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南国质子贺连山此生最厌恶的人。
十岁那年,他被一群宫女太监欺辱不给饭吃,好不容易夺来的一个馒头,还被我踩得粉碎。
十四岁那年,宫中设宴,我当着所有皇子公主们的面,不顾一切将难得收拾干净的贺连山推入水池中。
但造化弄人,在他弱冠之年,我竟被许为了他的妻。
新婚那日,他宁愿陪着身份低贱的舞姬在一块高谈阔论,也不愿踏入我们洞房碰我一下。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么多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他。
1、
我叫江怜月,大概是梁国建国以来,身份最低微的嫡出公主。
我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姐,江元宜。
不过是出生时的那三分钟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母后在生我们时难产落下了病根,父皇原本是打算将我们姐妹二人都送去清漪殿,由乳母们照看,让母后先好好将养着身子。
但母后执意要将江元宜留在身边照料,不顾自己身子羸弱,也要母乳喂养。
除了逢年过节时,乳母会将我抱去未央宫给父皇母后瞧瞧,其余时间,她一次也没踏足过清漪殿。
就连我重病高烧不退时,母后也只是打发了两位太医过来瞧了眼、开了个药方便走了。
日子久了,乳母们见皇上皇后对我这个嫡公主都不上心,自是也就怠慢了起来。
五岁那年,宫里突然多了位皇子,听嬷嬷们私下谈论起,好像是从南国来的质子。
南梁百年之交,是在开朝以来就定下的规矩。
南国的皇后只能是梁国的嫡公主,而为表赤诚,南国也都会把年幼的皇子送到梁国,直至嫡公主达到适婚之龄,再护送其一同返回南国。
初见贺连山时,根本看不出他比我大三岁。
破烂的衣裳,瘦骨嶙峋的身子,估计是同我一样,在南国也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父皇将他安置在了清漪殿。
清漪殿不止我一位公主,还住着许多妃嫔们生的皇子公主,但几乎没有一个是瞧得上他的。
而每当我想偷偷去找他说话时,都会被嬷嬷们拦下,告诫我身为嫡公主,更应该知晓男女有别,应当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能有丝毫逾矩。
老实说,我是打心底可怜他的,
我觉得我们生来就是一路人,都是父皇母后不要的孩子。
2、
按宫中规矩,皇子公主们至六岁,便理当去尚书房上课。
皇子们需要学五经贯六艺,而公主们则只需学习德容仪工。
进了这尚书府,我第一次看到了江元宜,才知道原来嫡公主是可以满身穿金的。
太傅将江元宜的座位排到了最前面,左右的公主们将她护在中央,对她嘘寒问暖,生怕她刚来不适应,受了委屈。
待我进门时,前头已经没了我的位置。
太傅巡视一圈后,随意指了屋内最角落的一个位置给我。
「六公主就坐那吧,既已入了尚书房,还望公主时刻谨记上课的时辰,切莫再迟到。」
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一片鄙夷的嘲笑声。
我羞愧难当,顿时就涨红了脸,仓促地应了太傅的话以后,佝偻着身子,飞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整个上午都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等到了中午,收拾着东西正准备遛回去,江元宜带着睥睨众生的傲慢与冷漠,踱步到我的跟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
「江怜月!清漪殿的嬷嬷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愿理会,起身就准备走。
「站住!」
身后却传来了母后的斥责声。
「皇姐同你说话,你却如此傲慢无礼,哪还有半分公主的样子!身为嫡公主不以身作则,竟还带头迟到!江怜月你太令母后失望了。」
即便今日是个雨天,母后还是罚我跪在了尚书府外,美名其曰让我清醒清醒下脑子,自己则是带着江元宜坐着软辇回未央宫用膳。
而彼时我不过才七岁。
因为是皇后亲自罚的,又遇上正是散学的时候,路过的皇子公主们瞧见了,无一人敢上前阻拦求情。
只是往后,我的日子更加艰难了。
其他庶出公主,怎么说都还有自己的母妃替其撑腰,我身为嫡公主,连皇后都不放在心上,那又有谁还会在乎我一个公主的死活。
到最后,还是最后出来的贺连山,打了把伞立在了我的身旁。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他。
没人愿意侍奉一个不受宠的主子,身边的嬷嬷都嫌我晦气,恨不得离我越远越好,
「殿下还是早日回清漪殿吧,被人瞧见了免不得沾染一身骚。」
「无碍。臣就在这守着公主。」
我没有再接他的话,硬是挺起身子,望着尚书府那块牌匾。
不知何时,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哭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明明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为何母后却这般厚此薄彼,至今不肯正眼瞧我。
3、
当晚,我发起了高烧。
起初嬷嬷们都不以为然,因为我自幼就体弱,生病发烧那都是常有的事。
可到了后半夜,发现我面色铁青,喂药怎么都喂不进去时,才着急忙慌地去叩响了未央宫的门。
听闻我病得快死了,母后这才将我接回了未央宫。
我烧了足足三日,七位太医不眠不休才将我从阎王爷手里拉了回来。
