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一生追求理想实现,他们不计较得失荣辱,不在乎生活贫乏,但却无法忍受被现实打压、排挤的命运。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古有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远大抱负,一旦遭逢政治势力的压抑和阻截,无异于彻底冲毁了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道”。
苏轼少时成名,一夕之间,名满天下。即便现实不尽如人意,偶有辞职回乡的想法,但仍然对己任尽心尽责。然而,搏击长空的雄鹰翱翔千里,须经历折翼之痛,断喙之苦;风雅出尘的腊梅冰清玉骨,须承受凌霜之寒,风雪之摧。乌台诗案的重点不在诗,在“诬”和“案”。因此,少年得志的苏轼突遭乌台诗狱,犹如纵横磅礴的胸腔被生生撕裂。纵使生性随遇而安,也禁不住贬谪黄州、千里投荒的悲哀。初到黄州,苏轼仍未走出御史台狱“待宰之鸡”的恐惧,白天关起门来酣睡,到了晚上才一个人悄悄出门散步,偶有买酒浅尝也竭力不使自己喝醉,只怕醉后胡言乱语。苏轼此次任职与之前有所不同,黄州团练副使只是一个挂名的空衔而已,加之初来乍到没什么朋友,他又不喜欢和家里妇人聊天,只得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拄杖敲门,要求进去看看。
一个深受儒家学说影响的人,无论何时都不会舍弃“求为世用”的初心。奈何淮河一水相隔,将他熟悉的中原和在中原的一切人事完全隔绝了。正处四十多岁的盛年,这“奉事君父”的责任便似遥不可及,这种打击落在热爱生命、满怀理想的苏轼身上,必然构成最无助的压迫和痛苦。自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万事无绝对。苏轼虽在仕途上突逢变故,然而他生性恬淡,来自农家,之前因公务繁忙,吏事压迫,使他一腔的艺术气质几乎被磨灭。此时,脱离了官场的身不由己,却有充裕的时间亲近大自然,从容体会尘世不同乐趣,使他尘封的性灵,渐渐觉醒。苏轼游山玩水的兴致一向很高,经常独自一人芒鞋竹杖,布衣芒屩到各处漫游。除了名胜古迹,他也登高访寺。黄州在那时是个偏僻荒凉之地,本就不大,这个六尺之躯虽受困于法律限制范围,奈何生来好动,有时划船到崖下江边,或者捡拾彩色的石子,偶尔还会拿饼饵换取小朋友拾来的,有时攀登崖上的徐公洞,寻视鸟巢,抑或闲看缓缓蠕行崖边的大蛇......上苍所造一山一水,一木一石看似没有生命,但在朝夕相见中,不觉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感情。这个漂泊的灵魂沉浸在大自然无穷的生机中,与敏感的心灵互相呼应,慕然顿觉世间万物顺应其性、各得其所。人,也是万物生灵的一部分,如同庄子《齐物论》所说“三籁相应”,人与自然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即与天地精神合一,挣脱出现实时空的限制,获得“游于万化”的自由。江水千年不竭,月圆月缺周而复始,看似不断变化,实则亘古永恒,无所谓消长。人生若不被分割成过去、现在与将来,造成狭义的时间观,就不至于被局限在特定的时间段,辗转沉吟,无力抗拒。因此,苏轼感慨“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如果从事物易变的一面来看,天地间万事万物瞬息万变,时刻都在变动;而从事物不变的一面来看,万物与我们的生命一样无穷无尽,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