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近年来的多位美国驻沙特大使一样,约瑟夫·韦斯特法尔(Joseph Westphal)也不是职业外交官。这与沙特人的偏好息息相关,因为沙特人并不喜欢由那些专业的外交人士代表他们最重要的盟友。对于沙特人而言,外交更多倾向于私人而非机构间的关系。因此,沙特国王在接受他国,特别是重要盟国的新任大使提名前,他真正在意的绝非这个人选曾经在某个国家从事外交工作多少年这样的事情,而是这个侯任大使与派出国家的领导人关系是否密切。也正是这个缘故,美国派驻到利雅得的大使均为男性,且绝大多数都与总统本人私交甚笃。
当时间来到2015年底,韦斯特法尔已经适应了他的工作,并与主要工作对象建立起了友好关系。考虑到两国关系的重要性,沙特国王会定期接见韦斯特法尔。在这段时间,小萨勒曼声名鹊起,其在沙特国内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不断增强。韦斯特法尔自然而然地保持与小萨勒曼之间的会面。但从公务角度来看,这位美国大使最主要的工作对象是时任王储、被称作“反恐沙皇(Counterterrorism Czar)”的穆罕默德·本·纳伊夫(Muhammad bin Nayef,以下简称“小纳伊夫”)。
2015年秋,韦斯特法尔曾有一次专程从利雅得飞往吉达去拜会小纳伊夫。当他的飞机降落在吉达机场时,有一架直升飞机正在停机坪等候他。只不过,这架直升机并没有将韦斯特法尔带去参加计划中的会议,而是径直将他带到了小萨勒曼的宫殿。小萨勒曼的侍从反复向大使承诺,一定可以赶得上与王储小纳伊夫的会面。但实际上,登上直升机后的韦斯特法尔发现,飞行的行程远比预料得更远,与小萨勒曼会面的时间也远比预期更长,以至于他最终还是错过了与小纳伊夫的会面。白宫方面普遍得出的结论是,这就是小萨勒曼耍弄的手段,有意在他堂兄弟的日程安排上做手脚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在公开场合,无论是皇室内部宴会上还是与美国高层的会晤中,小萨勒曼都对外展现着他对小纳伊夫的尊重。毕竟,作为王储的小纳伊夫不仅政治地位更高,也远较小萨勒曼年长,且从政经验之丰富已远胜后者。于是,外界常常看到的场景是,小萨勒曼站在小纳伊夫的身后,垂首顺目,两手交叉握在腰间,专心聆听后者致辞或讲话。这是对王储应有的礼节和规矩。不止一位沙特官员在公开场合和私下里都坚称,“两位穆罕默德(即王储小纳伊夫和王储继承人小萨勒曼)”之间,基于王室内尊重年长者的惯例,二人关系十分亲密融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告诉人们,这二人之间的情况显然十分微妙。小萨勒曼不止一次表现出对小纳伊夫手中权力的觊觎。
通过步步为营地蚕食,小萨勒曼一点点地解除了小纳伊夫的“武装”。
多年以来,小纳伊夫十分倚赖一位副手 - 萨阿德·贾布里(Saad al-Jabri)。他是拥有苏格兰爱丁堡大学人工智能博士学位的计算机科学家和语言学家,在沙特内政部供职多年,一路晋升至少将军衔,被外界视为小纳伊夫的“智囊”“军师”。萨阿德·贾布里可以讲一口十分流利的英语,性格也十分外向,因此常常受小纳伊夫的委派,代其会晤美方官员,讨论关乎国家安全事务的诸多事项,包括基地组织的威胁、伊朗的军事活动以及伊拉克、阿富汗等国的事态发展等。
2015年9月,在小萨勒曼试探确认韦斯特法尔及美国政府支持王储小纳伊夫时,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决定先下手为强。当小纳伊夫和萨阿德·贾布里一如往常在内政部工作时,沙特国家电视台突然发布一则新闻,宣读了萨勒曼国王解除萨阿德·贾布里一切职务的敕令。在此之前,无论是小纳伊夫还是萨阿德·贾布里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也无法对此提出任何异议。于是,萨阿德·贾布里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办公室,离开了内政部,也离开了小纳伊夫。沙特王储自此失去了他最为信任的助手。