刚一睁眼,就瞧见了江元宜满脸愤怒的模样。
「真是晦气,母后怎么会让你和我住一屋......」
我深知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即使再不愿搭理,也还是拖着发软的身子,勉强坐了起来行礼问安,「怜月见过皇姐。」
她总担心我夺了母后对她的宠爱,可在这些宠爱里,本来就有属于我的那一份。
听见宫女们的禀报,母后匆匆赶了过来。
一进门,江元宜就将母后扑了个满怀。
「母后......阿元头好疼,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跟她睡在一块,被传染了......」
说着,还没忘记像模像样地咳嗽两声。
母后将江元宜一把抱起,细细缕着她额前的碎发,轻声嗔斥道「怎么说她也是你亲妹妹......阿元若是不舒服,那这几日跟母后睡可好?」
我望着这一母慈子孝的画面,心中如鲠在喉。
小心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按照从前嬷嬷教的,规规矩矩行了礼。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我也想得到母后的注意,可唯一能做的竟然只是靠这些。
母后并没有放下江元宜,反而是抱着她来到了我的面前,朝我伸出了手,「怜月病刚好,不必行礼了,这几日就先好好休养着。」
这应该是说我可以暂时不用回清漪殿的意思。
我忐忑地握住母后伸过来的手,这还是我出生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
等到身子好彻底,回到尚书府,已经是七日后的事情。
母后并没有让我搬回清漪殿。
我本想同江元宜一同散学,可其余公主早就将她围了个彻底,身旁根本没有我立足的位置。
索性我就等在了尚书府门口。
这几日病着,还来不及同贺连山道声谢。
皇子们的下学时间,一贯是比公主们晚半个时辰的,可直到最后一位皇子出来,我也没瞧见贺连山的身影。
太傅见到我,也是满脸疑惑,「六公主为何还在此?」
宫规森严,本就是男女有别,但我还是选择斗胆上前,询问贺连山的下落,却被告知,他告了病假,正在清漪殿养伤。
只是因为我被母后罚跪那日,他替我打了把伞,便遭有心人瞧了去,你一言我一语,阖宫上下也就传得沸沸扬扬。
皇子们都觉得他谄媚,不惜在尚书府内与他大打出手,他一人难挡众人,落下了重伤。
如果没有他的伞,我可能早就去了地府报道。
但那日我与他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平白因为我遭受这么多,是我有愧与他。
我躲过层层守卫,笨拙地绕到贺连山的房间。
他还昏睡着,头上包裹着布条。
我将中午用膳时没舍得吃的桂花糕,小心取出,放在了他的床头,轻轻抚摸着他头顶的伤。
「贺连山,你可千万不准死......」
4、
我偷偷看望贺连山的事,被江元宜瞧见,告到了母后那里。
母后带着一帮人在清漪殿外将我抓了个正着。
有着上一次雨中罚跪让我重病的先例,这次母后直接拎着我到未央宫,当着一众宫女太监的面,亲自对我动起了刑。
「江怜月!你究竟还知不知羞?身为公主,你的礼仪廉耻就是这么学的?偷偷跑到清漪殿看望男子?你不过才七岁啊你!」
母后手中的戒尺一下一下落到我的身上,我若顶嘴,母后的力道便会重上三分。
到最后,我耐不住疼,只能死死拽住她的衣裳,哭诉道「母后......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
但这并没有换来母后的手下留情。
江元宜高高驻足在台阶之上泣声不止。并不是因为她怜惜我,而是她心疼母后,生怕母后气坏了身子,一口一个让嬷嬷来动手。
最后这二十杖,是由教习嬷嬷动的手。
不愧是管教秀女的,杖杖都能让我痛不欲生,却不至于让我重伤晕厥过去。
事后,母后罚我在屋内抄女则与女诫,抄不完不准用膳。
我趴在床上,强撑着身子,想到贺连山要是一醒来就能吃到我留下的那块桂花糕,顾不得身上传来的疼,却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往后起,我的出行终于开始有了嬷嬷们的陪同。
但这是母后特意嘱咐的,她生怕我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丢了她身为皇后的脸面。
每次去尚书府上课,我跟在江元宜的身后,都能成为她和其余公主们的谈资。
「五公主出落得如此水灵,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知礼数的妹妹。」
「就是啊,成日黏在那南国质子的身后,也不知道像什么什么样子!听说那南国质子还因为她,被皇子们打了呢!」
一说到这,江元宜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了我。「不过一个质子,哪值得人放在心上!不过,你们说要是本宫对南国质子下手,本宫这妹妹会不会急啊!」
我惊恐地抬起了头。
从来都只知道她江元宜恃宠生娇,瞧不上我这个分她宠爱的人,但没想到可以为了戏弄我,将他人的命视如草芥。
边上的公主们似是想起了什么,也开始给江元宜出主意,「上次母妃身边的小太监,不知从哪弄了些泻药,让掌事公公足足跑了十余趟厕所呢。」
「不是说那南国质子经常吃不上饭?不如送两个馒头过去?」
我的眼中越是恐惧,江元宜就越是兴奋。
远远看着贺连山将江元宜递过来的馒头视若珍宝。
我顾不得身边嬷嬷地阻拦,越过众人,一把躲过他手中的馒头,将其踩得粉碎。
贺连山满是不解地望向我,在短暂地迟疑后,一把推开了我,「江怜月!你发什么疯!」
随即又立刻将地上的馒头小心捧起,护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