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清扫行动正在饮品界展开，对象是成分表。

从脂肪到糖，再到植脂末，标“0”的越来越多，曾经不可或缺的原料接二连三盛大退场，即饮饮料、现制奶茶、现磨咖啡，纷纷加入这场大清扫。

现在，饮品们已经卷到“0咖啡因”了。

咖啡成为打工人的圣水也就近几年的功夫，圣水之灵魂咋现在就要被驱逐了？

年轻人不爱喝水，已成当代新常识。

因为不爱喝水，这届消费主力军已经接连捧红了奶茶、咖啡，如今轮到“养生水”一跃成为最火爆的饮品。据虎嗅报道，2024年前5个月，养生水销售额同比增长高达94.5%。红豆薏米、枸杞陈皮，终于成为跨世代热门单品。

所谓“养生水”，简单理解就是以传统养生食材为原料，除此之外没有糖或其它添加剂的产品，除了要有点淡淡的味道，其他都得是“0”。

包括咖啡因。

元气森林大力宣传自家草本产品，菊花茶、大麦茶，瓶子上三个黑体加粗的“0”：0糖0卡0咖啡因；

三得利两年前还在出两升装的无糖黑咖啡，现在也开始推不含咖啡因的大麦茶，博主卖安利直接定位“晚安茶”，再三强调：喝了不怕睡不着哦。

以前打工人满世界找“水替”，现在在找“咖啡替”。

一开始，事情还比较简单。

奶茶咖啡好喝，提供了情绪价值，提振了精神状态，却也带来了健康隐忧。毕竟不是代谢旺盛的年纪了，添加剂一箩筐的“水替”一杯一杯喝下去，血糖血脂血压一点一点升起来。

于是，奶茶要真奶真茶不含植脂末的，咖啡要大杯纯美式，能添加的只有冰，既让嘴里多了点味道，又能安慰自己更健康，并且拜高浓度咖啡因所赐，打起工来更有劲了。

可惜人生难有两全策。

打工是有劲了，觉也睡不着了。生活围绕咖啡因形成一套恶性循环：为了提神摄取咖啡因，摄取完咖啡因晚上睡不着，第二天更需要提神了。

越来越多从未正眼瞧过“咖啡因”的人发现，比起不该睡的时候老瞌睡，该睡的时候睡不着，可怕得多。

而一旦感受过咖啡因的威力，你就再也回不到无知无觉的状态了。

拔剑四顾，原来已被咖啡因包围。

国家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中心2021年出具过一份《中国居民膳食咖啡因摄入水平及其风险评估》，当中指出，在我国，对于成年消费者，咖啡因摄入贡献率最高的依次为茶叶、茶饮料、奶茶和咖啡，其中茶叶对咖啡因摄入的贡献率为 74.80%；未成年人咖啡因摄入贡献率最高的则依次为奶茶、茶饮料、茶叶和巧克力。

霸王茶姬前几个月推出新品“万里木兰”，很多人喝完跟木兰在战场上一样枕戈待旦，眼睛一睁就是一夜。抱怨失眠的人太多，霸王茶姬还专门做了成分检测，表示大杯“万里木兰”咖啡因含量约为235mg，相当于同规格的拿铁咖啡。

“睡不着”还算轻的。2022年10月，一位患有心脏病的21岁女子在北美连锁面包店Panera Bread饮用高咖啡因柠檬水后猝死；两个月后，一名患有高血压的46岁男子同样因为饮用该饮料猝死。据《纽约时报》报道，该饮料杯型容量分为20盎司（约566克）和30盎司（约850克），每盎司含有约13毫克咖啡因——和一般咖啡相比，这个含量算高的——且可以免费续杯。两位死者的家人分别对面包店提起了诉讼。

各种含茶饮品或食品、功能饮料乃至可乐，里面都有咖啡因，茶越浓咖啡因越多，等浓度的红茶咖啡因含量大于绿茶，冲泡茶多于瓶装茶饮料；此外，可可粉是含有咖啡因的天然成分，纯度越高的巧克力，往往咖啡因的含量越高。

“咖啡因焦虑”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逐渐加强，但咖啡因并不一直是反派角色。

它的传说曾经遍及江湖。

因为能加速新陈代谢，咖啡因到现在还被认为是“减肥神器”，甚至催生了“左旋肉碱咖啡粉”等瘦身咖啡产品；咖啡因对皮肤有潜在益处，有助于收缩血管、预防玫瑰痤疮、抗衰老、减少皮肤肿瘤发病率；咖啡因还能促进肾脏功能、预防认知力下降。