萨阿德·贾布里被赶走数个月后,小萨勒曼举行了他进入沙特核心领导层后的首次新闻发布会,向与会记者宣布了一项由他主导的全新合作倡议,即设立“伊斯兰国家反恐国际联盟”。会上,他表示,该联盟已有34个创始成员国,预计还会有其他伊斯兰国家稍后加入。为了确保有效运作,这一联盟将在利雅得设立联络办公室,以“协调和支持伊斯兰世界所有国家共同打击恐怖主义势力”。
小萨勒曼宣布的这项倡议并不成熟。作为沙特长期以来的反恐合作伙伴,美国和英国虽然在公开场合表示支持成立该联盟,但私下里对其前景不抱任何希望。至于沙特宣布的所谓创始成员国名单,其中有相当数量国家对自己的加入毫不知情,甚至在此之前从未听沙方提及过有关设想。即便是确认加入的国家,也在加入前对该联盟如何运作缺乏必要的了解。而以什叶派为主的伊拉克和伊朗没有被接纳成为该联盟成员,这也反映出小萨勒曼的倡议所蕴含的鲜明教派色彩。
从观察家的角度来看,“伊斯兰国家反恐国际联盟”的成立,其意义并不在该联盟本身,而是标志着小萨勒曼已经将势力渗透进了国家安全领域,而这一领域一直是小纳伊夫的“私人领地”。
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的首席反恐顾问丽莎·摩纳哥(Lisa Monaco)表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各方反应表明,这(成立该联盟)并不是一项有实质内容的倡议,而仅仅彰显出小萨勒曼成功地渗透侵蚀了小纳伊夫的权力根基”。
奥巴马政府意识到,一场竞逐沙特王位的争战正在王室内部展开。中央情报局接到总统的指示,要求就此起草一份评估报告。一些国务院官员看好小萨勒曼,认为他的年轻和野心或给沙特带去希望。也有一些人更为青睐小纳伊夫,理由是他多年来在处理国家安全事务过程中展现出良好的能力,且与美方配合十分顺畅。但奥巴马总统本人的立场十分明确:美国无权选择沙特的未来统治者,他的政府不会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出任何倾向性,不会在小纳伊夫和小萨勒曼之间厚此薄彼。
丽莎·摩纳哥回忆道,“我们一直高度关注事态发展”。她补充说,“很明显,王位争夺战正日趋白热化,而这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个问题。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想介入其中。即便是最终小萨勒曼在这场争夺战中胜出,我们也会继续发展同沙特之间的关系”。
话虽如此,即便是小纳伊夫在华盛顿决策圈中的最主要盟友们也已经意识到,这位沙特王储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地位岌岌可危。虽然他在当年那场自杀式爆炸袭击中侥幸活了下来,但他受到的伤害显然比对外公布的更为严重,以至于不得不服用强效止痛药才能稍有缓解。这对小纳伊夫的精力是一种巨大消耗,他因此时常显得疲惫不堪,曾在与奥巴马的会晤期间不止一次打盹。美国情报机构的报告还显示,小纳伊夫似乎对止痛药上瘾,且很有可能使用了一些非法药物来麻痹自己。另有报告指出,小纳伊夫还有一个很容易被政敌利用的弱点:偏爱变装且有同性恋倾向。
这些“指控”在海湾阿拉伯各国王室的小圈子中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阿联酋的实际统治者、时任阿布扎比王储穆罕默德·本·扎耶德(Mohammed bin Zayed)就是小纳伊夫的坚定反对者,他对小纳伊夫的排斥和反感几乎众人皆知。2015年,他在其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麦克林(McLean)的豪宅中宴请多位美国官员时,毫不避讳地阐明了自己关于沙特王位继承者的立场。
