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前,我每年都去美国,自驾深入偏远地区,发生很多奇妙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宝贵的经历,也许,以后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人活在世上,短短七八十年,其中,有健康身体和经济条件的时间,掐头去尾,所剩不多。如果再去掉不得不应付的日常苟且,能体验诗和远方的机会,屈指可数。钱没了,还可以再赚,但青春、健康、激情、好奇心,一旦没了,就很难找回来。
今天,我就分享一段在美国冬泳的奇妙经历,不是我吹牛,全网能写出这样故事的人,应该就我一个。
季节:秋冬之交。地点:美国东北佛蒙特州Hyde Park。那是一个中午,阳光妖媚,气温12度(当天最低温度是零下3度)。酒足饭饱之后,血液在身体加速循环,我总感觉体内有一小撮火,越烧越旺,还有几条小虫子在心头蠕动,各种燥热让我坐立不安——这些就是所谓“获得性冬泳缺乏综合症”的具体症状。一旦喜欢上冬泳,几天不游,就憋得慌。尤其是当你知道,不远处就有一片可以达到饮用水标准的天然开放水域,还能忍住不去游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Green River Reservoir(绿河水库)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库,四周是茫茫林海,居民稀少,水库旁有一个州立公园。佛蒙特州在中国的知名度比一个三流演员还低,它位于美国东北部,与加拿大接壤,州名来自法语“Monts Verts”,意为“绿色山岭”。Hyde Park是佛蒙特州北部山区的一个小镇,它位于北纬44度。而我国的哈尔滨位于北纬45度,长春位于北纬43度,也就是说,Hyde Park的纬度刚好处于哈尔滨和长春之间。在我们南方人眼里,这样的纬度就是意味着——冷!冷!冷!
根据我的经验,在阳光充沛的情况下,午后户外水域的表层水温应该和气温差不多,就算略低几度,那至少也有7、8度的样子。这样的温度,非常适合游泳。太低,身体吃不消,毕竟咱是南方人,不是习惯于冰天雪地的东北人。太高,感觉不到冬泳的刺激,那就缺乏挑战,没有挑战就没有成就感,不爽!在国内,玩冬泳的人很少,而独自一人在美国佛蒙特州“绿河水库”冬泳的中国人,我很可能是第一个。一想到等我儿孙绕膝的时候,能向晚辈炫耀这次壮举,我的内心就无比澎湃!
于是,说走就走。驱车十分钟,就到达目的地。停好车后,我拎着“自拍神器”和“跟屁虫”,开始兴致高昂地寻找下水的地方。
所谓“跟屁虫”,就是一个大约两个排球大小的救生装置,橙色,里面有两个气囊,其末端绑着一根高强度塑料绳,绳子的另外一端系在游泳者的腰部,游泳的时候它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万一你精疲力尽或者身体抽筋了,你就可以抱着它,等待救援。这样一来,就算你出什么意外,也不至于一命呜呼。虽然“跟屁虫”看上去有些累赘,甚至显得你有些胆小怕死。但丢人现眼事小,老婆守寡事大!“跟屁虫”在中国很流行,经常在天然水域游泳的朋友,人人必备,此物在淘宝上泛滥成灾,但在美国,我从未见过当地人使用。
停车场周围都是密林,根本看不到水库,各个角落有几条不同的小路,就在我犹豫先试探哪一条路的时候,远处一个小伙子,满脸笑容地冲我喊:“Hi, How are you doing ?”
我已经习惯被美国乡下人当做“明星”围观,照例,礼貌回应。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原来,他好奇的是我手上的“跟屁虫”,而不是我。
我犹豫片刻,还真想不出怎么翻译“跟屁虫”,于是说道:“swimming vest(救生衣)。”
虽然这词不是很精确,但他也心领神会。他张大嘴巴,深深地倒吸了一个口气,“难道你来游泳?”
