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原本的生活秩序

鹰哥爱写文 2025-01-12 03:38:41

​《素食者》作者:韩江

​在上一节我们说到,英惠认为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拒绝进食和吃药。那么,在本节中我们来看看,英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最终结局又是什么?

记忆中的暴力

英惠的那句“我为什么不能死”,如同一记当头棒喝,让仁惠震惊不已。她猛然意识到,或许从英惠拒绝吃肉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动了寻死的念头。仁惠再也说不出话来,看着瘦骨嶙峋的英惠,思绪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英惠九岁那年,姐妹俩在山里迷了路,英惠曾对她说:“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仁惠只当她是胡说八道,拉着她一路寻找下山的路,最终顺利回了家。

时至今日,仁惠才明白,或许英惠当年的那句话并不是心血来潮。她们的父亲暴躁易怒,动辄对家人大打出手。作为长女,仁惠因为乖巧懂事,挨打的时候要少一些,而英惠却因为性格温顺又固执,不懂得察言观色,经常遭受父亲的暴力。直到英惠十八岁后,才终于不再挨打。那个时候的英惠,就已经痛苦不堪了。

成年后的英惠离开了压抑的家和暴躁的父亲,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似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然而,童年时持续的暴力早已在她心中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伤。在新的家庭中,她忍受着虚伪而扭曲的婚姻,以及丈夫长期的冷漠与忽视,这些痛苦累积起来,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

仁惠不知道的是,英惠还对另外一件事铭记于心。小时候,家里养了一条聪明伶俐的大白狗,有一次,白狗咬伤了英惠的腿,父亲点燃火把,将它尾巴上的毛烧焦后按在英惠的伤口上,再用绷带包好。接着,父亲把狗绑在了摩托车后面,要把它跑死,因为据说跑死的狗肉更嫩更香。

父亲发动摩托车,白狗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英惠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着它渐渐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每当跟它四目相对时,英惠就狠狠瞪它,恨它咬了自己。直到跑到第七圈,白狗的脖子被绳子勒得鲜血直流,四肢瘫垂,眼中满是血泪,已经奄奄一息。但英惠直挺挺地站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移开。

那天晚上,英惠家里摆了酒席,附近邻居家的叔叔们都来了。他们说,要想治愈狗咬的伤,就必须吃狗肉,所以英惠吃下了一整碗狗肉汤饭。后来,她始终没有忘记那碗满是膻味的狗肉汤饭,也没能忘记那只口吐鲜血的白狗的眼睛。

小时候的英惠对暴力习以为常,对白狗残酷的死亡过程毫无怜悯。可是当她开始做噩梦以后,会在梦里看到那只白狗的脸。她觉得,那些在梦里出现的脸,都是她伤害过的、或者吃过的对象。因此,她拒绝吃肉,也是为了清除自己身上的暴力。

仁惠的痛苦

仁惠尝试去理解英惠时,渐渐对自己过往的全部生活产生了怀疑。她觉得,或许从很早的时候开始,自己就一直在伪装。

在父亲面前的懂事并不是因为早熟,而是一种卑怯的求生本能,因为顺从和付出可以让她少挨打。

嫁给丈夫也并不是出于深切的爱,而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洞。通过那个疲惫不堪的丈夫,她仿佛看到了十九岁时背井离乡、独自闯荡首尔的自己。她所有试图“拯救”丈夫的努力,不过是在安慰那个孤独无助的过去的自己。同时,丈夫文雅而富有艺术气氛的家庭,也让她充满向往。

可是,她扪心自问,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快乐。事实上,她内心也有许多秘密和痛苦,只是她不曾告诉任何人。

就在英惠割腕的几个月后,仁惠发现,自己的阴道出血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看着那些血液,她总会想起当初从英惠手腕喷出的鲜血。她担心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生命所剩无几,反而不敢去医院。

后来,她终于去了妇产科,医生告诉她,只是息肉引起的出血,手术后她会很快恢复健康。那一瞬间,她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无尽的痛苦,因为意识到,过往被荒废的生命,未来还将被荒废下去。

仁惠的身体康复了,却始终觉得体内还有伤口,而且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仿佛比身体还要大,就要把自己彻底吞噬掉。白天在化妆品店,她保持笑脸,热情迎客,等到晚上把店交给店员,要去接儿子时,就会感到无尽的沉闷。

