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不乏仙人术士的记载，有些是炼丹修行，有些是悬壶济世，有些是预言未来，更有一些是戏弄君王的故事。我想“仙人VS君王”的传说多少反映了平民对极权统治的反抗，靠着神仙术士的把戏，稍稍疏解心中不平。

就我所读过的仙人戏君王的故事中，汉末左慈玩的把戏应该可以排上前二，我的评分标准除了神奇度以外，还要有一定程度的幽默感，对决的君王也要够有来头、够凶狠，才能彰显出魔法(术)师走在钢索上表演的从容潇洒，这几点左慈都表现得非常好，也不愧他在道家世系中“雅帝”的尊号。

关于左慈的记载主要来自《后汉书方术列传》，与他的弟子葛洪写的《神仙传》，其中《神仙传》所记载的又更为详细神奇。至于像左慈这种修道士究竟是仙人或是魔术师，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主观偏好，以下就以时下比较流行的魔术观点，记述一下左慈戏诸侯的故事。

左慈，字元放，扬州庐江人，通五经，知星纬，他知道乱世将至，读书当官发财只是催命符，于是于天柱山改修道术，并于石室中发现九丹金液经，得道之后能变化万端，不可胜纪。

当时担任司空的曹操知道了左慈的事，便邀请他前来许昌当宾客。（注：曹操于建安十三年才罢三公，称丞相，换句话说左慈戏曹操的时间是在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以前，而且是曹操邀他来的，并不是左慈自告奋勇，《三国演义》描写得并不正确)。

一次在宴会上，曹操对左慈说：“今天大宴，什么山珍海味都有了，就是没有吴郡松江的鲈鱼，真是太可惜了！”

左慈从容答道：“这个简单。”于是他拿了一只铜盘，注入清水，然后取了钓竿钩饵掷入水中，不一会儿就钓上了一尾活生生的鲈鱼，当时满座的宾客就像我们现在看魔术一样纷纷惊叹道：“怎么可能！” 、“怎么变的？”

曹操就像粉丝一样在一旁鼓掌大笑，还会吹口哨喊好；左慈一口气钓了好几尾，曹操命人将鱼做成生鱼片，但还没动筷，他又给左慈出了道难题，他道：“这鱼是有了，但没有蜀地的生姜，唉这个这是……是不是？还是可惜。”

左慈仍是一派优雅地说道：“这个也很简单。”

说着起身便要准备，曹操怕左慈随便拿个姜来鱼目混珠，赶忙说：“左先生，还有一事，我前些日子派人去蜀中买锦缎，你要是现在要去蜀地弄生姜，帮我告诉那家伙，要他多买二匹。”

曹操的话才刚讲完，左慈手上已经多了几块姜，他微笑道：“蜀姜已得，大人的话，我也转告尊使了。”

曹操半信半疑，命人切了姜配生鱼片吃了。过了一阵子，他派去买锦缎的使者回来，果然比出发前交代的多买了二匹。曹操询问他多买锦缎的情况，原来就是在曹操与左慈对话的那个时点，那使者便接到了添购二匹锦缎的命令，分秒不差！

对于统治者来说，小小的戏法或许是种消遣，但像左慈这种神迹般的表演，可能就会造成无知民众的盲目追随，对极权统治造成动摇。曹操不能忍受他的权力受到半点威胁，于是他下了决定：杀左慈。

但左慈好歹也是闻名天下的术士，曹操一开始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杀手，于是便假惺惺地对左慈说：“大师，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左慈说：“什么？”

曹操说：“我们来玩清净无为游的戏，就是请您到一间密室中待着，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得越久表示您道行越高，您看如何？”

左慈微笑道：“当然可以。”

于是左慈就入密室中，盘腿坐好，曹操大概当时心想："这些术士还真以为自己是神仙，看我整死你。”

