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到底深刻在什么地方

论史近现代 2024-09-02 00:40:50

选自赵林《西方哲学史讲演录》

“密涅瓦的猫头鹰”

最后我们来讲一讲黑格尔哲学。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是德国古典哲学发展的最高峰,也是前面几位哲学家思想的集大成者。

黑格尔早年和谢林一起在图宾根大学神学院学习神学,表现平平,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当谢林声名大噪时,黑格尔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庸之辈。从图宾根大学神学院毕业后,黑格尔先后当过家庭教师、报社编辑和中学校长,其间也曾一度以编外讲师的身份在耶拿大学讲授哲学,直到1816年才被海德堡大学聘为教授。两年以后,黑格尔又被普鲁士国王任命为柏林大学教授,此后一直在柏林大学执教,直到去世。

1807年,黑格尔发表了《精神现象学》,这本书的出版标志着黑格尔哲学的奠立。而这个时候谢林刚好开始淡出哲学界,转向了自我体悟的宗教神秘主义。继《精神现象学》发表之后,黑格尔就一发不可收,接连出版了《逻辑学》《哲学全书》《法哲学原理》等巨著,黑格尔在柏林大学关于历史哲学、美学、哲学史和宗教哲学的讲演也被他的弟子们整理成为各种讲演录,陆续出版。如此一来,黑格尔名声大振。从1818年任柏林大学教授起,一直到1831年因病去世,黑格尔一跃而成为德国哲学论坛上的宙斯,他的哲学也被确立为普鲁士官方哲学。

黑格尔晚年可谓名满天下、极尽风光。当时德国思想界有两个最伟大的人物,一个是黑格尔,另一个是比黑格尔年长21岁的歌德(生于1749年)。1830年,当黑格尔60岁、歌德81岁时,普鲁士为这两位伟大思想家举行了一个极其隆重的庆贺活动。在这前一年,黑格尔还一度出任了柏林大学校长,并且由于治校有方而获得普鲁士政府颁发的荣誉奖章。奖章的两面分别雕着黑格尔的侧面头像和肩头站着一只猫头鹰的智慧女神密涅瓦。

大家知道,黑格尔有一句名言:“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在黄昏时分才起飞。”也就是说,哲学这种人类智慧的最高成就,往往是在一个人的晚年或者一个时代的精神成熟之时,才会大放异彩。黑格尔的这个观点,显然是与谢林针锋相对的。谢林认为艺术是最高的,黑格尔则认为哲学是高于艺术的。事实站在了黑格尔一边,哲学的猫头鹰在黑格尔人生的黄昏时分高高地飞翔起来。

从康德开始,经过费希特和谢林,到了黑格尔这里,德国古典哲学已经对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以及矛盾问题形成了一种比较合理的见解。在这些重要的问题上,我们已经很难再挑出什么毛病了。如果说还能挑出什么毛病,那么我们就只能说黑格尔是在唯心主义的基础上解决这些问题的。

当然,这与其说是一个毛病,不如说是一种态度而已。我在第一讲中就已经说到,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只是观察世界的不同立场,很难直接与正确和错误联系在一起。所以,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学术水平的问题,而是一个文化环境或人生经验的问题。当然,后来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颠覆了黑格尔,自然也有他们的道理。这就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说的,对哲学和宗教的批判结束以后,就要开始对政治和法的批判了;对天国的批判结束以后,就要对人间王国进行批判了。

从康德一直到黑格尔,他们都把全部精力放在思想的批判上,而思想批判的武器当然只能是思想本身,所以他们都自觉地站在唯心主义立场上。而到了马克思的时代,批判的焦点已经从理论转向了实践,从抽象思想转向了现实政治,因此马克思的立场就从唯心主义转向了唯物主义,这也是顺理成章的转变。

黑格尔与康德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面对着启蒙运动把理性提升到至高无上地位的做法,康德要求对理性本身进行批判,限制理性运用的范围;而面对康德哲学的“理性的怯懦”,黑格尔则把理性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我个人很喜爱康德,同样也很推崇黑格尔,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黑格尔的宗教哲学。

我喜欢康德是因为康德把很多问题都分析得非常细致,条分缕析,逻辑严谨,表现了一种英国式(或休谟式)的审慎和明晰。我喜欢黑格尔则是由于黑格尔表现出了一种真正的德意志气派的东西,表现了一种博大的胸怀和磅礴的气势,一种高屋建瓴的眼光和舍我其谁的自信。说实话,一个哲学家就应该具有黑格尔那种气概,觉得自己是最好的,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就是为了放飞密涅瓦的那只猫头鹰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我始终觉得,黑格尔的狂妄是一种很有魅力的狂妄,他不像康德那么谦虚,他把什么问题都说完了、说尽了。但是,只要你耐心深入到他的哲学体系中,了解到他的思想是如何深邃、他的视野是如何开阔,你就会觉得他有理由这样自信、有权利这样狂妄,因为他的哲学确实是非常高明的。