在那场午宴中,他明确看好小萨勒曼,视其为沙特的未来,同时暗指小纳伊夫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问题。
“你们都知道他(小纳伊夫)为什么不能成为国王”,他说道,“沙特人或我们任何人都不会接受他。他不可能成为国王。他也绝对不会成为国王”。
2016年初,小纳伊夫离开沙特前往他位于阿尔及利亚的别墅度假。他的别墅距离阿尔及尔仅一小时车程,是个一个占地庞大的独立院落。多年以来,他几乎每年都在固定的时候前往那里休假,这也被看作是他私人时间里最期待的事情之一。在阿尔及利亚的假期可以让他有机会逃离对沙特国家安全的担忧,心无旁骛地投入到狩猎中去,可以与他豢养的猎鹰为伴。但2016年初的这次休假有别于以往,他反常地“消失”了数周时间,期间没有回应美方官员的任何信息,这其中包括了他在美国高层最亲密的合作伙伴之一 - 中央情报局局长约翰·布伦南(John Brennan)。
小纳伊夫的如此做法让人存疑。彼时,也门战事正不断升级,伊斯兰国组织则对沙特境内多处目标发动恐袭,而作为石油王国安全事务的最高长官却“人间蒸发”,外界一时众说纷纭。许多美国官员研判认为,小纳伊夫的王储之位已经摇摇欲坠,他的消失实则是为了逃避与小萨勒曼日渐升温的摩擦。
小纳伊夫退却了,小萨勒曼则提速步步紧逼。
2016年3月,美国多位国会议员到访利雅得。在这一期间,小萨勒曼主动发起了“魅力攻势”。虽然身着王室礼服亮相高层会晤,但小萨勒曼向美方表示,他更希望身着与众不同的服饰(译者注:这里的意思应该是他希望穿着西服来会见美国人)。
带队的南卡罗来纳州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回忆道,小萨勒曼语出惊人地说“长袍不会造就一个人”。
这位参议员说,“我被他的这番表态震惊了。(通过这次会面)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脑海中已经意识到沙特当前经济模式下收入增长前景有限,但他并未对此感到恐慌,而是在这可能的危机中捕捉到了潜在的战略机遇。他对沙特社会的看法是,现在已经到了‘劫富济贫’的时候了(it's now time to have less for the few and more for the many)”。
美国与沙特之间的交往是全方位、多层次的,而最常被外界忽视的部分是美国智库等学术机构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每年,华盛顿的各家智库都会派遣专家组前往沙特,在那里听取沙特高级别官员介绍的一系列情况。期间,沙特人不仅会介绍国家政治、经济、社会等现状,还会“坦率”地告诉这些智库专家他们想要给美国人展现出怎样的国家形象。除了普通的学者和研究员外,这些智库派出的专家组中往往挤满了曾在美国政府中出任要职或可能再次承担公职的人士,包括前大使、国会工作人员、议员甚至是总统私人顾问。这其中既有共和党人,也有民主党人,这样的安排给美国和沙特双方带去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对美方来说,如果他们能够忍受沙特的高温沙尘天气,能够忍受当地没有休闲娱乐互动的枯燥生活,那么他们就可以通过这样的访问接触到平常鲜有机会见到的沙特重量级人物。对沙方而言,这样的互动提供了与美方建立多元化联系渠道的机会,在向美方提供其所需信息的同时反向输出,借助这些智库在美国传播有利于沙特的正面信息。
2016年8月,就在这样一个沙特每年最酷热、最不舒服的月份,美国智库的一个代表团现身利雅得,并在此访中捕捉到了沙特王位争夺战的第一手情报和最新走向。萨勒曼国王接见了这个智库代表团,虽然他在会见过程中没说什么,但接见安排本身已让代表团成员兴奋不已。
