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呼万唤始出来,藏锋四年的《涉过愤怒的海》,终于出鞘了。
不知道你们对这部电影的期待是什么,我倒一直很明确:
两个字,周迅。
预告片中,她目露凶光,好似一头龇牙的野兽。
片方还要再吓唬你一下:十八岁以下慎看。
就问,内娱多久没出现过这种疯婆子了?
“发疯”作为时下最流行的概念,也作为炸裂式演技的入门功课,到周公子这种绩优生手里,自然是咱视察工作的大好时机。
顺便聊聊,为什么时下人均发疯,贵圈却依旧只有凤毛麟角的角儿,能演出值回票价的观感?
不免先聊回《涉海》本身。
不多剧透,以下前情在预告中已经透露:
女孩娜娜意外身亡,其男友苗苗涉嫌行凶,娜娜的父亲、渔民老金(黄渤 饰)发狂报复,苗苗的母亲、富婆景岚(周迅 饰)拼死护子。
划重点,这是一个父母为子女而疯狂的故事。
因是曹保平的手笔,我事先做好了被愤怒灼烧的心理准备,但电影本身给我的焦灼却更多来自对情节逻辑、人物设计的不解。
譬如片中多段追凶戏,中日两国警卫系统加起来都没人按得住他,甚至前脚安保还在玩命拦他,下一刻又任由他往轨道里蹦。
说白了,剧本其实有点“戏为人让路”的嫌疑,为了配合演员的节奏,背景板稍稍偏离常理也无妨。
而要让bug被忽略,反过来,又要借演员的光芒去盖。
《涉海》的男女主都以疯劲儿见长,但路数还不大一样。
片中黄渤饰演的老金全程上天下海,又是拿刀私闯民宅,又是跳地铁爬天台。
这是显性的、外化的“疯”。
这种“疯”有迹可循,也给予了他很多发挥空间。
而周迅所饰演的景岚,则恰恰相反。
电影进行到半个小时,她才戴着墨镜、挎着名牌包,迈着优雅大方的步伐,走入观众视线。
和电影开场黄渤在打斗间的狼狈出镜,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个词呼之欲出:阶级。
面对老金的歇斯底里,景岚通常四两拨千斤,以轻佻的谈判语气回击。
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都听起来十分得体、妥当,却字字绵里藏针。
像是辩论场上的知识分子用毫不露怯的气场来威压对手。
戏里,她被老金跟踪,她却主动坐上仇家的货车,开口就指出老金暗藏凶器,又直接挑明他的心思,接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攀关系、下承诺,最后露出母狼的獠牙,提醒对方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暗合她与前夫说的一段经典台词:
你就当碰上只母狼
逼急了
我是要见血的
看似摇尾求和,实则凶险异常,张弛有度,绝对是周迅全片最精彩的表演之一。
所谓“疯”的定义其实很简单:对社会理性与规则的背离。
景岚的角色初看,其实是很体面、理智的。
但她的恐怖又在于,明面上是道德和法理都理亏的一方,却无比自然地挑衅规则、无视规则。
片中对景岚的身份并无着笔,但有一处情节是,她打了几个电话便为跨国窜逃的嫌犯儿子办下了签证,可见其背景之硬。
所以更准确来说,她不是背离社会规则,而是只听从自己的规则。
这也是“疯”,不过是更隐蔽的、内化的。
当儿子发疯开枪伤人,她眼里只有安抚儿子,全然不顾是非黑白。
对活生生的人命都如此漠然,怎么不算“疯”呢?