曹操冷笑着下令关门，并安排专人看守，每天就送二升水，其他饮食一概不送，就这样将左慈关了一年。

当曹操再次打开密室的大门，正准备要帮左慈收尸的时候，却见左慈神清气爽地从密室中走出来，一切如常。

曹操这回可真吓死了，他对左慈能活下来的手段更感兴趣，请教道：“这招难道是餐风饮露？真的很厉害，可以教我吗？”

左慈摇头说：“你也知道这是个清净无为的游戏……清净无为，恐怕和你曹某人是绝对沾不上边的。”

这回曹操可真火大了，他的杀气狂涌而出，蜡烛火把都被吹得不断飘摇。

左慈当然也知道此时的情况，于是他向曹操请求离去。

曹操问：“怎么就要走了？多坐一会儿嘛！”

左慈也很坦白：“大人要杀我，不敢不走。”

曹操赶紧收起杀气，笑说：“大师说的什么话，我爱你都来不及呢，怎么会要杀你呢？不过大师要走我也不敢久留，咱好好喝一场，喝完，我亲自送大师‘上路’。”

说罢曹操便命人摆下酒席，温酒送客，当时酒还没热，左慈便对曹操说：“既然大人爱我，我又要走，咱们就来喝个‘分杯酒’，如何？”

所谓分杯酒就是同一杯酒，两人一人喝一半。

曹操大概想：“娘的，你这神棍，想和我曹某人间接接吻？要我喝你的口水，想都别想。 ”

等那一杯酒斟上来，曹操就抢着要先喝，左慈举手阻止道：“大人不用急，分杯酒不这样喝的。”说完便取下发簪往酒杯中间一划，那酒杯竟然被划为两半，但中间都还装着酒，左慈喝完自己的半杯，见曹操铁青着脸不肯碰杯子，便取来也自己喝了，喝完便将杯子往空中一丢，那杯子竟悬半空中，要落不落的样子，当时满座宾客都聚精会神地在看那只杯子，等大家回过神时，左慈已经不见了。

曹操这才知道被耍，怒极，下令搜捕，过了不久就有手下说抓到了左慈，但正准备要审问，却发现门里门外又各站着一个左慈；

曹操咆哮道：“管他那么多，全给我宰了！”

得了死命令的官兵便将“左慈”推到市集上，一刀斩首。但没一下子，市集上又冒出七个左慈，官兵一下子逮捕六个，剩下一个给跑了，官兵正要去追，刚刚抓到了六个竟然也不见了。“

官兵遂下令将市集封闭搜索，带头官员大声喝令说：“朝廷有令，谁敢窝藏左慈这妖道的，满门处斩！”

这时有一个声音问道：“左慈长得什么样子？”

那个官员说：“那妖道盲了一目，戴青葛巾，穿单衣，你们有谁看到……妈的，见鬼了。”原来他话刚说完，市集上所有人全都变成“盲了一目、葛巾单衣”的模样。

曹操一怒之下，遂下令将整个市集的人都杀光。

不久后，却又有人得到了左慈的行踪，这次是在郊外草原，曹兵马上前往追捕，却见左慈慢慢地往一群羊中间走过去，带头官员忙下令包围羊群，准备逮捕左慈，但包围圈完成后，却只听得可怜得羊儿们咩咩地叫，不见左慈踪影。

那官员下令道：“娘的，那妖道一定是披上羊皮扮成羊了，给我一只一只地找！”

但找了一轮下来，每头羊都真的是羊，分不出皮来。那官员还有点大脑，改用心理战喊话，他对羊群大声说：“大师，我们家主公只是想邀大师回去做客，没有要相害的意思，大师您就别闹了，出来现个身吧。”就在一片羊咩声中，一头老山羊走了出来，它人立而起说了一句千古名言：“各位观众，又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

不是啦，那老羊说了三个字：“遽如许。”这三个字的确实意思我查了很多字典仍然不清楚，大概是“是这样啊”、“那就听你的吧”、 “喔喔”之类的反应。

曹兵们看到左慈羊真的被引出来了，随即一拥而上，谁知道就在那一刹那，数百只羊全都变成老羊的外型，一齐人立起来说：“遽如许，咩~~~”、“遽如许、遽如许”、“咩~~~遽、遽如许”。

