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63年出生,刚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不久,就正式“上岗”回老家伺候“老太君”。
这个“老太君”是谁呢?就是那个我叫了50多年的“妈”——我的继母。
之所以叫她“老太君”,就是因为这个老太太一直到80多岁了,还“刚气”的很,在家说一不二,被一大家人宠着,及其有个性。
下面我就来说说继母和我们这个家的故事吧我爷爷去世的早,丢下奶奶带着我父亲,娘俩相依为命,艰难的度日。
好不容易等我父亲长大,在他21岁那年跟我母亲成亲,先后生下我们兄妹3个。
就在我7岁那年,母亲再次怀孕,因为突发“产前风”,一尸两命,丢下我和5岁的弟弟以及3岁的妹妹,撒手人寰。
望着我们兄妹仨像“蜡烛尖”似的,跪在母亲的棺木旁,村里那些大妈婶子们眼泪止不住的流,发愁像我父亲这样的,上有老、下有小,以后日子该怎么过?
我父亲年轻时候长的挺帅气,1米7几的大个子,还认得几个字,当时是村里的支部委员,所以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
父亲念及我母亲尸骨未寒,觉得这么早就续弦有些愧对于她,但奶奶流着泪说:“儿呀,你即便不朝我身上看看,你也得为三个孩子着想啊,我还能照顾你们几年?俗话讲,‘男人无女不成家’,还是找个人帮你一起把孩子们拉大吧。”
就这样,有个叫“素娥”的年轻妇女,领着一个4岁大的女儿,嫁进了我们家的门,成了我们兄妹仨的后妈。
早在有人给我父亲介绍对象前,每次看着我们兄妹仨鼻涕拉呼、衣衫褴褛的在路边玩耍时,就有人同情的说:“没妈的孩子确实不一样啊,这要是月琴(我母亲)还活着,哪能把孩子糟践成这样啊!”
其实那不能怪我奶奶,年过半百的她,还要帮家里挣工分、打口粮呢,实在是顾不上我们,只能大的带小的。
“唉,‘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嘛,贵生(我父亲)这么年轻,不找媳妇是不可能的,但有几个后妈是讲良心的,‘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隔层肚皮隔层山’,今后这几个孩子有罪受。”
我似懂非懂的听大人们议论着,但脑子里有一个名词根深蒂固了,那就是认为:“后妈”这个人是大坏蛋。
但很多时候事情是不容我们的意志所转移的,“坏蛋”后妈最终还是出现了!
如今闭上眼睛都能回忆出继母素娥第一天进门时的情景: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一个身材高挑、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手里拉着一个穿碎花袄的小女孩,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朝我们家来了。
还没等进门,就响起了一串清脆的鞭炮声,弟弟少平拉着妹妹小兰挤进屋看热闹,而我气呼呼的躲在大门后边,握紧拳头,怒目圆瞪。
因为发小洪生告诉我说,后妈今后要虐待我们,不但要打,还吃不饱、穿不暖,比地主婆都坏。
为了先发制人,我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计上心来。
那时候家里养了几只大白鹅,每天早上都是我负责赶出去放。
我们老家把鹅比喻成“通屁眼屙漏子”,其实就是能吃能拉的意思,于是那晚等鹅赶进鹅棚后,我特意用小铲子,铲了两大坨新拉下来的鹅屎,准备惩罚一下后妈。
就在一家人洗洗睡了以后,我蹑手蹑脚爬起来,借着月光,把早就预备好的鹅屎,偷偷铲进后妈摆放在门堂边的大口布鞋里。
为了不被后妈在穿之前发现,我用铲子把鹅屎还往鞋头里送了送。
做完这一切,我美滋滋的躺下睡觉了。
突然,我被几声尖溜溜的声音吵醒了,还没等我缓过来神,后妈卡着腰已经站到了床前,她指着我问:“鞋里的鹅屎是怎么回事?”
我揉揉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鞋放在门堂那。”
我话音刚落,后妈转身出去了,我预感事情不好,她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于是我就下床准备穿鞋,先躲出去再说。
结果还没等我把鞋套上脚,后妈进来了,但手里拿着父亲平日赶牛的牛鞭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后妈举起牛鞭子就朝我扫过来,瞬间,我后背火辣辣的疼。
我哪敢再慢条斯理的穿鞋呀,撒丫子往外跑,嘴里不住的喊着“奶奶呀~奶奶呀~”
当时我边跑边想:我就往人多的地方跑,看你还好意思追着我打不?
可后妈这个“坏蛋”才不理会那一套呢,虽然我像兔子似的跑的快,可哪跑的过后妈麻秸般的大长腿?
于是,我腿上连挨几牛鞭子,疼得我鬼哭狼嚎,直到在村里小广场那遇到一位大娘,我躲到她身后,后妈才止住动作。
不一会儿,小广场那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家你一嘴、我一声的纷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大早咋用牛鞭子抽孩子?