片中老金打着“为女复仇”的幌子,用正义包裹自己,实则是为了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亏欠和不安,那这种“疯”多多少少有表演的成分在。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好父亲,而不择手段地发疯。
而景岚才是真正护犊心切,敢走极端的“疯”。
外化的“疯”固然难演,但要演出那种内化于心、不露声色的“疯”,更是难上加难。
周迅在片中的疯劲儿,是随着剧情一层一层释放出来的。
当老金闯入家中,她先是故作紧张,用身子挡住地下室的门,诱导老金起疑心,从而步入陷阱。她从而一举把老金困住,为儿子争取时间,全程冷静得像个猎手。
再到“天降鱼雨”的那场追车戏中,面对警车追捕,她逐渐脱去伪装,化身亡命之徒,临危不乱地在分岔路口脏了警察一把。
而景岚完全显露真身的时刻,便是她得知儿子被老金私刑解决后,立刻驱车撞向老金,要他为儿子抵命。
当车开到悬崖边时,她望着前方,直接选择了驾车跳海。
看到这个片段时,我不禁感叹,毁灭仇人不够,还要毁灭自己,这才是真的“疯”。
景岚就像一团越烧越旺的火球,悬崖跳海那一刻,也正是全片怒火最盛之时。
恰如我前文所说,我认为《涉海》是一部“人大于戏”的片子。
这并非什么短处,好演员演重头戏,本就是最好的招牌,无论戏剧、影视历来如此。
另一方面,则更衬出周迅这样的演员的能力。
演员是一面镜子,通过自己来映照人类的真相。
而周迅作为顶级演员的底气,是她不光演得了普遍的理性,更擅长演少数的非理性,这种禀赋在整个华语影坛里都算寥寥无几。
而这些阴暗的形象站在社会的另一端,却更能令我们反身回望人性。
景岚这个角色,可看作是周迅生涯中边缘化角色的延续。虽戏份不算多,但拳拳入肉,也相当从容。
《涉海》里周依然演的娜娜是一个为爱痴狂的神经质少女,但比起早年周迅的那些乖张角色,还是差了口气。
《苏州河》里的牡丹,是个恋爱脑到毫无保留的少女,清澈的眼底带着几分乖戾,她的爱要掏出来,分分钟是要灼伤人的。
这也是大众对于周迅最初的银幕记忆:
一个自坠爱河无法自拔的痴种。
灵动,任性,痴情。
差不多的堕落少女戏路,她在《香港有个荷里活》里复制粘贴了一遍。
只是沾染了陈果的鬼气、阴郁,她的热烈开始朝反面转化。
能演好少女,更多是老天赏饭吃。
《夜宴》里她靠着这资质,角色比同代的章娘娘还差一辈。
周迅绝对算是天选少女,没有攻击感的五官,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动态古灵精怪,静态又楚楚可怜。
但她不拘泥于此。
岁月不饶人,除了刘晓庆没有人能演一辈子少女。
更重要的是,找到流变的角色间不变的内核。
周迅身上独步天下的东西,通常被称为“灵气”,但这二字未免空泛。
在我看来,所谓“灵气”大抵指的是一种能力,它能触及人性最乖戾的部分,且为角色的一切行为赋予动机和可信力。
是痴,是疯,是狂,是癫,是超出常理与神经质,是不顾一切和一意孤行。
就像《荷里活》中那个善玩仙人跳的妓女,天真中包裹阴狠,能用美丽点亮陋巷,也能靠残忍吸干人血。
这种另类又复杂的戏路,都没几个能演得合格,更别说演出美感。
再到《画皮》里那只狐妖,她原本道行深厚、颇有修为,但宁可舍命也要感受一次爱的滋味,全然不顾性价比。
这种怪诞的偏执,只有配上周迅的脸才有说服力。
再到09年和曹保平第一次合作的《李米的猜想》,是我认为周迅真正脱去少女稚气的作品。
她在整部片中,头发没有打理,嘴唇干成两片,满眼都是神经衰弱的疲惫,常见她就在抽着烟出神,仿佛是一副失了神的空壳子。
少女气息散去后,乖张变成了极致的疯魔。
她寻找失踪的爱人方文,时间久到快忘了初衷,只是机械重复着。
四年时间,她交付了青春,又埋葬了自己,只能留在原地空虚的守候,眼底也只剩下麻木。
偶遇再次出现的方文,她可以完全无视路人,追着他念起了过往的信件,字字泣血。
她哭喊着发泄情绪,但说得动情时又浮起笑容,完全是精神不受控制的状态。
最后看到方文留下的录像带时,她仿佛回到花季少女时期的自己,对着爱人再次扬起羞涩的笑容,接着泪水慢慢在眼里打转,她知道,方文仍爱着她,她也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
