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累，却无路可退。
文 | 华商韬略 张静波
2023年9月，山西大同发生一幕惨剧。
罐车司机白莉波卸完货，清洗罐车时，被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放倒，跌落罐中，失去性命。
年初，妻子曾劝他，这活太危险，别干了。白莉波咬了咬牙说：
“再给儿子攒点钱，把今年熬过去！”
但他，终究没能熬过去。
【为了生存，铤而走险】
十年无人问津，一朝众人声讨。
最近，一起油罐车混拉食用油事件，将罐车司机这个平时鲜有人关注的群体，推至风口浪尖上。
大家口诛笔伐的同时，却比较少知道他们真实的生存状况。
在全国1700万货车司机里，罐车司机占比不高，表面看，其收入不错，按坊间说法，动辄上万元，危险品罐车司机可能还更高一点。
但真实情况，远比表面复杂，也更残酷。
来自看准网（kanzhun）大约97万样本的数据显示：全国罐车司机月平均收入8218元，低于坊间月入万元的说法。
就是这样一份算不上很高的收入，近年来，还遭遇疯狂内卷。
与搬运、装修、保姆等行业近似，罐车行业的主要从业人员也是个体户，他们中不少人有挂靠的货运公司，但也只是一种松散的雇佣关系。
罐车成本并不高，很多人贷款买一辆车，就可以进入。
门槛不高，导致大量司机涌入。据不少货运公司老板表示，从2022年开始，罐车行业涌入大量从业人员，并逐渐饱和，甚至过剩。
这种情况，在行业上升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一旦行业陷入不景气，各种麻烦随之而来，首当其冲的是砍单、砍价，就比如当下。
订单少了，客户就拼命压价，很多还按月结算，再碰上工厂倒闭跑路的，往往还要倒亏。
除了收入的考验，罐车司机还要承担油费、过路费、维修等高昂的成本支出。尤其是那些刚买了车，还背着车贷的新入行司机，压力就更大。
一辆60万元的罐车，交完首付，每月要还一两万。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担心月供还不上。
为了生存，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比如走省道不走高速，省下过路费。
再比如，到处抢单子。
有罐车司机表示，我们不介意地方，全国哪里挣钱跑哪里。
活不好找，逼急了，就什么货都接。
罐车又分普通罐车和危险品罐车，后者门槛高，需持有危险品从业资格证，收入也高。于是，很多普通罐车，开始违规抢危险品罐车的生意。
反过来，危险品罐车有时也抢普通罐车的生意。
尤其返程时，大家都不希望空跑，有货就拉。
不同货物混拉会造成货物污染等各种问题，比如运过危险品的罐车再去拉食品类货物，无异于投毒，是不被允许的。
正常情况下，这需要洗罐。但在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很多人选择铤而走险。
一方面，洗罐成本高昂。
据罐车司机透露，洗一次动辄三五百元，如果是蒸罐，费用更在千元以上。
另一方面，正规的清洗场所较少，一般在偏远的化工厂附近，来回一趟几百公里。油费高不说，清洗还要等一天时间。
有人测算，一次洗罐的费用加上路费，几乎可以抵消一次运输的利润。
混罐还不清洗，于是成了一种有诱惑的选择。尽管大家都在骂，罐车司机也很无奈，用他们的话讲：
“现在主要是活下去。”
【一脚天堂，一脚鬼门关】
对罐车司机而言，他们要面对的，还远不止收入的压力。
尤其是运送化学危险品的货车司机，车上装载的货物，几乎就是行走的炸弹，生死只在一念间。
2019年6月，云南文山州境内，一辆装满高锰酸钾的货车着火。
司机张海是部队转业，从事危险品运输十几年。尽管经验老道，如此凶险的场面，他还是头一次碰到。
起火原因是车子炸胎。火势迅猛，短短几分钟，足足13米长的车身便被吞噬殆尽。现场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消防队员花了整整40分钟，才把火完全扑灭。
事后，张海想想都后怕。
这种普通货车，起火已经足够危险。换成封闭式的危险品罐车，那爆炸几乎就可以用灾难来形容。
2020年6月，沈海高速浙江温岭段，一辆液化气槽罐车，出高速口时，在匝道发生爆炸冲出高速。
这起事故，共造成20人死亡，172人住院治疗，是近20年最严重的罐车安全事故。
爆炸起火似乎是小概率事件。但还有一种风险，是很多罐车司机，几乎无法避免的，那就是洗罐。
在外行看来，洗罐似乎不起眼，但它其实是一项危险系数极高的工作。
尤其是装过化学危险品的罐车，罐内残留着剧毒的物质，稍不留神，就可能中毒或窒息。
也因此，清洗危险品罐车，一般要到有资质的专业场所，由工人穿戴专业设备后，方能进入罐车内进行清洗。