于是,后妈站在那一五一十的跟大家叙说着事情的经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手里还拎着自己的那只被我霍霍不成样子的布鞋。
众人听完,都无奈的摇摇头,埋怨我太淘气了。
可我分明也看到有几个人不怀好意诡秘的笑。
反正跟后妈第一次交锋,我大败而归,不但挨了几牛鞭子,回去后还让父亲罚跪半天,连早饭都没落着吃。
因为父亲说了,要饿上我几顿,才能饿清白一点。
难怪有人说:有后妈,就有后爹呢。
自打那次我挨打吃亏后,便老实多了,但心里不服,还憋着一股子劲,准备跟后妈干到底。
倒是弟弟少平和妹妹小兰被后妈收买过去了,他们俩每天跟在后妈屁股后面喊“妈”,尤其是妹妹小兰,跟后妈带过来的女儿阿蓉玩的不亦乐乎。
我恨透了这两个“叛徒”!
转眼年关将至,每年腊月这个时候,基本上家里都会请裁缝师傅回来给大人孩子做件新衣服过年穿。
那时候买布凭布票,我们那俗称“购布证”,因为分的不多,后妈给奶奶买了一件蓝“司令布”褂料,给我买了一条蓝黑色裤子和一件军绿色褂子,而弟弟和两个妹妹分别每人一件,只有父亲和后妈自己没有。
父亲可能还记得我之前对后妈的“恶作剧”,于是他不满的说:“给学平搞特殊化干什么?按说一件都不给他买!”
谁知道后妈闻听,笑笑说:“你没听说‘新老大、破老二、补补纳纳是老三’嘛,学平穿小了,少平他们可以接着穿。”
我闻听心里冷笑道:别说的比唱的好听,那几鞭子抽的,我永远记得!
那一年的春节我们家过的挺热闹,不但有新衣服穿,后妈还给我们炖了一锅猪骨头汤,我每人还吃了一个五香茶叶蛋。
我也是后妈嫁进门第二年上学的,开蒙有点晚,因为学校就在本村,所以一到冬天我缩在被窝里舍不得出来,直到听到预备铃响,才懒洋洋的起床。
但怕迟到,往往早饭就来不及吃了,为此后妈数落过我好几回,但我就不听她的。
有一天也是,正好那天家里还吃大元宵,可我实在来不及,只好背着书包走了。
没想到刚下早读课,我一抬头,看到后妈端着一只带盖的瓷缸,往桌上一放,然后递过来一双筷子,没好气的对我说:“赶紧吃了吧,红糖心的,冬天吃点身上热乎些。”
那天我美滋滋的干掉两个大元宵,还喝了半瓷缸元宵汤,身上瞬间热乎了,连手脚都暖乎乎的。
尽管如此,我对后妈的警惕性丝毫不敢放松,但确实收敛了不少。我那时候谨记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转眼我升三年级,弟弟少平和后妈的女儿阿蓉也上学了,我们家的日子越发拮据了,虽然那时候学费少,但架不住孩子多啊。
不过父亲和后妈从来没让我们拖欠学费,有一学期学费眼看凑不齐,后妈连续几个晚上跟父亲在煤油灯下给生产队编柳树筐,挣了1块多钱,把学费交了。
父亲因为年轻有能力,后来被调到公社去了,但他每天早出晚归,近10里地的路程,全靠两条腿走路。
有一年暑假,我白天疯玩没觉得,可晚上躺在床上觉得大腿根疼,用手摸摸,有个板包,硬硬的,一开始我以为是毒蚂蚁叮的,所以没在意。
可接连几个晚上,觉得板包越来越疼,是那种一跳、一跳的疼。
可能是太困了,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疼醒了,再一睁眼,看到后妈站在床前,她关切的问道:“学平,你是不是哪不舒服啊?咋睡着了还哼哼呢?”
那时候我们家是前后两栋房,奶奶带着两个妹妹睡后面房子,父亲他们住前屋的东头房,我和弟弟住西头房,而那段时间父亲外出学习,好几天没在家。
听后妈关切的问我,我只好说大腿那长个包疼。
但我那时候也是10多岁的大男孩了,我光说,但也不把疼痛处让后妈看。
只见后妈把煤油灯往桌上一放,对我说:“把裤子脱下来我看看!”
后妈越这么说,我越下意识的用手护住裤腰。
后妈不管三七二十一,“欻欻”两下子,把我的松紧裤扒下来了,这不看不要紧,只见她惊呼的骂道:“你这个‘小挡炮子’的哟,这疖子害这么大,你都不作声!你准备瘸腿是吧?”