那些官员官兵大概从此以后不敢吃羊肉了。之后曹操仍旧派人追捕左慈，有一回人说送来了左慈的首级，结果曹操打开木匣，里面装的只有一堆茅草而已。

左慈在曹操面前表演的“仙术”，从铜盘钓鱼，到变出蜀姜，还可以用魔术与戏法解释得通，因为只要和曹操派去买锦缎的人套好招就可以。至于一整年不吃东西这种自虐魔术，目前最有名的应该是美国魔术师大卫·布莱恩，他试过土埋、冰封、倒吊、水淹，但应该都没有左慈那么猛。

最后左慈逃亡用的影分身术和兽身术就超出了一般理解之外了，不过一群羊一起说“遽如许”这段真的颇有幽默感，可惜不是对曹操本人说。

左慈之后路过荆州，刘表听闻这妖道有迷惑人心的本领，早就磨好屠刀想要杀了他。

以左慈的本事当然也感觉到了刘表的杀意，他也不躲不逃，正巧他知道刘表在举行阅兵，于是便取了一壶酒、带上一束肉干，独自一人往那千军万马的校场走去。

刘表见左慈自己送上门来，倒不好马上下手了，他好歹也是“八俊”之一，先礼后兵这种规矩还是懂的。他向左慈打个揖，问道：“道人前来我练兵场，有何指教？”

左慈微笑道：“我带了些东西，来请各位弟兄吃喝一顿。”

刘表笑道：“道人单身远来，我们这边人多，怕道人是请不起了。”

左慈将手上的酒和肉干摆在地上，道：“就是这些。”

刘表冷笑一声，回头对亲兵道：“来人，道人好意别辜负了，将这些东西分下去，‘每个人’都要分到才行。”

两名亲兵于是上前，弯腰取酒肉，但那酒壶和肉干却像生了根一样，动也不动，一旁的亲兵陆续上前帮忙，但却都搬不动地上的一壶酒和一块肉干。

左慈在一旁笑道：“还是我来吧，向使君借一柄小刀，请诸位备酒杯，帮忙送酒便是。”

于是左慈拿起肉干，一手持小刀，将肉一片一片地削落于地，又指挥亲兵上前盛酒，将酒与肉拿下去分给每个士兵。

结果万余名荆州军士各分得酒三杯和一块肉干，刘表所邀请的数十宾客更是喝得酩酊大醉，但酒壶中的酒和那块肉干却一点都没有减少。刘表对此仙术/魔术大感震撼，遂不敢再加害左慈。

左慈这套“酒与肉干”的魔术有抄袭200年前“五饼二鱼”的神迹之嫌，不过在中国的历史中为这套戏法多了一些世俗的解释。

左慈在曹操阵营中也表演过同样的技法，当时曹操和百余侍从来到许昌城外，左慈带了酒一升，肉干一斤，自行分酒切肉，所有侍从无不饱、醉。曹操比起刘表要不信邪，而且曹操也聪明许多，他命人探访附近所有酒肆、酒楼，结果发现这些店里头的酒和肉干都不见了。可见“无限量的酒肉”还是可以解释得通的，至于怎么把店里的酒肉变到荒野中，那就得请各位专业的魔术师动脑筋了。

离开荆州后，左慈回到了故乡江东，经过丹阳郡丹徙县时，他顺道去拜访一位同道徐随先生。当时徐随家中来了几位客人，所乘坐的牛车就停在徐随家门口。或许主人徐随正好在后堂，左慈一进门只遇着这些“麻瓜”客人，这些客人可不愿他们与徐大师的修道会被一个独眼、衣衫褴褛的老头打扰，结果左慈还没开口，这些客人就异口同声地说：“徐公不在家喔！”