如果从德国古典哲学发展的角度来说,黑格尔确实以一种黑格尔的方式解决了康德所提出的各种问题。但是,这种“黑格尔的方式”却招致了现代人的极大反感。为什么呢?因为黑格尔把话都说绝了,与谦虚的康德相比,黑格尔显得太霸道!如果沿着黑格尔的路线走,你永远也不可能超越他。正是由于这样,所以现代哲学都喜欢回到康德去,而把黑格尔绕开。其实早在黑格尔刚刚去世不久,青年黑格尔派就提出要把“黑格尔像死狗一样抛弃”。现代的大多数人也都像青年黑格尔派一样,要把黑格尔像死狗一样抛弃。

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黑格尔确实太霸道了,他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说透了,后面的人已经没有办法接着说了。此外,还有一个时代精神方面的原因,即黑格尔哲学所表现出来的精神,代表着一种英雄主义和宏大叙事主题的时代精神,这种崇高典雅、雄浑悲壮的精神已经不适合我们今天这个平民化、市场化的时代了,尤其不适合反实体主义、反基础主义的后现代。晚年的海德格尔在评价黑格尔时说道:“我们这个时代之所以不喜欢黑格尔,就是因为黑格尔太伟大,远非我们这个渺小的时代所能理解的。”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一个生活在麦当劳和好莱坞的时代、满脑子解构主义和恶搞意识的现代人,怎么会喜欢黑格尔式的英雄主义和浪漫情怀呢?

可以说,黑格尔哲学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英雄交响乐》一样,一个人老是听这种宏大叙事主题的音乐,就会感觉有点疲倦。这时候,就应该来点轻音乐、来点娱乐之类的东西调剂一下。但是我们却不得不承认,那种宏大叙事主题的音乐有它无与伦比的地方,在某些方面,它是不可超越的。黑格尔哲学也是这样,它就像一堵高大的古城墙一样挡在现代人的面前。如果你不欣赏它的博大宏伟,你可以从旁边绕过去,但是你却无法从正面将它摧毁。黑格尔哲学就像希腊传说中的大英雄阿喀琉斯,你从正面是永远无法打倒他的。除非你像那个花花公子帕里斯一样,从背后偷袭这位大英雄的脚踵。

黑格尔哲学是建立在对康德以来的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之上的,他对康德、费希特和谢林的思想都进行了深刻的批判。黑格尔赞同康德批判地考察人的认识能力的主张,却反对在认识之前进行这种考察,他讥讽这种做法就像告诫人们在学会游泳之前切勿下水一样可笑。黑格尔批判了康德的不可知论,认为这种不可知论是由于康德对待矛盾的消极态度以及“理性的怯懦”导致的。虽然康德把知性与理性分开是一个伟大的建树,而且康德看到了当知性上升到理性时必然会出现矛盾,但是康德却把矛盾看作“理性的谬误”,没有看到理性是世界的本质,万事万物都包含着矛盾。黑格尔嘲讽康德有着太多的温情主义,只承认四个矛盾,而且不愿意让矛盾去“染污”世界,仅仅把矛盾限制在主观范围内。更有甚者,康德试图通过限制理性的运用范围,放弃理性认识自在之物、认识真理的权利来回避矛盾,这就导致了自在之物不可知的结论。

黑格尔嘲笑康德哲学中的怯懦的理性甚至还比不上动物的常识,当动物面对着一个对象时,比如,当老虎面对着一只山羊时,它都知道应该扑上去,抓住它,把它吃掉,这样就由现象深入到本质了。而康德却一直停留在现象与本质(自在之物)的对立上面,为了回避矛盾,始终不敢越过现象去把握本质。黑格尔认为,当我们面临矛盾的时候,恰恰应该积极地去克服矛盾、扬弃矛盾,从矛盾走向新的同一。理性正是通过自身的矛盾运动而不断地走出自身和重返自身,从而超越了思维与存在、自我与自在之物、理论与实践、知识与信仰之间的巨大鸿沟,实现了对立双方的辩证同一。

黑格尔认为,费希特的功劳在于把实践的能动性赋予了思维本身,从思维中引出了逻辑范畴,并且力图通过自我把理论与实践统一起来。但是黑格尔却像谢林一样认为,费希特选择“自我”作为出发点,这是有问题的。“自我”并非由于自己内在的矛盾而否定自身,走向“非我”,而只是为了限制自己才强行地设定了一个“非我”,这个“非我”仍然带有自在之物的明显痕迹。可见,费希特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我”的本质,他的“自我”是虚构的。