那段时间,仁惠经常无法入睡。她独自待在客厅里,看着熟悉的空间,胸口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痛楚,甚至让她呼气困难,只能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无数这样的瞬间,每一次的痛苦都在告诉她,所有的一切毫无意义。

有一天凌晨,仁惠又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痛楚,觉得再也无法这样活下去了。她在儿子放玩具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根绳子,卷成一团揣进了裤兜,浑身颤抖地走出家门,往小区后面的山林走去。那天,她很希望自己立刻死去。

不过,仁惠最终没有放弃生命,她回了家,又假装一切正常地过日子。她甚至觉得,如果丈夫和英惠没有冲破那道防线,一切没有像沙堆一样坍塌的话,也许倒下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把这一切都联系起来后,仁惠觉得她真的理解了英惠。她相信,自己所经历的失眠、痛苦甚至是放弃生命的念头,英惠早就经历过了。她更早感受到生活的不对劲儿,也因此更早陷入痛苦的深渊。

一棵自由的树

仁惠明白了英惠的感受,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死亡。因此,当医院决定为英惠插管喂食时,仁惠同意了。

插管的时候,仁惠听从医生的建议,打算到病房外面等候。这时的英惠被绑住了双手和双脚,皮包骨的四肢却还是拼命扭动,口中发出模糊的声音,仁惠听出来,她是在说:“不要!不要吃!”

仁惠不忍心,用双手捧起英惠抽搐的脸,喊着她的名字,试图让她清醒,却被医生请了出去。因为英惠看到她,情绪变得更激动了。

医生和护士们将胃管插进了英惠的鼻腔,为她注入液体食物,英惠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张开嘴巴用喉头肌堵住了食道,将胃管挤了出来。医生反复尝试几次之后,终于成功了。护士长正打算给英惠注射镇静剂,让她睡过去,但她剧烈的挣扎却导致了胃出血,鲜血从胃管和嘴里喷涌而出。

仁惠再也看不下去,冲进了病房,让医生停了下来。她抱着英惠,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抽搐。

由于病情严重,医院安排英惠转去首尔的大医院治疗。救护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车窗外的树林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仁惠轻轻抚摸着英惠的头发,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能够看到,倒立的英惠身体长出了枝叶,根系深深埋入了土地。在仁惠的梦里,英惠梦想成真,变成了一棵自由的树。

觉醒与自由的代价

2016年,在布克奖颁奖典礼上,作者韩江曾这样总结自己的创作初衷:“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理智与疯狂的边界在哪里?我们能否真正理解他人?我希望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探讨这些问题的答案。”

小说中的主人公英惠原本是个失语又失权的女性,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忍受着无尽的冷漠和暴力,习惯了压抑情绪,迎合期望,成为家庭中默默奉献的角色。但是,当她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后,再也无法假装平和,维持看似正常的生活。

英惠的“觉醒”以一种极端而震撼的形式展开。她用身体对抗进食,用沉默表达不满,以坚强不屈的姿态控诉着不合理的生存状态,最终以成为“非人”来抗争人类社会的规则。她渴望成为一棵树,这看似荒诞的梦想其实是一个深刻的隐喻,意味着远离人间的纷争与枷锁,摆脱无形的暴力和黑暗。

因此,英惠被逼着吃肉这个过程,其内涵早已超越了单纯的饮食问题。它代表的是对话语权的掌控和对既定规则的维护,暴躁强势的父亲、关怀备至的母亲和利己主义的丈夫,甚至任劳任怨的姐姐,都是固有价值体系的一员,他们试图让英惠恢复“正常”,失败后就将英惠定义为“疯女人”。

除了最终醒悟的姐姐,其他人始终无法真正理解英惠,只能通过庸俗的标签去定义她。而这整件事情,让那些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秩序,显得虚伪而荒谬。

韩江用冷峻而诗意的笔触,探讨了人类关系中的深层矛盾:暴力并非总是赤裸裸地展现,有时它隐藏在无形的规则之中;理智与疯狂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所谓的“正常”可能是集体意志对个体自由的压迫;而人类理解他人的能力,往往非常有限。

英惠“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不仅是对显性暴力的控诉,也是对隐形权力结构的反抗。她用极端的方式挑战“正常”的概念,让我们看见了脆弱生命中的不屈,也提醒我们,每一个人都有重新定义人生的力量,如果我们能直视那些无形的枷锁,勇敢撕破沉默的面纱,或许能够重新定义生命的边界,赋予自由独特而深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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