我，自称是我当通讯员时的连指导员。
范指导员？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三十多年前一个老持稳重、办事认真、和颜悦色、爱兵如子的基层指挥员形象。
我心情激动、快步如飞去见范指导员，简直不敢认呀，岁月造人，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个面目沧桑、皮肤枯黄、头已谢顶、穿着没人穿的西装农村大爷，看得出他的生活境况很糟。
“范指导员，你咋变成这副模样了？你可只比我大七八岁，我们是同龄人啊，”我激动的摇着他的手。
“庄户人显老，”范指导员嘿嘿的傻笑着。
他告诉我，从电视上得知我调到这里当分区司令，这次是来找我推销西瓜的，种了五亩西瓜，没有想到今年西瓜滞销。我当即指示后勤部长解决，为他接风洗尘，说他当年的搭档——连长就在分区所在的城市当副市长，他当年的部下二排长就在我们集团军当军长，叫上他们一同坐坐叙旧。
范指导员叹了口气，面露自卑，不用了，不好意思见他们。
于是我们两人喝酒话当年，聊起过去的往事，聊起熟悉的战友，情不自禁感慨，指导员，你当年要是和我们重返战场就好了，你当年的通讯员都是师级了，你要是还在军营，起码也是军师政委。
范指导员长嘘短叹，“莫谈，莫谈，往事不堪回首，一念之差，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还连累了其他战士，”他后悔惭愧无比。
送走范指导员后，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想起三十多年的南疆自卫还击战。
1979年2月出国作战的第3天，我们部队在大山深处穿插过程中遭敌伏击，部队被打散，范指导员率领一部东突西杀，经过一天血战，冲出包围圈，辗转撤退到我们进山的路口，在这里我们陆续又收拢了三三两两撤退出来的战士，总共20人，大部分是拿着56半的新兵。
我当时任连队通讯员，立即用无线报话机跟连长、营团联系，可能是山区信号不好，也可能连长他们走远了，无法联系上，还有可能遭遇不测，毕竟我们才领教了敌军的战斗力非常凶悍。
我们边在路口休整 边等待撤退出来的零星战士，边思考我们下步的行动路线。
就两条，一是返回山里寻找连队、团主力；二是向北走，撤回国内。我们刚从山里突围出来，那场仗打的真窝囊，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只见敌人射击，我们战士中枪倒下，就是见不到敌军的踪影，举着枪，恨得咬牙切齿，干瞪眼。说实在的，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战斗，把部分战士打怕了，谈山色变，心有余悸，面对大山有恐惧心理。
范指导员见大家有畏惧情绪，又十分疲劳，建议先撤回国内，找到上级再说。大家六神无主，一脸彷徨，没人反对，默默跟范指导员向北撤。
我们走大路，周围的制高点已被我方控制，公路上来往的车辆比较多，我们拦截了几辆向北走的车，司机不但不搭载我们，还给我们吊脸子，鄙视瞧不起我们，“我们不拉逃兵”，“我们不拉败军”，有辆拉送伤员车上的女兵直接喊我们“大妞”！笑话我们是胆小如鼠的女人，梢死我们，弄得我们灰溜溜，无地自容，再也不敢伸手拦车。
走了半天路，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又走了一上午，就来到了边境友谊关。几天前我们就是在这里高喊着口号，抱着不灭楼兰誓不还的决心，浩浩荡荡出征的。现在看到它，我们五味杂陈，打了胜仗，班师回朝，这里就是凯旋门，我们这种情况回来，算什么？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撤退中一直闷不吭声的二排长突然问指导员，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这种情况回国算什么？是打了败仗准备收拢的逃兵吗？