黑格尔非常赞赏谢林在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自我与非我等对立物之上设置了一个更高的东西,即“绝对”,并从“绝对”中引出一系列的差别、对立、矛盾。黑格尔认为,谢林从同一出发,力图在对立中寻求同一,这是值得嘉许的。但是黑格尔却指出,同一并不是绝对无差别的同一,而是包含着差别的同一、具体的同一。而且,从同一走向差别、对立、矛盾的动力不在于谢林所说的那种无意识的欲望,而在于同一本身已经内在地包含着矛盾。此外,黑格尔对谢林倍加推崇的理智直观和艺术直观也毫无兴趣,他认为绝对精神把握真理、实现自身的最后场所是哲学,而不是艺术。

正是在批判和扬弃前人哲学思想的基础上,黑格尔哲学这只密涅瓦的猫头鹰才高高地飞翔起来。

黑格尔哲学概观

黑格尔哲学的内容非常丰富,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但是它有一个最基本的东西,一切对立面都是从这个东西里发展出来的,这就是“精神”。在这一点上,黑格尔显然深受谢林的启发。黑格尔既不像费希特那样从思维(自我)出发,也不像唯物主义者那样从存在(物质)出发,更不像康德那样从相互对立的思维(自我)与存在(自在之物)出发,而是像谢林那样找出一个更高的东西,即思维与存在的统一体,把它作为整个哲学的起点和终点。谢林把这个更高的统一体叫作“绝对”或“绝对同一”,黑格尔则把它叫作“精神”,就其自我实现、自我认识的全过程而言,又可以把它叫作“绝对精神”。这个“精神”之所以是绝对的,就在于它既不是单纯的主观精神,也不是单纯的客观精神,而是在自否定的运动过程中将主观和客观辩证地同一起来的精神。从这种意义上说,“绝对精神”可以说是对天上地下的东西都一网打尽了。

由于绝对精神既包括主观的方面,也包括客观的方面,所以它是思维与存在的同一。在绝对精神里,思维与存在既是有差别的,又是同一的。思维不是存在,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思维就是存在。思维之所以不是存在,是因为思维与存在毕竟是有差别的,它们是绝对精神发展的两个不同阶段;而思维之所以就是存在,则是因为无论是作为思维还是作为存在,都是同一个精神。这就好像是一条蚕和一只蛾,蛾显然不是蚕,但是如果把它们放在一个发展的过程中,它们就是处于两种发展形态中的同一个东西。所以我们说,蛾不是蚕,但是它也是蚕。这就是一种辩证的表述,但这种辩证的表述一定要放在运动的过程中,从发展的角度来理解,这样才不是自相矛盾的。

辩证法的诀窍就在于历史感,在于发展的眼光。说A就是A,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是用发展的眼光来看,A也不是A,A正在向着非A转化。同时说A既是A又不是A,这句话当然是自相矛盾的、违背矛盾律的。但是如果把它放在一个发展变化的历史过程中,这句自相矛盾的话就成为真理了。因为任何事情都是从A变为非A的,或者从非A变为A的。比如,20年以前你是什么?100年以后你又是什么?你还是现在的你吗?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就是这样一个在自否定过程中不断走出自身又重返自身的东西。

绝对精神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既是实体,又是主体。所谓实体,借助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西方哲学的定义,就是指独立实在的或不依赖其他事物而存在的东西;所谓主体,则是指它具有能动的特点,是自由的、自因的,可以自己决定自己。这样一来,绝对精神就不需要任何东西(包括上帝)来作为自己的前提或者动因,它自己就是创造万物的上帝。它是独立存在的、自己运动的,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它自己运动、自己发展的结果,整个世界历史就是它实现自身和认识自身的场所——偌大一个宇宙之间就只有这一个概念,宇宙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由它来自编、自导和自演的。这样一来,就把思维与存在、精神与物质、主体与客体、理论与实践全部囊括于其中了。因此,黑格尔哲学也就变得非常简单,它给我们描述的无非就是一个概念如何从抽象到具体、从简单到复杂,以至演变出整个大千世界的故事。

这种情况就好像今天世界上所有的鸡最初都是从一个鸡蛋里孵出来的一样;或者说,世间所有的参天大树最初都是从一颗种子中生长出来的。毕竟按照生物进化论的观点,世界上最初既没有鸡,也没有树。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就是最初的这个蛋或这颗种子,或者说,它就是世界上最简单的第一个生命形态,甚至是宇宙大爆炸发生时的那个高密度、高质量的原始物质。整个宇宙、整个生物系统都是从它里面分化、生长出来的,同时它也是全部的过程和所有的结果。它既是起点,又是终点;既是过程,又是结果。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黑格尔说真理就是过程和全体,就是被“理解了的生命”。