现在，咖啡因仍然能影响多巴胺，加速肾上腺素分泌，让人精神更加集中，但硬币的另一面也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用咖啡因提神，原来是一种透支。

用分子营养学家Emma Beckett的话来说，咖啡并不能无中生有给你提供额外的能量，立竿见影的提神效果更像是“贷款”，“你欠大脑的债，最后总是要偿还的。想还债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睡觉。”

食得咸鱼抵得渴，饮多咖啡眼难合。

至于怎么算“多”，欧洲食品安全局（EFSA）的建议是，成年人每日咖啡因安全摄入量为≤400mg（单次摄入量不超过200mg），特别指出孕妇或哺乳期妇女≤200mg。一杯235ml的咖啡，一般含有133mg左右的咖啡因，所以成年人每天喝个两三杯也就可以了，再多估计就容易瞪眼到天明了。

不过这只是非常粗略的估算，毕竟咖啡豆品种和冲泡方法，也会影响咖啡中的咖啡因含量。就拿咖啡店里很常见的两种咖啡豆举例，罗布斯塔种的咖啡因，是阿拉比卡种的2倍以上，阿拉比卡种的咖啡因含量通常为1.2%～1.6%，而罗布斯塔种的咖啡因含量为2.8%。

怕睡不着，不喝不就好了？

然而，咖啡因焦虑恰恰来自一种左右为难，知道自己不能多喝，有时又不能不喝。

毕竟咖啡如今已经不止是咖啡，还是一种味觉记忆、一种集体仪式、一种情感体验。

标着“0咖啡因”的养生水、无糖茶，注明“低因”的咖啡，成了新的续命吊瓶。

“低因”“轻因”“脱因”，在蔓延的咖啡因焦虑中，变身新卖点。

这两年，星巴克、Tims天好咖啡菜单上都为“低因”专辟一栏，瑞幸有“轻咖柠檬茶”“轻乳茶”，星巴克有定位是“轻咖啡因果汁饮料”的“生咖”，号称从生豆中提取生豆原萃液，添加水果元素，单杯咖啡因含量约为同杯型美式的1/3。

Peet's皮爷咖啡、Seesaw、永璞、UCC、illy等诸多知名咖啡品牌，也提供低因咖啡产品，从咖啡豆到咖啡粉，从挂耳到胶囊，一应俱全。

据茶饮咖啡行业媒体“咖门”发布的《2023中国咖啡市场洞察报告》，统计的9个咖啡品牌推出的291款产品中，非咖啡产品共有93款，占总数的32%。

咖啡因贡献率甚于咖啡本啡的奶茶，也在试探边界。

“万里木兰”因过分提神出圈之后，霸王茶姬在产品介绍里补了一句：“茶叶本身含有咖啡因，请茶友根据自身情况合理把握饮用时间。”此外还在社交平台上表示正在“连夜研发”低咖啡因版本，不知道产品团队连夜研发时有没有来上几杯自家产品醒醒脑。

茶百道最近也在主攻“低因”卖点，新品“椰得体”标签是“一杯不含咖啡的dirty”，“云绒轻茶系列”的轻，也轻在咖啡因含量更低。

便利店冰柜里同样摆出了更多“0咖啡因”瓶装饮料。

元气森林、三得利、茶饮新消费品牌麟珑茶室，都在“无糖无咖啡因”的赛道上一路狂奔，炮制出不少“晚安茶”，尤其是大麦茶这个品类，从去年开始就被认为是茶界新顶流。

大麦茶又称麦茶、麦汤，是将大麦焙烤或者炒制后冲泡的茶饮，麦香浓郁，流行于东亚，在日本发展得尤为成熟。2022年，可口可乐日本推出“壶煮大麦茶”，一举成为这个国际巨头在日本“10年以来增长速度最快”的新品。

2023年，中国市场也掀起了一股麦浪。光是上半年，就有元气森林的600ml麦茶——希望消费者买来当水喝的期待全写在硕大容量里了，有喜茶的“空茶”玄米大麦植物饮料，有麟珑茶室的大麦爽茶，你追我赶前赴后继，连盼盼食品都上新了玄米大麦茶。

去年各个品牌宣传大麦茶时，重点还在“解腻”，如今大麦茶的闪光点，是天生“咖啡替”。味道有相似之处，可解对咖啡相思之苦，据说还利尿消食去水肿，同时喝了不怕失眠，听起来妥妥是针对咖啡的一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在“咖啡因焦虑”横行之时，大麦茶确有其得天独厚之处——毕竟不是茶叶茶，自然不含茶碱、咖啡因等，没有刺激性、不影响睡 眠，甚至还不污染茶具和牙齿，也就自然可以堂而皇之宣传“不含咖啡因”。