范指导员心里也不好受，他沉吟了片刻说，我们应该属于队伍打散，找不到部队，无法和上级联系，被迫撤回国内，集中休整待命人员，这在出国作战是允许的。
二排长情绪激动的说，别冠冕堂皇了，不管怎么解释，我们都是溃散的逃兵。
范指导员说，这些人大都是才参军几个月的新兵，我们能把他们完整的带回来，也算功德一件，上级会理解的。
二排长说，我们是军人，不是保姆。我一路上越想越不对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穿插到4号区域，现在任务未完成，我们在没有上级命令的情况下，私自撤回国内，是不是违反军令？我们这样不清不楚的回去，轻者撤销军籍，遣送原籍，重者是要上军事法庭，执行战场纪律的。
听二排长这么一说，我们都被镇住了，之前光想着跟指导员安全撤离，没有考虑那么多。是的，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撤回国内，是畏敌怯战，临阵脱逃，是要被执行战场纪律的，战前我们学习过条例。
连部文书是个马屁精，跟指导员走得很近，指导员亲自发展他入党，还承诺推荐他考军校。他向着指导员说，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们找不到部队，无法和上级取得联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找不到连队、营部，我们可以找团部、师部呀，总之，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们无权擅自撤离战场，跟无权私自回国，二排长口气非常严厉。
他幡然悔悟 捶足顿胸，我真是鬼迷心窍，鬼使神差。当时怎么跟着撤了。指导员，战友们，我们不能撤回国内，我们要返回去寻找连队，寻找大部队。
听完二排长这么说，大家议论纷纷，感觉二排长说的在理，不能违抗军令回国 更不能这么狼狈回国。
班用机枪手莫老兵说，我带了三个基数的子弹，那场仗打的真窝囊，有劲使不上，一枪未放，我不能就这样背着逃兵的名声，窝囊的回国，我要回去找连队，为牺牲的战友报仇雪恨。
40火主射手大刘附和着说，我们带了8枚炮弹，一枪未放就这么回国，我真是心不甘啊，我们40火组跟二排长回去，杀敌立功，报效国家。
许多战士表态，要返回战场，杀敌立功。
二排长把目光盯向了我，大声喊道，申振乾！你不是想入党立功吗？你要是这么回国，不但党入不了，军籍也难保，看你怎么见你爹娘。
接着他又激我，你不是神枪手吗？夏练三伏，冬练寒九，练出来的好枪法，这时不大展身手，报效国家，还等何时？
我大脑嗡的一下，在思考消化二排长的话。我新兵下连，范指导员看我机灵，选我当了通讯员。通讯员上服务连首长，下服务全连战士，事务虽然繁琐，但少了摸爬滚打，跟班里兵相比还是轻松很多，我感谢指导员的知遇之恩。我当了一年半通讯员，一直想进步，想入党，无奈竞争太激烈，一直没实现，指导员私下答应明年帮我解决组织问题。
我这个兵有个嗜好，酷爱射击，从小就喜欢玩弹弓，到了部队更是对枪独有情钟，爱不释手，为此指导员还说我不务正业。也不知多少个中午，我放弃午休，跟枪械员借来56半，枪托下面吊块砖，一瞄就是午休起床号。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全连斩获第一，全团获得第二，连长大跌眼镜，说没想到我是个藏龙卧虎人才，准备推荐我到师射击队培训，深造的机会没等到，一闷罐火车拉到了南疆前线。我这个神枪手，到了战场，一个敌人没消灭，一个功没立，回去怎样向亲人交代？
我鼓起勇气对范指导员说，对不起，指导员，我不能跟你撤回国，我要返回战场，争取火线入党立功。
文书，说，小申，你是指导员的人，关键时候一定要站好队，一定要服从指导员的命令。指导员到哪，你这个通讯员就要跟到哪。
范指导员严肃的对二排长说，同志哥，我们要对战士的性命负责，他们都是新兵，没有实战经验，你带他们重返战场，如同羊入虎口，就是活生生的屠杀，你经历了刚才那场遭遇战，知道没有战场生存经验的士兵，在猎手面前如同待宰杀的牛羊。