绝对精神不断地走出自身又不断地返回自身的过程,同时也是它从简单到复杂、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过程。绝对精神不仅在不断否定和扬弃——扬弃就是有保留地抛弃、辩证地抛弃——的过程中使自己变得越来越丰富,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对自己的认识。因此,绝对精神的自我实现和自我认识乃是同一个过程。形象地说,绝对精神不仅是唯一的编剧、导演和演员,而且是唯一的观众;它不仅在自编、自导和自演,而且在自我观赏。它一边演,一边看自己怎么演,随着它的演艺越来越精彩,它的自我意识也日益提高。一个好演员是什么样的?就是能够不断地融入角色意识,同时又能够冷静地反思自己是如何表演的演员。一个进入不了角色的演员当然不是好演员,然而一个完全融入角色却缺乏反思意识的演员也不是一个高明的演员。一个高明的演员就是能够一边演一边反思自己怎么演的演员,而绝对精神就是这样的一个好演员。

绝对精神自我实现、自我认识的过程表现为一系列的正题、反题、合题或者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这些大大小小的三段式充斥于黑格尔哲学体系中,构成了它的全部内容。在黑格尔哲学中,最大的一个三段式就是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的三段式。绝对精神经历的第一个阶段是逻辑阶段,那时候既没有自然界,也没有人类社会,只有概念本身的纯粹演绎,这就是逻辑学的内容。这个先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逻辑学就有点像创世之前的上帝计划。大家知道,按照基督教的信仰,上帝在六天之内创造了世间万物。但是我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创世之前上帝在干什么?我们宁愿相信,那个时候上帝正在思考如何创造世界。上帝既然是全智的,他就不可能糊里糊涂地创造世界,他一定是事先考虑好了一套创世方案,然后才在六天之内付诸实施的。

从这种意义上说,黑格尔的逻辑阶段就相当于上帝创世之前的状况,而他的逻辑学表述的就是上帝头脑中的那套创世方案。要创造世界,就必须首先规定世界的本质,本质先于存在。所以黑格尔的逻辑学就是关于世界本质的学说。这套学说之于后来的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关系,就好比设计蓝图之于房屋、剧本之于戏剧的关系一样。可见,逻辑学构成了黑格尔哲学的总纲和剧本,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则是对这个总纲和剧本的实施和彩排,因此可以称之为“实用逻辑学”。由此可见,逻辑学构成了黑格尔哲学的实质与核心,后来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舞台上展现出来的内容,都已经在逻辑学中以概念的形式规划好和预演过了。

当概念在逻辑学中发展到极其丰富、极其具体的圆满程度,达到了它的最高形态“绝对理念”时,逻辑阶段就结束了。而逻辑阶段的终点就是自然阶段的起点,绝对理念开始“外化”或“异化”为自然界。于是演员就开始按照剧本的要求上场了,这个演员还是精神本身,但是它在自然界中采取物质的形态,并且首先从最原始的物质演起。自然界从最简单的无机物开始,从力学运动依次经历了物理运动、化学运动、生物运动,最后到了人。

以人作为一个枢纽,自然哲学就开始向精神哲学转化。人类社会的事情都属于精神哲学的范围,精神哲学表现了绝对精神在扬弃了自然界之后向自身的无限返回。在精神哲学中,又依次经历了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三个阶段,最后终于达到了绝对精神的最高形态——哲学。哲学又经历了从中国古代哲学出发的从东向西、从古到今、从抽象到具体的漫长发展历程,最后终止于黑格尔哲学。到了黑格尔哲学这里,一切发展就停止了,绝对精神的故事就讲完了!

这就是黑格尔哲学给我们讲述的一段绝对精神历险记。

逻辑学

下面我先简单地讲一讲黑格尔的逻辑学。由于本课程是一门通识课,受授课时间和大家知识背景的限制,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地讲解黑格尔逻辑学的所有环节。而且黑格尔哲学的精髓主要在于他的方法,不在于每个细节。事实上,在许多细节方面,黑格尔经常表现出以偏概全、强词夺理的霸道特点。因此,在这里,我只能简单地把黑格尔逻辑学发展的基本线索给大家展示出来。当然,关于逻辑学的开端问题,我会讲得稍微细致一点,主要是为了让大家了解黑格尔是如何从一个概念中引出它的对立面的。

在黑格尔这里,逻辑学又分为三个阶段:存在论、本质论和概念论。首先是存在,然后从存在深入本质,最后则进入概念。概念作为合题,就是对前两个环节的扬弃和同一,概念就是在存在中把握本质。可见这三者是必然联系着的。因此,我们先从存在论讲起。

任何东西都有开端,绝对精神也不例外,那么在存在论中,这个开端是什么呢?黑格尔认为,精神应该从“开始的地方”开始,而这个“开始的地方”就只能是那个最简单、最抽象的概念。什么叫作最抽象的概念?最抽象的概念就是最空洞无物的概念,这个概念缺乏任何具体的内容。这个最简单、最抽象、最空洞无物的概念就是“纯存在”或“纯有”(Sein)。这个“纯存在”缺乏具体的规定性,它除了表示了一个“去存在”的决心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内容。对于这个开端,谁也提不出异议,因为我们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概念更空洞、更贫乏的概念了。因此,我们只能把这个没有任何具体内容的“纯存在”作为绝对精神或整个世界的开端。