但一些私人老板，为了省钱、省时间，要求司机到普通洗车点，自行清洗。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2023年9月，山西大同。一辆装过甲硫醇钠的罐车，不到三分钟，放倒了三个人。
据《新京报》报道：
车主是一个叫白莉波的司机，他从辽宁营口出发，运送一车甲硫醇钠到山西大同，之后还要到内蒙古去拉下一车货。
中途，他需要找个地方洗罐。同行的，还有他的侄子。
甲硫醇钠是一种有毒化学品。常年跑危险品运输的白莉波，当然知道它的厉害，洗之前还特意站在罐顶冲了水，并打算过半小时再进去。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站在罐顶的白莉波，身子突然瘫软，一头栽进罐里。侄子见状，立刻上去救人，还有一位路人也跑来帮忙。
遗憾的是，三人同时被放倒。
经过抢救，他的侄子和路人脱离危险，但在罐里躺了两小时的白莉波，终究没能醒来。
因洗罐中毒窒息，这并非孤例。近年来，类似的惨剧屡见报端。
2019年12月，安徽巢湖，一死两伤。
2022年12月，云南文山，一人死亡。
2023年8月，吉林四平，四人死亡。
……
诸多事故，令人触目惊心。
这些倒下的罐车司机，并非不知洗罐的危险性。只是在生存压力和老板的命令下，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有罐车司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拿了老板的钱，人家让你进罐，你不进？”
【生活很累，却无路可退】
每个罐车司机背后，都是一个家庭。
他们渴望正常人的生活，与家人常聚。但对于为了求生存，不得不以车为家的他们来讲，这个愿望近乎奢求。
36氪在一篇记录危险品运输司机生活的文章中，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司机刘成，在江苏沿海跑短途液化天然气运输。因为忙于工作，一年365天，在家陪妻子和儿子的时间，屈指可数。
想儿子时，他就翻看手机。一张14岁儿子趴在游泳圈上的照片，是他的最爱。
“怎么办呢，家里要过日子，老婆要养，儿子要养……抱着方向盘，才有办法养家。”
对于像刘成这样，常年奔波在外的司机而言，所有的愧疚，几乎都来自对家人的亏欠，也因此，无论在外面有多苦多难，也只是咬牙挺住。
为了省过路费，他们能走县道，绝不走高速。
县道虽然省钱，但各种险情不断。山路崎岖、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让人提心吊胆，罚款、超载的阴影，更时刻笼罩在头顶。
为了赶路，很多罐车司机马不停蹄，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即便睡觉，心里也不踏实，还得提防有人偷油。不然，“贼在油箱上打个洞，插根管子，几百升油一会就没了。”
碰到催单的客户，更是一刻不敢歇着。
国家对危险品车辆有严格要求，最高时速不得超过80公里。可一些客户不管这些，不断打电话催促：什么时候到？到哪里了？
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精神紧绷，虽然苦不堪言，却已经比洗罐中毒身亡的白莉波，幸运很多。
据《新京报》报道：
出事之前，白莉波最早在一家大型央企开油罐车，妻子叶秀香在车队做饭。两口子一直过着平稳的生活。
直到2020年，为了多赚点钱，他们加入一个私人车队，运输危险化学品。
两口子搭档，丈夫开车，妻子一路随同，照顾丈夫的日常起居。出事前，每月能赚2万元，也算高收入了。
但这种钱，几乎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赚来的。
叶秀香很清楚，这项工作的危险性。她甚至花30块钱，给丈夫买了防毒面具。
运输化学品很危险，洗罐更是命悬一线，很多罐车司机，给再多钱也不干，因为目睹了太多同行的悲剧。
白莉波也渐渐萌生了退意。
事发当年，妻子曾劝他，这活太危险，别干了。白莉波咬了咬牙说：“再给儿子攒点钱，把今年熬过去！”
但他，终究没能熬过去。
这次混装食用油事件，让罐车司机得到空前关注，但某种程度上，也令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
解决食品安全问题的同时，他们也应该得到更多一点关怀。毕竟，罐车司机是产业链上的一环，保障食品安全，也必须依靠他们去完成。
【参考资料】
[1]《夺命“洗罐”：危化车司机死亡背后的槽罐清洗乱象》新京报[2]《油罐车混装乱象存在多年，“小散乱”治理难，洗罐成本高》蓝鲸财经[3]《37万个隐秘的角落，160万人“拿命搏生活”》36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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