二排长坚定的、语气悲壮高昂的对大家说，我不强迫大家，选择权在你们手里，跟我重返战场，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你们再也见不到你的父母亲人，但我们对得起军人的称号，对得起国家。人有人格，军人有军人的气节尊严，我们撤退回来的路上，连女兵都瞧不起我们，我们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让女兵瞧不起吗！我们有20个人，快一个排了，有两挺班机枪，一组40火，连长和战友们还在和敌人浴血奋战，少了我们，他们将承受更大的危险和牺牲，他们需要我们加强兵力火力。
二排长话刚落，呼啦啦跪倒一排小战士，他们面向北方，面向祖国，带着哭腔悲壮的说，爸爸妈妈，对不起了，孩子是军人，只能选择为国尽忠！
最后有13名战士选择跟二排长重返战场，有5名战士选择跟指导员撤退回国。
二排长说，尊重大家的选择，你们把56冲和子弹留给我们，反正你们也用不到。
武器是战士的第二生命，要交出武器，战士可舍不得。范指导员叹了口气，把自己的56冲递给二排长。几个新兵上去争先恐后拿走56冲，把56半甩给他们。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不是缴械投降吗？这不是侮辱人吗？一个想撤回国内的战士受不了，死死护着56冲站到了返回战场的队伍。
我们一行15人组建两个班，排长任命我为班长，我是通讯员，本身就是副班级，老兵，当仁不让。在二排长的带领下又重返战场，寻找连队、团主力。
对向东走，向战场方向走的兵员，沿途各司机都是热心的，各兵站都是放行礼送。我们搭载了一辆解放卡车，一上车厢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司机介绍，这是运送烈士遗体的车，短短几天，他已经往返多次了。
刹那间我们停止了作呕，我们悲痛无比，我们都情不自禁向车厢遗留的血迹默哀。
到底是机械化，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跑完了我们撤退的一天路程。到了我们撤退集合的那座大山路口，司机介绍说，前天我们的一支穿插部队在这里和敌人发生激烈战斗，我们的部队没有受敌人干扰，直插4号区域，打了个大胜仗，但我方伤亡也大，一个连长、一个副团长被打死了，我们运送了8卡车遗体。
连长！不会是我们连长吧？我们诚惶诚恐，我们无限悲哀，这是我们部队呀，对不起战友们，对不起连长，我们来晚了，我们没能与你们浴血奋战,共同杀敌。
到了4号区域兵站，司机到站，中转站领导嘱咐我们前方还在作战，附近还有残敌，我们师就在山那头，他说真不凑巧，我们师辎重队刚过去 让我们等人多一起走，互相有个照应。
一听说我们师就在前面，马上就要归建了，大家心情都很激动，迫不及待徒步前行。
见阻止不了我们，兵站领导一再告诫，走大路，千万不要走小路，敌人游兵散勇很猖狂。
我们信心百倍，情绪高涨，以5公里越野的速度前行。刚走了一半路，就听见前方有激烈的枪声，我打开报话机，打开我们师的频率，侦听到是我们师的辎重队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损失惨重，正在呼叫师部支援。
二排长立即带领我们爬到山上,居高临下看见,有一股敌军正在袭击辎重队，有一半车辆物资被炸，警卫部队伤亡惨重，正在压缩拼命抵抗。二排长带领我们悄悄接近敌军后面，占据有利地形，就是一阵猛揍。新兵们刚开始射击还有点紧张僵硬，没有准星，但很快就适应了，56冲比老兵们射的还猛烈。两挺班轻机枪火焰，一左一右就没有断过，他们要把子弹全射完，发泄自己的怒火。40火箭筒，炮炮落在敌人堆里炸开花。我用56半三个点射，消灭敌指挥官一名，重机枪手一名，迫击炮手一名。
我们干净利索，歼灭几十名敌军，解救了险些全军覆没的师辎重队。押送物资的是师后勤部一位副部长，面对我们从天而降的奇兵，他激动无比，你们是什么部队？战斗力这么强，两挺机枪，还有405火，这么多冲锋枪。