“纯存在”构成了黑格尔哲学的绝对开端或第一个环节。现在我们要进一步追问,这个“纯存在”是什么呢?它除了表示了一个“去存在”的决心之外,什么内容也没有。按照日常的语言习惯,当我们说“存在什么”或“有什么”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什么”表达出来。否则,如果我们仅仅说“存在”或“有”,而不告诉别人存在“什么”或有“什么”,那么我们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此“纯存在”实际上就等于什么也不存在,即“非存在”;“纯有”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即“无”。这样一来,就从“纯存在”或“纯有”中合逻辑地演绎出了它的对立面“非存在”或“无”。如果“纯存在”是第一个肯定的话,那么“非存在”就是第一个否定,这个否定是从“纯存在”中合逻辑地推演出来的,因为纯粹的光明就是纯粹的黑暗。这里并没有谢林的“无意识的欲望”,一切都是严格地按照理性的逻辑演绎出来的。

所以,从绝对精神的第一个环节开始,“纯存在”就通过自否定而引出了它的对立面“非存在”。现在,“存在”与“非存在”构成了第一个对立,它们之间也有着必然的联系,从“存在”到“非存在”就是消亡,从“非存在”到“存在”就是产生,而消亡和产生都是变易。于是第三个概念就产生出来了,那就是“变易”。“变易”构成了“存在”和“非存在”的合题,成为这二者的真理。“存在”与“非存在”的差别、对立、矛盾在“变易”中被扬弃了,“变易”把“存在”与“非存在”变成了自己内部的两个环节(“存在”、“非存在”和“变易”构成了绝对精神自否定运动的第一个三段式)。这样一来,“变易”就成为一个有着真实内容的“具体概念”,具有了“质”的规定性。所谓“质”,就是使一物成为该物的那种内在规定性。“质”的规定性又是通过“量”的规定性而表现出来的,“质”与“量”的统一就是“度”。在质、量、度的三段式中,黑格尔表述了质量互变的规律。至此,绝对精神在存在论中的历程就结束了,开始转向本质论。

从存在论向本质论的转化实际上是存在向自己的根据的深入,存在还停留在表面现象上,本质则深入到了事物的内部。正是由于本质是事物内部的根据,无法用直观的方式来把握,所以必须通过反思即间接性的方式来认识,这种反思的方式就是在对立面中建立起同一。在本质论中,经历了“本质自身”、“现象”和“现实”等三个阶段。在“本质自身”中,黑格尔辩证地论述了从同一到差别、对立、矛盾的发展过程。

在他看来,同一是包含着差别的同一,差别也经历了从抽象的差别(即缺乏同一性的差别)到本质的差别(即包含同一性的差别,也就是对立),再到对立面的同一(即自己与自己的对立,也就是矛盾)的发展过程。矛盾是对立同一的合题,是同一个事物的自我否定和自相矛盾,而这恰恰构成了该事物运动发展的“根据”。在论述“本质自身”这一部分时,黑格尔精辟地表述了关于矛盾或对立同一的辩证思想。

矛盾就是万物的“充分根据”或“充足理由”,就是万物的本质,而非“理性的谬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在矛盾问题上与康德的差别。由“本质自身”再进展到“现象”,现象是本质的表现形态,是本质的实存方式。本质(自在之物)与现象并不是像康德所说的那样是截然对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相互反映的,是绝对精神所经历的两个不同发展阶段。而内在本质与外在现象的统一就构成了“现实”。在“现实”中,又先后经历了可能性、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三段式,最终完成了本质并使本质与存在相同一。这样,本质论就过渡到了概念论。

概念是存在与本质的真理,是在存在中揭示出来的本质,或者有本质的存在。概念论包括“主观性”、“客观性”和“理念”等三个发展阶段。主观性阶段经历了从概念到判断再到推理的发展,客观性阶段经历了机械性、化学性和目的性的发展,而“理念”则是“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它本身又经历了生命、认识和绝对理念等三个发展环节。“绝对理念”就是绝对主体和绝对客体在认识与实践活动中的最终同一。在这里,精神终于认识到那个绝对客体不过就是外化了的主体,而那个绝对主体不过就是实现了自我认识的客体。于是在“绝对理念”中,那个作为绝对主体和绝对客体的同一体的精神就最终实现了自我认识。

在概念论中,不仅包含了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演进,而且包含了从机械性、化学性到目的性的自然演化,甚至也包含了从人的生命到认识和实践的精神发展。这样一来,概念论就不仅仅只是逻辑学,而且是本体论和认识论。概念论已经以抽象的方式表现了逻辑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三统一”,后来整个黑格尔哲学(包括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又以现实的方式重演了这个“三统一”。