接下来,代表团按计划拜见了王储小纳伊夫。在被问及当时的一系列热点问题时,小纳伊夫显得意兴阑珊,几乎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内容。代表团的各个成员抛出了一系列问题:沙特在也门的战略是什么?叙利亚战争进行到了哪一步?沙特国内经济改革进展如何?对此,小纳伊夫语焉不详地回应称,关于也门和叙利亚的问题,请直接询问沙特外交大臣;关于经济改革的问题,请问询王储继承人小萨勒曼。他似乎有意无意地暗示,他本人仅负责国家安全事务,但事实上那天他也没有过多介绍这方面的情况。小纳伊夫的状态很差,整场会见不到一个小时就草草结束了。
紧接着,代表团如约拜会小萨勒曼。这位年轻的王储继承人在开场白中洋洋洒洒地“独白”陈述了他关于沙特-美国关系重要性的看法,然后转而讨论了一连串话题,涉及叙利亚、也门、伊朗、巴以冲突、石油政策、宗教改革等。
有别于小纳伊夫,小萨勒曼精力充沛,语速很快。一位与会者回忆称,小萨勒曼表现得十分犀利、热情,谈论国内外事务“像是国家元首一样”。关于改革问题,小萨勒曼表示,他试图“冲击体制”并激励民众。他坦承沙特在西方世界的形象欠佳,但同时指出,沙特不可能过快推行改革,因为国内的整个社会氛围是保守的,还因为沙特是伊斯兰教圣地的守护者。
这次会见中最让美方与会者震惊的一点是,他向代表团直言“以色列不是我们(沙特)的敌人”。说完这句话,他还转过头去问向陪同他参会的一名沙特国防部官员“我说得没错吧?”
这名沙特官员同意了这个说法。
小萨勒曼紧接着补充说,“以色列人没有杀害过沙特人”。
会见过程中,小萨勒曼显得十分开心,与会的美方代表团成员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曾在共和党和民主党政府均担任过高级别外交政策官员的丹尼斯•罗斯(Dennis Ross)是这个代表团的一员,他回忆道,“与小萨勒曼这场长达两小时的会见,我们几乎谈论到了涉及沙特内部和外部的所有热点问题”。更重要的是,“小萨勒曼的反应所表达出的是,他享受参与其中。如果你在某个议题上对他提出质疑,他会立即予以回应。你的问题越有挑战性,他似乎就越喜欢”。
丹尼斯•罗斯补充说,“这就好像在说,谢谢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向你阐述我的答案”。
菲利普·戈登(Philip Gordon),曾在奥巴马政府主管中东事务,也是当天的与会者之一。他的回忆似乎指出,小萨勒曼对于缓解沙特与伊朗的竞争关系不抱任何希望,也并不在意这对于整个地区形势的影响。
他回忆道,“在这场近两个小时的会面即将结束时,小萨勒曼本可宣布到此为止,但他却挥挥手说‘伊朗,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这个话题吧’,于是这场会面‘重新’开始了”。
复盘对比与小纳伊夫和小萨勒曼的会面,这其中的差异让人印象十分深刻。
菲利普·戈登表示,“我们花了如此久的时间与他(小萨勒曼)一起,就一系列议题来来回回地进行辩论。这使我们很难不得出一个结论,即‘他就是那个人’。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
相较之下,作为美国驻沙特大使的韦斯特法尔对这场王位争夺战并不感兴趣。他继续与王储和王储继承人会面。小纳伊夫仍然习惯性地对此保持沉默,但韦斯特法尔似乎就是喜欢与小纳伊夫一起在后者位于吉达海滨的宫殿中抽雪茄闲聊。但在他离任之前,韦斯特法尔还是忍不住问起,谁将成为沙特下一任国王。
小纳伊夫拒绝作答。
韦斯特法尔说,“他完全回避了这一问题,甚至没有试图婉转地给我某种答案。他选择了另一条路,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小萨勒曼倒是直截了当回答了韦斯特法尔的问题,只不过他的答案很是耐人寻味。
他说,沙特的制度决定了,继承王位的人是王储。
“我们(沙特王室)一直遵循既定的继承循序,所以我完全相信他(小纳伊夫)将成为下一任国王,而我将成为王储”,韦斯特法尔回忆小萨勒曼当时对他作如是说。
现在想想看,“他至少跟我说了一半的真话”,韦斯特法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