我骄傲地点点头。
他和他的同伴彼此对望了一眼,都很吃惊,他们的下巴仿佛都快要掉在地上了。
“太厉害了!”小伙子感叹道,“我从没有在‘九月’之后看到有人在这里游泳!”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得意神态,说“谢谢。”
这群年轻人中的一位女生满脸善意地对我说:“这湖水现在的温度非常icy!”说完,她用双臂搂住自己,看着我,假装牙关哆嗦了好几下。
她形容水温的时候刻意用了icy(冰冷)这个词,而不是用常用的cold(冷),还做出这么一副夸张的表情。我忍不住在心里大笑:“我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看把你们给吓的,今天可是有12度,这也算冷?”
“你们放心,比这冷的水,我都游过!”一想到曾经征服过5度的水温,我就雄纠纠气昂昂。看到我如此自信的神态,他们纷纷竖起大拇指,这肢体语言的意思应该是:“看来低估你们亚洲人了!”
那个男孩叫Tom,他热心地问道:“你知道哪里可以安全下水吗?”
“我正在找呢。”
对于在陌生水域“野游”,最重要的就是安全问题,如果是在水头湍急的动态水域,比如长江、钱塘江,必须规划安全的路线,以避开暗流和漩涡。
而在这样静态的水域,最重要的就是选择合适的水深,以及安全的湖底。曾经有一次,我和朋友在浙江的一个水库野游,游完之后,我们疏忽大意,没有按照攻略指定的地方出水。这位朋友不慎被湖底尖锐的岩石,在腿上划出一道十厘米长的伤口。我不知所措地大声喊道:“血!”这家伙身材魁梧,体格健壮,他不怕累、不怕苦、不怕疼、不怕死……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片殷红的血水,脸色一白,两眼一翻,双臂一垂,身体像块门板一样,僵直地轰然倒下,啪的一声,在水面溅起一朵硕大的水花。原来,这哥们患有严重的晕血症,怕血!
既然有本地人带路,那是再好不过了,我跟着Tom,穿过一片树林,半根烟功夫,就走到一块向湖面凸出的岩石。
“你放心,这里附近的水够深,而且湖底都是鹅卵石,每年暑假,我都在这里游泳,很安全!”
说完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走了,因为他的伙伴们还在等着他,走了几步,他又突然回头,“我就在正对岸,你可以游过来,待会儿见!”
还没等我回话,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小男孩Tom临走时,不放心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站在这块突出湖面的岩石上,视野开阔,湖景山色,尽收眼底。这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湖,但绝对是“将要游过”的最美的湖。湖水的能见度三米左右,能看清楚湖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一动不动的小鱼,轻轻摇弋的水草……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透亮的,湖对岸的树木虽然已经过了秋天最绚丽的色彩,但依然可以看见墨绿、鹅黄、赤红、乳白……如此完美的水域,就我一个人享用,帝王般的包场待遇,夫复何求?
我麻利地脱去外衣,入秋以来,肌肤在层层衣服包裹之下,压抑了很久,总算可以出来放放风,接受阳光抚摸,虽然有一点点鸡皮疙瘩,但每个毛孔都无比欢畅。
就在我系“跟屁虫”的时候,一阵妖风突然从湖面吹过来,风力不大,却寒意彻骨,和四周暖洋洋的氛围截然不同,当时的感觉就像在夏天打开一个冰窖,迎面吹来的那一股寒风,它把我全身上下的毛孔盖子都掀开了,所有的鸡皮疙瘩都瞬间肿胀,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巴不得立刻裹上一件军大衣。心中的那一小撮火,仿佛也被这冷风吹得奄奄一息。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岸边,蹲下来,把手伸入湖水……
在指尖碰触湖水的那一刹那,似乎千万枚冰冷的小银针直戳手指,十指连心,那刺骨的寒针顺着神经系统,刺入我全身的每个角落,我条件反射般把手指抽出水面,身体也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我对自己说:“这下完了!”
这是我摸过的最冷的水,最多3、4度,心理感觉甚至接近0度,为什么会这样?这不科学啊!明明气温有12度,按理说水温至少7、8度。对冬泳爱好者来说,10度以下的水温,相差1到2度都是天壤之别,何况相差这么多!