精神虽然在“绝对理念”中实现了自我认识,但是这个实现了自我认识的精神目前还仅仅局限于逻辑学中,或者形象地说,它还仅限于剧本之中。局限于逻辑学中的精神还不是“绝对精神”,而只是“绝对理念”。现在的问题是要把这个已经完成了的剧本搬到现实的舞台上去上演——精神必须跳出逻辑学,走向广阔的自然界和人类历史,才能真正实现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的同一,从而成为“绝对精神”。因此,黑格尔宣称,绝对精神在逻辑阶段的道路已经走完了,现在它要走出自身、走向世界了。这个“走出自身”的历程就是精神的外化过程,而最初的外化就是完成了的“绝对理念”向自然界的“堕落”。这就有点像上帝头脑中完成了的创世方案开始在一片混沌中付诸实施一样。于是,逻辑学就转化为自然哲学。

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

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构成了他的哲学全书“三部曲”中的一部,另外两部分别是此前的逻辑学和此后的精神哲学。《自然哲学》是一部巨著,厚厚的一大本,但是与黑格尔的另外两部著作《逻辑学》和《精神哲学》相比,这本书的内容是最混乱、最粗制滥造的。这首先是由于黑格尔本人对自然科学远远不如康德那样精通,他对待自然界不是一种客观的科学研究,而是一种主观的哲学强制,即强行地要求自然界的发展过程符合他的哲学理念和逻辑形式。此外,黑格尔始终对自然界抱着一种鄙夷的态度,认为“阳光下面没有什么新东西”,自然界的物质是惰性的、没有发展的。在自然界中,物质构成了绝对精神的坚硬外壳,构成了束缚精神的沉重枷锁。自然界的历程就是一部精神的苦难史,而自然界的“命运”就是要自己毁灭自己,以便让精神最终冲破那坚硬的外壳而走向自由。

自然界从最粗陋的物质形态开始,那就是无机界。自然界所经历的三段式是机械论、物理论和有机论,它们的内容涉及当时几乎所有的自然科学门类,从力学、光学、热学、地学、天文学、电磁学、化学一直到生物学、生理学。自然界发展的顶点就是人,当人出现以后,自然界就像一堆燃尽的废料一样被抛弃了。由于人的本质就是精神,因此自然哲学也就过渡到了精神哲学。

精神哲学由“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这个三段式组成,它们描述了精神是如何从自我意识走向广阔的世界历史,并最终在人类的精神生活(艺术、宗教、哲学)中得以自我实现和自我认识的。“主观精神”包含人类学、精神现象学和心理学三个阶段,在这里,黑格尔主要讲述了自我意识的发展历程。自我意识经过漫长艰难的发展,最终在理性中成为自由意识,并开始向“客观精神”转化。“客观精神”就是“自由意识的定在”,即自由意识的客观存在形式,它体现在法哲学中。法哲学讨论了自由的外部规定,依次考察了抽象法(权利)、道德和伦理。伦理作为自由的外在权利和内心道德的统一体,又体现为三个不同层次的“伦理实体”,即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在论述到国家与个人的关系时,黑格尔表现出一种整体主义的倾向。他用国家来规定个人,认为国家是个人的最高义务和目的所在;他用君主来限制人民,把卢梭当作全体人民至上权力的“主权”等同于君主其人。有人认为,黑格尔的这种整体主义思想为20世纪德国的极权主义政治埋下了伏笔。

通过考察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黑格尔就进入了世界历史,而关于这一部分的论述,就是历史哲学。黑格尔展现了绝对精神在世界历史中所走过的路线,那是一条从东方到西方、从古代到现代、从自由意识水平较低的民族到自由意识水平较高的民族的发展路线。无论是在历史哲学中,还是在美学、宗教哲学和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总是从东方开始、从古代开始、从最抽象的东西开始,东方永远都是与古代和抽象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永远都代表着绝对精神发展的低级阶段;而西方却总是与现代和具体的东西相联系,代表着绝对精神发展的高级阶段。我们常常说黑格尔表现了一种历史与逻辑相一致的方法,实际上在他那里,不仅是历史与逻辑相一致,而且是地理与逻辑相一致,地理、历史与逻辑也构成了一个“三统一”。在人类精神活动的任何领域,绝对精神永远都是从东方、古代和抽象一路走向西方、现代和具体的,而这条路线在价值上也被看作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历程。黑格尔浓重的“西方中心论”思想,由此可见一斑。

