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天刑之人
庄子的文章有很多文字梗,比如辨,就有分别、辩论和变化之义。而兀字,更有十几个含义,如秃、高耸、无知、昏沉,当然从形体上来说,断一足之称,引申为斩,断。其实,庄子借以暗示弃知绝圣,所以兀者外以断足,内却有无知(非智)而独立之义。
申徒嘉(生徒之嘉者),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是伯而混同于人无别,居尊而尊人)。
结合上一个寓言,参《道德经》第五十章:“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一个兀者才是生之徒,庄子之意要细心思量。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居,不出),子先出则我止。”
子产是完形之人却拘限兀者,因其无趾,会损脸面,却不知自己才无耻。又是语言梗。
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怎么就不听?可见子产的外强内荏)且子见执政(子产是执政)而不违(退避),子齐执政(与我一样)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让人于后,以位以势欺人)也。闻之曰:‘鉴(镜)明则尘垢不止(沾上不去),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以先生为大),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一个完形而又位尊的人,却德薄如此。那些假仁义道德以临人者,也不过如此。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与尧可比肩称善,冷嘲,子产自比于尧)。计(料,虑)子之德,不足以自反(反省,无自知之明)邪?”申徒嘉曰:“自状(自攻)其过以不当亡者众(虽表面有过却当存而亡);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虽然表面无过却当亡而存)。(乱世颠倒)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暗指子产厚脸皮,无德而有位,仗势又欺人。
游于羿之彀(箭能射及的范围;比喻牢笼、圈套)中。中央(射中最中间)者,中地(也不过是本来就能中)也;然而不中者,命(运气)也。(以比喻说明上一句)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先生不歧视,不怫不怒)。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贤而善我,不受人笑)邪?吾之自寐(还是自我感觉)邪?吾与夫子(伯昏无人)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以德不以形)。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如处羿之彀),而子索(找寻,强寻)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只依形貌不依德性而失人,失师之教)!”(申徒嘉本以为子产为贤人,却与众人持同样的态度)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事实上,郑国子产仍能保有上古时期的仁爱之心,知礼爱人,宽惠待民,所以孔子称他为“古之遗爱”(《左传·昭公二十年》),并把他作为自己“严事”的楷模。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淑善无止),踵(用脚跟走路)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讽孔子不知人)”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要务,全德)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爱惜脚,如不蹈不义,不立危墙之下)存,吾是以务全之(借助你来以全德)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找个成全之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见如凡俗,呼应上一寓言)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圣人改过,如日月在天,子产也是圣贤之徒)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得为全形)之人乎!”
德有两个意思,得全形之德,完道德之德。德的古字形从彳(或从行)、从直,以示遵行正道之意。也有人认为“德”的本义是登上、升。“德”常用于指道德、品德,引申指有道德的贤明之士。“德”是美好的,故又引申有恩惠、感恩。又引申指客观规律等意义。德在古代文献中也与“得”通,表示得到。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率自然之道的人,专指道家圣人),其未邪?彼何宾宾(非常谦恭)以学子为(向你学习)?彼且蕲(求)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此处与申徒嘉章之意同,如郑子产一样不善学者)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一条一贯,即齐。生死,乃自然之道;可不可,乃明道之得)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此章破名相最集中,庄子用了许多语言梗。此处又是,刑,从人来说,就是天赋人形,便自己会有与天之隔,形;从知来说,孔子不知老子之道,犹如刑罚,刑。申徒嘉三接于人,子产算法家,孔子算儒家,老子算道家,庄子借以判别三家高下。依道家,法天而顺天,天不至于为人之刑,说孔子是天刑之人,确实精辟,但也见孔子的济世之心。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