后妈说完,又用手摸摸我的头,嘴里说道:“好像还有点烧,难怪睡着了还直哼哼呢。”
就这样,随后后妈便没离开我房间了,她让我弟弟去她的房间睡,自己则躺到我身边,一直捱到天蒙蒙亮。
迷迷糊糊中感觉后妈起床了,很快听到她在院子里跟奶奶说话声,接着奶奶也进来看看我腿上的疔疮,说确实不小,摸着整个大腿都是烫的。
奶奶说,估计就是疔疮兴的。
随后后妈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坐在床沿上,对我说:“起来我背着,用板车拉你到庙家疃看看去,听说他们村有个老医生,看疔疮、肿毒有本事。”
那时候我整条腿都是木的,估计站着都吃力,于是我只好乖乖的伏在后妈的背上,让她把我背出去。
后妈把我放到早就铺好凉席的板车上,还找了个枕头让我枕上,然后拉着我就走了。
庙家疃村跟我们不是一个公社,距离有20多里地,就这样,后妈右肩膀挎着板车带,双手扶着车把,每到上坡处,后妈吃力的用肩膀使着劲,身子努力往前倾,像老牛一样背着板车一步一步往前走。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的一股暖流往外涌!心想:就是我亲妈活着,也莫过如此啊。
找到老医生家后,只见他直摇头,嘴里说道:“要投捻子啊,要不脓血出不来。再晚几天的话,不光是这条腿了,炎症不消还能引起败血症啊!”
为了根治彻底,后妈每天用借来的板车拉着我,接连来回跑了好几趟,每次都是“来不见日头,去不见天”。
就这样,因为医治及时,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只不过直到如今,我大腿根那还有一块茶杯口大的伤疤。
可想而知我当时那个疔疮长的有多大。
人都是心换心,打那以后,我也跟弟弟妹妹们一样,改口喊后妈为“妈”了!我们那时候读初中也没好好上学,不是去参加文艺演出,就是劳动生产,因为在宣传队跟有个叫小慧的姑娘经常接触,我们俩之间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情感。
那时候父亲职务升了,工作就更忙了,经常不回家。
而家里这一大摊子老老小小,就全交给我继母了。
作为过来人,继母当然看出来我的细微变化。有一天晚上等弟弟妹妹他们都去睡觉了,我坐在那看书,继母坐到我身边,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学平,像你这个年龄正是学习的时候,精力不要分散,好好学,将来如果能考出去,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啊!”
我一听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看来我的一举一动继母都看在眼里呢。
从那以后,我自觉性高了,后来虽然中专没考上,但考上了高中。
按父亲的意思,不如回来务农,等达上年龄了,可以参军。
但继母说我是块学习的料,她支持我继续读书。
就这样,两年后我参加高考,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记得那年正好是我们大队分田到户。
得知我考上了,继母高兴的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村里人打趣道:“素娥,眼看有个劳动力帮着种地了,你却把他放走了!”
谁知道继母骄傲的说道:“我不但要把学平送走,下面这几个,我要一个、一个全送走!”
正如继母希望的那样,后来弟弟少平考上一所化工学院,妹妹阿蓉读的也是师范,而最小的妹妹小兰尤为厉害,上的是医科大学,如今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妇产科专家。
继母把我们一个个培养成才,把奶奶养老送终,她自己却累的身板不再挺拔,头发也苍白了!
我后来分配在镇上中学教书,是离家最近的那一个,所以平时对父母照顾的就多些。
每次我跟妻子星期天回去,肯定要买点新鲜的时令瓜果蔬菜和鱼肉,但继母只要一看到我们大一包、小一袋拎着,就埋怨道:“又瞎花钱!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呀?眼看孩子大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多攒点!”
可转脸看她在河边洗菜的时候,高音大嗓的跟别人“炫耀”道:“这都是大儿、大媳妇他们买回来的!”
每次看到继母高调的样子,我跟妻子都会意一笑,这个老太太一辈子就是跟我不好好说话!真拿她没办法。
父亲在76岁那年去世的,老家就剩继母一个,我们兄妹几个就聚在一起商量,看看老太太接下来怎么安排。
谁知道继母横了我们一眼后,态度坚决的说道:“告诉你们哈,我谁家都不去!我住在老窝好的很。即便将来哪天不能动了,你们几个轮换回来伺候,我才不想住‘鸽子笼’呢,死都在农村死!”
唉,老太太啥时候都凶凶的,我们谁也不敢违抗她。
不过弟弟妹妹们都在我跟前说好话,意思就是让我多受累,平时勤往家跑着看看,总之,不能让老太太觉得孤单,因为她是我们家的功臣。
我冲他们摆摆手,道:“应该的、应该的,没有老妈的教诲,也没有我的今天,等我正式退休了,我就搬回来住,天天陪她唠嗑,”
不等我话说完,老太太笑着问道:“还记得当年牛鞭子索在身上的滋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