黑格尔认为,世界历史的发展在本质上是自由意识的发展,绝对精神在历史发展的每一个时代只选择一个民族作为自己的代表。由于“绝对精神”绝不会走回头路,所以这个民族一旦完成了绝对精神的特殊使命,就自然而然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在这个自由意识发展的时间表上,中国、印度、波斯、埃及等成为最早被选择的一些民族,在这些民族那里,自由仅仅体现为“一个人的自由”,即专制君主的自由。然后被选择的是希腊和罗马,在那里,自由体现为“一部分人的自由”,即少数特权阶层的自由。绝对精神最后选择的代表是日耳曼民族(近代的英国、荷兰、法国和鲁普士等),在那里,自由已经表现为“一切人的自由”了。尤其是在新教信仰与王权相结合的普鲁士君主立宪国家中,“人人自由”的原则已经得到落实和体现,绝对精神在客观世界中实现了终极目的,世界历史也就到此终结了。当然,黑格尔也不得不考虑更西边的情况,因此他把大洋彼岸的美国看作“明天的希望”。

在黑格尔所处的19世纪上半叶,美国还没有明显地崛起,但是普鲁士德国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尽管当时最强大的国家仍然是英国和法国,但是德国已经表现出强大的发展势头。所以黑格尔认为德意志民族就是绝对精神最后的代表,普鲁士国家制度就是最好的政治制度。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为普鲁士国家制度歌功颂德的媚俗色彩,后来的青年黑格尔派尤其是马克思正是从这里对黑格尔哲学展开了猛烈的批判。

绝对精神在普鲁士国家制度中实现了自己在客观精神领域中的最终目的,然后开始返回自身中进行自我认识。这样,精神哲学就进入到最后的阶段,即“绝对精神”阶段。“绝对精神”阶段是绝对精神实现自我认识的场所,它经历了艺术、宗教和哲学三个环节。

第一个环节是艺术,关于艺术的表述就是艺术哲学或者美学。艺术在谢林那里被当作“绝对同一”的最高场所,在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领域中却处于最低的层次。黑格尔认为,艺术是绝对精神在感性层面上的自我复归阶段,“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绝对精神就其实质而言就是“绝对理念”,在艺术中所反映的内容已经是“绝对理念”了,但是其形式却仍然未能脱离感性自然的外衣。因此,绝对精神还要进一步从艺术提高到宗教。宗教以象征和隐喻的形式取代了艺术的感性直观形式,但是它仍然还没有达到用概念的形式来认识概念内容(“绝对理念”)的高度,这个最后的高度必须在哲学中才能达到。在美学和宗教哲学中,黑格尔又一次表现了地理、历史与逻辑相一致的思想。艺术史发展的三阶段“象征型艺术”“古典型艺术”“浪漫型艺术”和宗教形态发展的三阶段“自然宗教”“精神个性宗教”“绝对宗教”,同样再现了从东方、古代、抽象形态向西方、现代、具体形态发展的基本路线。

哲学是绝对精神自我实现的最后场所,黑格尔关于哲学史的讲演录编纂成书有四大本。在《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仍然是从最东方的中国古代哲学开始讲起,从中国哲学、印度哲学、波斯哲学一路讲来,讲到古希腊哲学,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然后再从西方“哲学之父”泰勒斯开始,沿着我们在这门课中所讲的线索讲下来,从希腊哲学到罗马哲学、中世纪哲学,最后进入近代哲学。再从近代的经验论和唯理论,讲到康德哲学、费希特哲学、谢林哲学,最后终于到了黑格尔自己的哲学。在《哲学史讲演录》的最后一部分,黑格尔踌躇满志地宣称,自从泰勒斯以来,西方哲学2500年艰苦的精神劳作都是朝着一个目标的。这个目标是什么?当然就是黑格尔哲学!黑格尔虽然没有这样明说,但是话说到此,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样一来,绝对精神在客观世界的普鲁士国家制度中达到了终点,在精神世界的黑格尔哲学中也达到了终点。黑格尔哲学与普鲁士国家制度相互响应,黑格尔哲学也因此而成为普鲁士的国家哲学。

绝对精神从最简单的“纯存在”开始,经历了逻辑演进、自然演化和精神发展的漫长历程,绕了这么一大圈,终于在普鲁士国家制度和黑格尔哲学中走完了自己全部的路程。现在,绝对精神已经由一粒微不足道的种子长成了包罗万象的宇宙。在这个生长的过程中,绝对精神不断地否定着自己,又不断地扬弃着对自己的否定。扬弃就是既抛弃又保留,即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把一切好的东西都保留下来。黑格尔有一句名言:“精神在前进的过程中并没有丢失任何东西。”一切精华的东西都被绝对精神挟带着往前走,最终成就了这个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黑格尔强调起点就是终点,真理就是过程,真理就是全体。所有的事物、所有的对立面,都不过是那同一个精神、同一个概念的不同发展阶段而已。黑格尔哲学的内容虽然极其繁杂,他的基本思路和基本方法却是十分简明的。整个黑格尔哲学都是由大大小小的三段式组成,所讲的内容无非就是那个唯一的编剧、导演、演员兼观众——“绝对精神”——是如何通过自否定运动而不断地走出自身和重返自身,如何在自编、自导和自演的过程中实现自我认识的故事。