就在我纳闷的时候,湖面闪来一道刺眼的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薄薄的浮冰,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它把那道阳光反射入我的眼睛!我的心又凉了半截,居然还有浮冰?!我虽然冬泳经历丰富,但从未在有浮冰的水域游过泳!这时,耳边回响起那小姑娘的话:“icy,icy,icy……”,我的牙关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游?还是不游?——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在天人交战的煎熬中,我仿佛分裂为两个自我。一个是肉身上受折磨,想放弃,畏畏缩缩的我,眼神发呆,惆怅地站在湖边。另外一个是精神上不服输,骄傲自负的我,像天使一样,优雅地飘在空中。
犹豫了很久,我依然徘徊在湖边,没有下水,于是,我的肉身和天使展开激烈的论战。
天使:你还是不是男人?流血都不怕,还怕冷?东北人冰窟窿都敢跳,别怕!迈开腿,闭上嘴,跳下去!
肉身:你飘着说话不腰疼,你行你上啊,你跳一个试试。
天使:别忘了我是天使,你负责冲锋陷阵,我负责摇旗呐喊。
肉身:看到没有?湖面还有浮冰!这可是冰水啊,万一我在水里抽筋怎么办?你能救我?
天使:不是有“跟屁虫”吗?
肉身:“跟屁虫”有个屁用,这里就我一个人游泳,没人来救,我会活活冻死,然后喂鱼,死无葬身之地,
天使:我飘得高,看得远,可以俯视全湖,附近有几条小船在游弋,你放心,就算抽筋,也会有人救你。
肉身:你的话我不信!性命比脸面重要,这荒郊野外的,万一抽筋,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人移民美国,搞不好,老子要葬身美国。
天使:那也算移民啊。
肉身:滚!
天使:我和你开玩笑啦,哪有这么严重,不就是下水几分钟而已嘛?再说了,来之前,你不是还发了微信?既然已经昭告天下,不游,回去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
肉身:你别用激将法,老子不吃这一套!
……
经过几个回合的纠结,肉身的痛苦慢慢占据上风。就在我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耳边传来稚嫩的童声:“奶奶,你看那里有个人,他没穿衣服。”
我转身一看,右侧密林中划出一艘独木舟,距我百尺之遥,上面坐着一老太和一老头,还有一个小孩儿。想必是这湖岸犬牙交错,他们刚从旁边的湖湾里划过来。
老头和老太看上去好像一副被按了暂停键的电视画面,他们神情紧张又意外,张大嘴巴,不说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
看那表情,我猜他们绝没有想到我是来游泳的,而是觉得我更像一个有暴露癖的亚洲男子,正在鬼鬼祟祟地寻找遛鸟的机会。
我怕他们误会,举起“跟屁虫”,摇晃了几下,然后说:“I、I、I swim……”可能身体冷得有点哆嗦,再加上一些紧张,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中式英语,既没有用过去时,也没有用将来时,而是一般现在时。
那老太太的脸上依旧疑云密布,她皱起眉头,态度不友好地问道:“你说什么?”
现在想起这一幕,我一点都不怪她。如果你是佛蒙特山区的本地人,在秋高气爽的周末,举家来水库划船,突然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亚洲男子站在湖边的岩石上徘徊,开始你也许还只有一点意外。然而,他居然没头没脑地摇晃起一个奇怪的橙色物体,还说着莫名其妙的英语,你会怎么想?十有八九会认为此人精神状态有问题吧。
还好,这时我的大脑运转已经正常,意识到自己身上滴水不沾,头发也没有湿,如果说游过,简直就是胡扯,那么一来,他们可能会真的认为我是一个说谎的暴露狂。我不了解当地法律,不知道当地如何处置暴露狂,如果他们报警,那又会怎么样?我早就听说,在美国,所谓新闻就是“裸体加尸体,绯闻加奇闻”,前一个标准,我基本符合“裸体”,后一个标准,我完全符合“奇闻”,会不会我还没有穿好衣服,身边就钻出一群记着,举着相机,朝我拍个不停?会不会第二天网络上上都是我的笑话?想到这里,我马上扭了扭身体,摇了摇脑袋,举了举手臂,不自然地笑着说:“我正准备游泳呢,正在热身……正在热身……”接着,我还特意指着“跟屁虫”,向他们解释道:“这是swimming vest(救生衣)。”
“Wow!”两张大嘴巴和一张小嘴巴,异口同声的呼喊道。
然后那老头说:“年轻人,你太勇敢了,我70岁了,从未见过有人11月在这么icy的水里游泳。”
我只能略带哭腔地说:“谢谢!”