几秒钟笑着哭的镜头来回转切,既能看到情绪的复杂,又能看到从少女到青年的李米。
周迅在2009这年,完成了个人的脱胎,但没换骨。
因为这种对人性极致的探求,依旧是她表演里最有力量的部分。
不管是为爱守候结成心疾的李米,还是在死局里焕发曙光的顾晓梦,都是她耗费十年心血交出的优秀答卷。
用老套的话讲,不疯魔,不成活。
周迅这样的演员,原就是为最刁钻的角色而生的。
西方歌剧有个词叫“疯狂场景”的术语,女主角会有一场专门的发疯戏,往往也是全剧的高潮。
在疯狂场景里,女演员会借机狂飙花腔高音,贡献最具张力的表演,总之,是为炫技与吸睛。
Laura Claycom《拉美莫尔的露琪亚》疯狂场景
到我们自己这儿也一样。
“发疯”历来是戏曲中最精彩的桥段,如京剧尚派的《失子惊疯》、程派的《荒山泪》,都将女主的精神失常作为全剧华彩,演员也需得拿出全部绝技震场。
尚小云《失子惊疯》
完全不同的门派,却不约而同奉同一门武功为绝学。
可见,“疯”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审美取向。
原因也简单,一来如前面所说,它是演员自证实力的最好题材。
二来,“失常”永远比“正常”更有张力,也更耐人寻味。
《末代皇帝》里陈冲饰演的婉容,失去孩子后被日军带走,堕入烟楼,再回来时已是精神失常。
她拖着佝偻残败的身躯,连共同走过历史巨变的丈夫都已认不清,却不忘朝每个伪军脸上啐上一口。
陈冲《末代皇帝》
已被遗忘的爱情固然让人叹惋,但她刻骨到变成本能的恨,更让人心惊。
这种失常,其实早已有迹可循:
当婉容面对婚姻破裂时,独守空闺的她揪下一朵朵花瓣,木讷地塞入口中,咀嚼片刻又扯出一丝苦笑。
绝望到极致,大概就是这样默然地等待着腐烂吧。
她吃掉的不只是花,是日以继夜的幽暗空虚,是封建礼教的极度压抑,更是被命运逼迫到支离破碎的自己。
这样惊心动魄的表演,曾经比比皆是。
《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巩俐,在一片象征女性血泪的火红中精神失常,在世界的蚕食下她终成了傀儡一样的死物。
《风月》里的何赛飞,有着最畸形怪诞的人格,却又在泣血时诉尽深闺的苦楚。
还有私心极爱的电影《稻草人》中由林美照(就是《康熙》那个娃娃音的美照姐)扮演的疯女。
她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理智,却讽刺性地成为了山河中唯一自由的人。
她穿着血红嫁衣的舞蹈,是历史留在这片土地上最扎眼的伤疤。
再把视野放宽,到世界最顶级的女演员如阿佳妮、于佩尔,皆是因疯狂而创造神迹。
阿佳妮《着魔》
于佩尔在《钢琴教师》结尾的自残场景,是公认的神级表演。
开始我没get到,只觉得惊悚怪诞。但再仔细看:
她是先叫出了声,再捅的那一刀。
她这副女性的躯壳已经无法承受世界的重负,尖叫不是因为痛,而是不堪忍受,而这一刀反而是她的释放、解脱。
伟大的表演,能用最边缘的人格,讲述这个世界的真相。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国内已经很少再见到如此的角色。
“疯狂场景”不再是顶级演员的舞台,而变成洒狗血、博眼球的专用题材。
有趣的是,“疯狂”一直连通着表演艺术的两极:
有的人,靠它载入史册、羽化登仙。
有的人,连《顶楼》的观赏性都达不到,只能沦为笑柄。
故虽然《涉海》在我看来仍有不足,我仍愿意给它鼓鼓掌。
不为别的,也为周迅这样的演员终于跳出二流角色的围堵,找回了自己的失地。
这样有厚度的角色放在当下内娱,哪怕戏份再少,都难以掩盖其华彩。
福柯曾在《疯癫与文明》中这样为疯狂辩护:
“疯癫是受难的一种形式……尊敬疯癫并不是要把它解释成不由自主的、不可避免的突发疾病,而是承认这个人类真相的最低界限。”
要演出这代人的精神面貌,或许这是无可避免的功课。
有时越接近疯狂,便越揭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