虽然听起来像是玩了个文字游戏，被网友吐槽，那卖啤酒的也可以宣传自己“0咖啡因”咯。

而普通咖啡和茶叶，想做到“脱因”，就得费一番功夫了，而且也很难做到让咖啡因消失得一干二净，去除率达到97%以上，就能称为“低因”乃至“脱因”。

一般而言，咖啡想脱因，有三种方法。

最传统的是溶剂萃取法，用有机溶剂萃取出咖啡因，由于需要使用化学物质，常常引发食品安全争议。

二氯甲烷、乙酸乙酯是常用溶剂，也是最让人们担心的成分。

多家国内外媒体曾咨询专家，得到的解释是，这两种溶剂的沸点，都远远低于咖啡豆烘焙的高温，即便有残留，也会在烘焙环节被蒸发，即便仍然有残留，离对人体产生危害的剂量也隔着十万八千里。

不过由于接触二氯甲烷浓度较高的人（例如用它来剥漆的工人）可能增加患肝癌和肺癌、损害中枢神经系统的风险，这种溶剂几乎已被淘汰。

绝对无毒、没有安全风险的方法也被研究出来，比如瑞士水萃取法。这种方法利用浓度差梯度来剔除咖啡因，脱因率最高，不需要额外使用化学溶剂。效率高且相对安全，成本自然也更贵，不过贵也有贵的好处——这种能高效脱因又保留大部分原有风味的方法，不失为精品咖啡的一个卖点。

据“咖门”报道，Tims的低因咖啡豆系列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咖啡豆呈柑橘、焦糖和烤坚果风味。

第三种方法，是造价最高的二氧化碳超临界处理法，超临界状态的二氧化碳可同时表现出气体和液体的特性，能做到只溶解咖啡豆里的咖啡因，而不带走其它风味物质。

便宜的法子折损风味，保留风味的法子成本太高，不少品牌都在寻求创新。

2014年，日本麒麟饮料推出世界上第一款不含咖啡因的生茶（采摘后以自然的方式陈放，未经过渥堆发酵处理的茶），用的是品牌独创的“咖啡因清除制造法”，能做到选择性地吸附并去除茶叶中的咖啡因，同时保持茶叶香气。

据Foodaily报道，专注无咖啡因咖啡产品的日本饮料品牌CUANE，使用液态二氧化碳萃取方法脱因，可以将绿原酸和脂质的减少降到最低，二者正是咖啡风味的重要来源。

卖点咖啡茶饮，也是整上高科技了。

大费周章开发低因茶饮咖啡，图啥呢？当然是图钱。

一方面，是要牢牢笼络住现有客群，不能让曾经“冰美式当水喝”的消费者，为了养生放弃，而且低因选项，也能成为和竞品们打出差异的一个切口；

另一方面，也是要让不敢喝、不能喝的咖啡因易感人群，一起喝起来。

第一财经商业数据中心（CBNDate）发布的《2023中国城市咖啡发展报告》显示，对于每周都要喝咖啡的消费者来说，咖啡逐渐成为了“全时段”饮品，早晚饮用的占比逐年提升，这背后是人们对咖啡的期待正在转变，转着转着就进入了脱因咖啡的射程范围——不再只当咖啡是打工机油，还想获得点情绪价值，比如借香气袅袅舒缓身心。

这，大概就是齐泽克所说的“明智消费主义”。

作为一名致力于揭露资本主义如何操纵公众想象力的政治哲学家，他在一篇题为《消费主义的僵局》的文章中提出，现在有一种十分明智的、开悟的享乐主义者，仔细计算自己的快乐，在精心衡量中，挑选出能最大限度延长乐趣、避免伤害的享受方式。

齐泽克写道，这群人消灭了“享受”背后种种暗含隐忧的“过度”，扭转了“享受”意味着一无所获的普遍认知，他们让享受变得可以容忍、可以接受，甚至值得提倡。

所谓值得提倡的享受，具体来说是这么一套公式：巧克力但零脂，可乐但无糖，咖啡但脱因，啤酒但无酒精，蛋黄酱但不含胆固醇……

放纵的、享乐的、无用的，同时又是稳定的、可控的、健康的。

不愿舍弃茶叶或咖啡的香气，那是枯燥工作日里多出来的一点点滋味，但更不愿舍弃一晚安睡，于是找到“脱因”。

这大概就是一个缩影，是我们每时每刻在情绪健康和身体健康之间顽强寻找平衡点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