黑格尔正是通过绝对精神的自否定运动,实现了思维与存在的辩证同一。现在思维与存在已经不是两个相互外在的东西,而是同一个绝对精神的不同发展阶段。因此对立就是自己与自己的对立,同一当然也是自己与自己的同一。从这个意义上说,黑格尔所实现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确实是具有很高水平的,他完全是辩证地、历史地、具体地实现了思维与存在的同一。在他那里,并不存在任何外在的对立,所有的对立都是自己否定自己、自己反对自己,而后又自己回归自己。这个不断走出自身、又不断重返自身的过程就被表述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

所以黑格尔特别强调自否定,这是一种最深刻的否定,不是别人否定你,而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否定。正是在自否定的过程中,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物质与精神、自我与自在之物,总而言之,一切对立的东西都最终实现了同一。这一套充满了辩证特点或思辨色彩的哲学就是黑格尔的思辨哲学,黑格尔本人也把它叫作“绝对唯心主义”。这个名称本身就表现了一种狂妄。什么叫作“绝对唯心主义”?它既不是偏执于自我的主观唯心主义,也不是乞灵于上帝的客观唯心主义,而是把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实体、理论与实践、天上与地下一网打尽的“绝对”唯心主义。

黑格尔的思辨哲学显示了极其深刻的辩证法思想,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评价非常高,同时也指出了黑格尔辩证法的要害之处。这个要害就在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建立在唯心主义基础之上的,它是头足倒置的,即头朝下、脚朝上,倒过来看世界。因此,需要把黑格尔的辩证法整个颠倒过来,把它建立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此外,黑格尔的辩证法与他的哲学体系之间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辩证法是开放的,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却是封闭的;辩证法的精髓在于强调矛盾运动的不断发展,但是黑格尔却出于建立体系的需要,让绝对精神停留在普鲁士国家制度和黑格尔哲学中不再发展。所以我们经常说,黑格尔哲学的最深刻的矛盾,就是他的革命的方法(即辩证法)与保守的体系之间的矛盾。而这个矛盾的最后结果则是,黑格尔的体系把他的辩证法给“闷死了”。

对黑格尔哲学的超越——从费尔巴哈到马克思

黑格尔哲学已经把天上地下的一切都说尽了,而且构造了一个看起来似乎是滴水不漏的严密体系。那么,后来者要想超越黑格尔,应该从哪里打开缺口呢?理性显然是没有办法了,因为黑格尔已经把理性用尽了。但是黑格尔忽略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感性。因此,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就从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突破黑格尔哲学的缺口。费尔巴哈从感性的人开始,马克思则从感性的活动开始。感性的活动是什么?那就是人的实践活动。感性的东西,恰恰是黑格尔所忽略的地方。黑格尔所说的人实际上只不过是精神,是思辨理性的化身,而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因此,这个被黑格尔所忽略的地方,后来恰恰成为人们突破黑格尔哲学体系的一个缺口,这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软肋,是它的“阿喀琉斯之踵”。费尔巴哈和马克思都看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就从这里开始来超越黑格尔。

大家仔细想一想,黑格尔的整个哲学实际上是用思辨理性的语言,重新述说了基督教关于上帝创世、亚当失乐园、基督救赎,以及人类在圣灵(即精神)感召之下重返乐园的故事。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1804—1872)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他把黑格尔的思辨哲学称为“思辨神学”,认为黑格尔以一系列三段式所表述的思辨哲学无非就是“转化为一种逻辑过程的神学史”而已。黑格尔哲学的奥秘就在于对主词和宾词关系的颠倒,即对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关系的颠倒,尤其是对上帝与人的关系的颠倒。因此,对黑格尔哲学的“改造性的批判”就是要把这种被颠倒了的关系重新颠倒过来。在黑格尔那里,神就是精神,上帝就是绝对精神,只要把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改变为“上帝”,黑格尔哲学就与基督教所讲的故事没有差别了。但是,费尔巴哈尖锐地追问道:精神又是什么?他的回答是:精神说到底就是人。因此,如果说在黑格尔那里上帝的实质就是精神,那么在费尔巴哈这里,精神的实质就是人。在费尔巴哈看来,哪里有什么脱离人而存在的绝对精神?精神从来都是人的精神,它离不开人。不是上帝或精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上帝或精神。人首先就是一个感性动物,人正是在感性的基础上把思维与存在统一了起来。说到底,人就是灵与肉的统一,就是人与自然的统一,就是你与我的统一。人的本性就是他的自然属性,人就是处在两性关系之中的一个感性动物。这样一来,费尔巴哈就把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转化为人本主义的唯物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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