左慈就算没有道术也知道这些麻瓜在说谎，主人不在，哪来那么多客人？

但左慈也不争辩，默默地转身就走。

那些客人正庆幸赶走了一位不速之客，谁知往屋外一瞧，原本拉车的牛竟然都不见了！客人们以为是遭小偷，纷纷跑到屋外，却见到五、六头牛竟都在细细的杨柳树梢上漫步反刍着。

客人们于是七手八脚地爬上树想把牛弄下来，但一爬树，树梢上的牛就不见了，回到平地后却又见着牛在树梢上哞哞叫着。停在一旁车辆的车轮与车轴之间均缠上了粗长的荆棘，客人们取刀来砍，却是砍之不断。

麻瓜们看见这种情形当然是惊恐万分，他们赶紧跑进屋中告诉主人徐随，说刚刚有一个独眼老人过来，我们骗他说你不在，他走之后，我们的牛和车都变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徐随听完后斥道：“啧，这是左公的把戏啊，你们这些家伙怎么敢这样玩弄他老人家，还不快追去道歉！”

那些客人们这才明白遇到了大人物，忙分头去追左慈，追到之后大家排排跪下磕头谢罪。左慈既然是大师，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只是叫那些客人回去便是。那些客人回到徐随家，只见牛只又系在车前，原来的荆棘也都不见了。

左慈既在江东，就无法不与东吴政权打交道。孙权一开始对左慈颇为礼遇，但被侍臣谢送说曹操、刘表都想杀左慈，搞得年轻的孙权也觉得应该来杀一个，不过孙权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处决左慈，于是一次外出时，便请左慈在队伍前步行，打算偷偷从后面刺死他。

左慈于是穿着木屐，手持青竹杖，在马队前缓缓走着，骑士们无论怎么快马加鞭，离左慈总是有着百步之遥，怎么样都碰不着他。孙权这会儿总算信了左慈的道术，他没他老哥孙策那么刚猛，于是便打消了对左慈的杀意。

左慈之后就留在江东，收了丹阳人葛玄为徒弟，并居于霍山炼九转丹，丹成后便羽化升仙而去。

他的徒弟葛玄也是十分重要的道术士，被人称为葛仙公；有一次葛玄和孙权乘船到洌洲，忽然遇到暴风雨，葛玄的船只沉没，孙权十分痛心，下令打捞船只残骸与葛玄尸体，却见到葛玄从江水上醉醺醺地走来，向孙权道歉说：“不好意思，昨天那是伍子胥找我喝酒，吓到大家了，不好意思。”

这话一般人说来就是纯嘴炮了，但葛仙公说起来可是高深莫测。葛玄与张道陵并列为道教四大天师，也是大师级的人物，他的侄孙葛洪是西晋名道士​兼医师，也是《抱朴子》与《神仙传》的作者，为道教发展上十分重要的理论者。

《后汉书》与《神仙传》都将左慈描写成半人半仙的人物。曹丕的《典论》却有着更世俗的描写。当时道术流行，官民们竞相学习，曹操也多招募术士，授予官职。

首先来到许昌的是颍川本地人却俭，他的长项是“辟谷术”，也就是只吃伏苓这种菇菌维生，有点类似今天的断食疗法，结果许昌的伏苓价格飞涨，议郎李覃学习此术，还因此腹泻而死；

过不久后，第二位术士甘始又带来了新的风潮-——“吐纳术”，于是许昌官民们又开始装模作样，学着呼吸吐纳，军谋祭酒董芬还练得走火入谋，闭气不通，好险最后有救回来。

第三位术士正是我们的主角左慈先生，他的专长是“补导术”，也就是后来所说的房中术，总而言之是采阴补阳、还精于脑之类的技术，结果这套道术又在许昌引起大流行，连宦官严峻都追随左慈问道。曹丕写到这边，不禁加了一句推文：“你们这些被阉掉的人跟房中术有个鸟关系，世人一窝蜂的现象，竟然可以到这种程度！”

在曹丕笔下，左慈就显得平凡许多，也就是一个普通道士而已。究竟左慈左大师是道士、术士、魔术师、魔法师还是仙人，乃至于他的飞升真假，可能还是要请各位自行思考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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