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民夫妇1956年在布拉格留影
20世纪90年代,《读书》编辑部常常有些聚会,我认识陈乐民先生就是在那个时期。我们那时候彼此交流不深,但他们夫妇传达的信息,曾是怎样鼓舞过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
许多年过去,很少见到他们,偶然见到他们的文章,还是愿意读一读,每每都有不小的收获。他们谈西学,也连带讨论中国社会问题,以及古老的历史难点,阅之令人爽目清心。但有时文章中也带着一丝惆怅,那是知识人特有气质的流露,他们深切的地方,是在那样忧郁的表达里的。
陈乐民先生去世后,我陆陆续续读到他的作品集,才意识到他的丰富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20世纪90年代以来,他的所思所为,都延续了80年代文化的一种逻辑,启蒙意识与自我批判意识下的文字,有我们当代文化史滚烫的一页。
▌“五四”精神的遗响,东西方文明在他笔下交汇
我很喜欢陈乐民先生的读书笔记和书画作品,给人的印象是东西方文明的互动,多为挑战的文本。
他的文字有一点旧式文人小品的味道,令人想起“五四”后《语丝》上的文章,知识、趣味、思想都有。绘画与书法也出笔不凡,有别样的情思。
不过,他不是一个掉书袋的学人,而是有着强烈忧患感的思想者。
他写文章,既有自娱的成分,也有带疑问的地方,内心的焦虑很多,似乎在与苍天交流着什么,要挣脱历史的灰色之影。而他的绘画中,则有清新的感觉在流动,好似让我们看到其内心的本色。
▲《士风悠长:陈乐民文心画事》插图
欧洲文化是陈先生的研究对象,他谈启蒙主义、文艺复兴,都有妙论,为读者所喜爱。他对欧洲文化的解析深切人理,又不附会那些学说,有时候回到中国文明里对比两者之美,发现各自的特长。这是他的特点。
我觉得他的西学研究,带着使命感,就是想改造我们的旧思维,使之适应人类文明普遍的价值,但又不想使之失去固有之血脉。
这一点与“五四”时期的一些学人很像,因此,说他的作品里有“五四”精神的遗响,并非没有道理。
▲陈乐民书法
▌一面面对欧洲文明史,一面冷思国故
陈先生涉猎的范围很广。他对古代文学、历代野史、东西方哲学兴趣颇多,徜徉其间而所获者众。这是让我感念的地方。他在古今文化中,常常能找到逻辑线索,往往将不相干的存在连类一体,遂有了新意。
他一面面对欧洲文明史,一面冷思国故,于古人文字之中得趣多多。他看古人,有西方的参照,结论自然不同于常人。从西学角度看中学,以及从中学角度看西学,陈先生的文章里异彩多见。
《康德与冯友兰》《戴东原与笛卡尔》《利玛窦与徐光启》都是跨时空的短章,让不相干的存在有了对话的可能,且其中有惊人的发现。比如他谈冯友兰与康德,发现两者彼此相反的地方,恰有思想家共有的困惑,他们在思想的路径上有着不俗的贡献,在智慧之途留下路标般的参照。
康德的二律背反,乃对主体与客体存在一种超智力的解释;而冯友兰著述里不忘对儒家天地境界的阐释,则是想在根本上去解决康德所说的难题。之所以这样对比,是因为陈先生要表达一种中国人的“自性”(identity),即国人与西洋文化对话的资本。
陈先生上下左右环顾一遍之后,觉得古老的文明要与西洋交流,我们的资本少得可怜,但内蕴的挖掘也并非不可能。
他关注冯友兰、胡适等人,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现代的意识,那里滋生的思想对我们而言是难得的参照。中国许多新思想尚未生长,新文化未能深人人心,便丧失于战乱之中,实在是可叹之事。
▲《士风悠长:陈乐民文心画事》插图
▌坚持个性,不随流俗的选择
懂得西学的人,如果有国学基础,或者热爱国学中精华的遗存,是可以有创造潜质的。文化之事,不是封闭里的独言独语,实则有敞开胸襟的一种互感与互动。
陈乐民先生主张西学与中学一体,即“二美并”,如钱锺书所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之意。所以,他常常从东方的经验里凝视西学的元素,又从西洋哲学中反观我之故有文明。中国新文化的“自性”,大概就在这里。
先生谈论文史的文章很多,他的兴奋点不是在一两个层面的,而是有着长远的眼光。我们说他是“五四”的孑遗,可细看其文字,又知他并不以“五四”那代人的是非为是非。
比如,他对周作人对韩愈的批评,就不以为然。《周作人辟韩》一文对于“五四”一代人非韩略带微词,对包括鲁迅在内的许多人,都有所批评。
我初读此文很是不解,觉得周氏不以载道为确然之径,并非没有道理,陈先生此言不免有些过激吧。后来看到他的《王安石论韩愈》,才知道其逻辑起点不是文章学之道,而是思想不随世俗的缘故。
“五四”那代人以个性精神面对传统,审美的标准可能覆盖了许多思想逻辑,自然要与古人闹别扭。而陈乐民看到的是另一种思想景观。虽然道统的势力过大,但一种道统反对另一种道统,也殊为不易。
从这两个视角,可以看出百年来中国读书人心境的变化。周氏兄弟远离韩愈而近性灵者文,陈乐民理趣兼得的思索,乃时代不同的结果。
周作人那代人面对的是如何表达的问题,故主性灵而轻说理;陈乐民面对的是坚持个性的问题,表达如何暂且不管,而不随流俗的选择才是重要的。他的不同的理解方式,与“五四”的“意图伦理”拉开了距离。
▲《士风悠长:陈乐民文心画事》插图
▌陈乐民文心画事,灵动、温润、本真
有一次读到陈先生的一本画集,见到他诸多墨迹的形影,感慨其修养之深。对于书法与绘画,我完全是外行,但其笔墨间的灵动之气,还是深深感染了我。
他的画从宋明山水而来,但绝无士大夫的酸腐之气,构图与着色,出离了旧式文人画的暮色,有温润爱意的流转。其作品深浸于古人之韵,却又有另类情思的点染,这是否有西洋美术的心得的暗示也未可知。
将不同的审美经验融进自己的作品里,并不容易。这可看出他文化选择中的目的性与本真性。
▲《士风悠长:陈乐民文心画事》插图
我觉得,陈先生是打破专业营垒而能自由阅读与自由书写的人。这样的人物在今天不多。钱锺书、周有光、王元化、吴冠中是这类人物,他们对人文学科可谓功莫大焉。
学人的艺术走笔,看似是率性而为的漫步,但举重若轻之间,有我们文化里闪亮的遗存。
我读陈乐民先生的书,看出他在历史与文学之间耕耘的乐趣。他在苦苦思索中,仿佛远离了当代的语境,实则与我们的生活很近。他以追问的目光应对我们社会的悲苦与矛盾,把虚幻的存在一一颠覆,带来精神的光亮。这是我们读者的幸事。
我常常想,今天可以反复阅读的书不多,文化的荒景随处看见,但因为有这样的前辈在,似乎寒夜里涌动着热流,我们的行走便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