二排长迅速向首长报告了情况。副部长随即用报话机向师司令部联系，师里的增援部队还在路上，听说有援军解围，师首长激动无比。副部长向二排长传达师首长指示，我们暂时不归建，暂归师后勤部，负责掩护辎重物资伤员，已通报我们所在团。他说，你们到底是野战连队，比警通连那些兵能打。
二排长在副部长陪同下，当众向我和另外两个要求入党的战士宣布，师首长代表师党委批准我们三个人火线入党，二排长是我们的入党介绍人。
我激动无比，盼望了多久的入党问题一场仗就解决了，我真是庆幸选择了和二排长返还战场。我们当即向排长和首长表示，请转告师党委，转告连长，我们一定冲锋在前，奋勇杀敌。
我们在师后勤部掩护押送过多次辎重、给养、伤员。又打了两次仗，一次我们准确预判出敌人伏击我们车队的位置，反打了敌人一个伏击，消灭敌军一个排，我荣立二等功。还有一次，在二排长负重伤的情况下，我代理排长，带领警卫部队和车队，冲破敌人重重炮火袭击，把弹药送到战斗激烈的前线阵地，火线提干。
一个月后，南疆反击战结束，我们跟随师主力凯旋归国，我们见到了日思盼想的连队战友，见到了活生生的连长，报告了我们的情况。连长激动无比拥抱了我们，说只要在战场，不当逃兵，都是为国效力，都对得起军人的称号。
回国后，我们见到了范指导员。范指导员无令私自带兵撤回国行为，受到东部战区前指首长震怒，打了败仗就跑，都这样的，这仗还怎么打？他被撤销干部，开除党籍，军籍，送交军事法庭审判，后经复查，没送军事法庭，命令立即遣送回原籍。
连队文书被开除党籍，撤销文书职务，下班当战士。他是第3年兵，不出意外年底就应该退伍。文书见到我懊悔无比，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两年多的努力都白费了。说文书就是连首长的随从，指导员撤退回国他能不跟从吗？他佩服我，重要关口有自己的主见，没有盲目跟随指导员。
憎爱分明，眼里不揉沙子的连长，大骂指导员一顿，声音洪亮无比，整个连队都听见了。还还依稀记得连长说，你也是山区里的苦娃子出身，从战士班长排长，一步一步升到指导员位置。你本来就是贱命一条，怎么当了连首长，命金贵了！怕死了，就应该虎头锄伺候，你这是典型的忘本，忘恩负义，忘记初心，忘记组织是怎样一步一步，一手一手培养你这个苦娃子。这下可好，一步回到解放前，贱命如初,看你怎么向老婆孩子交代，怎样向自己交代？怎样向培养你的人民军队交代？
我心情复杂的送范指导员，不管怎么说，他曾经是我的领导，在平常的工作中帮助关心我不少，人不能忘本。
范指导员已经被摘去领章帽徽，他象打霜的茄子蔫了。他祝贺我二十几天入党立功提干，完成了人家三五年的奋斗。他懊恼的说，当时山里敌情不明，身边又都是新兵，没冒然返回山里追赶主力决定是对的。但我们完全可以就地隐蔽观察，等待情况明朗。部队的任务是穿插攻占4号区域，部队攻下4号区域，我们就控制了这个地区，山下的公路也就通了，我们完全可以走公路追赶主力，只不过错失了一场战斗而已。千不该万不该带兵擅自离开战场，撤退回国。越往回走，安全系数越高，就越不想返回危机四伏的战场。说白了，个人安危占据了主导地位，一念之差，走火入魔，听不见二排长的忠告，既害了自己，又断送了跟自己回国的战友前程。他说当他一只脚踏进国内，就知道自己错了，就知道永远踏不回去了，懊悔无比，遗憾终生。
二排长在昆明军区医院住院治伤，一直没有时间看他，我感谢他带领我们返回战场，不然我们的结局想着都后怕。
二排长伤好后没有再回老部队，直接上军事学院深造。
人生关键时候就那么一步，走对了前程万锦，走错了悔根终生。我的老指导员现在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也是参战老兵，不知道享受国家参战补贴没有？望老哥哥放下包袱，愉快安度晚年。
（根据广场藤亭退休老兵首长申振乾自述整理，个别情节进行了艺术处理，像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