这时,小男孩举起手机,问我:“可以拍照吗?”
我忍不住在心中大骂:“小鬼!有什么好拍的,老子快冻死了,根本不想游,其实我想走!你们赶紧给我划过去,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不过我看着他那天真的大眼睛,和那玩具娃娃一样的脸庞,又不忍心让他失望,于是言不由衷地说:“你……你拍吧。”
这下,我终于深刻领悟了“NO ZUO NO DIE”(不作死就不会死)的意境!
冬泳入水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渐进法。先步入浅水区,让比较耐寒的小腿适应水温,然后慢慢浸入深水区,依次让大腿、腹部和胸部适应水温。这是以时间换取空间,拖延入水的过程,让身体触水面积逐步扩大,减少单位时间内忍受痛苦的强度。
第二种,速决法。豁出去,直接跳入深水区,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是以空间换取时间,瞬间让身体全面融入冰水,以短时间内高强度的痛苦,缩短适应冰水的时间。
如果水温在10度左右,我都是用第一种方式。但今天这种温度,第一种方式对我来说无异于凌迟。那两老一少期盼的眼神,让我不忍直视,我已经没有退路,留给我犹豫的时间不多了!速决法是我唯一的选项。
我闭起双眼,心里默默回顾着英雄前辈们的大无畏气概,纵身一跃,“噗通!”一声,我跳入水中。
身体进入冰水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时间仿佛已经停滞。全身上下感觉不到冰冷,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那一刻,就算有千万枚寒针刺入我的皮肤,我也感觉不到痛苦。耳朵只能听到水泡的咕哝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外界就算敲锣打鼓,我也充耳不闻。
不管我怎么用力呼吸,空气始终堵在嗓子眼,无论如何都挤不进气管和肺部,我处于一种短暂的窒息状态——这是冬泳常见的状态,但这水特别冷,以至于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这是一种既让人恐惧痛苦,又有莫名快感的体验,这是一种生与死的临界感,有经验的冬泳爱好者,知道这种窒息能持续多久,懂得如何掌控风险,去体验其中的快感。这也是我喜欢冬泳的最主要的原因——可以体验到日常生活中所没有的刺激。
一般情况下,为了克服呼吸上的困难和心理上的恐惧,刚入水的时候,我会大喊大叫,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另外一方面是为了加强“膈肌”和“肋间肌”收缩,增强胸廓扩张,使得整个胸腔容量增大,肺内气压相应降低——总之,就是为了摆脱那种令人痛苦的窒息感!其实,这个习惯早在高中时代就养成了。那时候,我在高中读书,学校没有热水澡堂,很多男同学只能洗冷水澡——多可怜啊!在拧开龙头开关后的那一瞬间,冷水都还没有接触到皮肤,我就开始条件反射地嘶吼——连隔壁女生寝室大楼都可以听到这样的鬼哭狼嚎。……又扯远了,回头说冬泳!
虽然身体已经被冻得麻木,但我的神智还是非常清醒,正如那个70岁老头所说,他从未在11月份看到有人在此游泳,十有八九,他这辈子都没有亲眼见过冬泳。
如果我现在大声嘶吼,他会不会以为我快不行了?会不会以为我是在喊救命?会不会马上报警?如果这样,而会不会给祖国人民丢脸呢?
从小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我,为了维护祖国的荣誉和华人的尊严,咬牙坚持,再坚持!不叫就是不叫,冷死也不叫,憋死也不叫!与此同时,我还努力在脸上展现出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优雅,尽量让我的那“两老一小”的美国观众,欣赏到中国人的从容和无所畏惧。
祖国啊,为了你,我也算是蛮拼的!
大概经过几十秒地狱般的煎熬,我开始回到现实世界,我瞥了一眼独木舟,欣慰地看到,老头老太都在鼓掌,老头还时不时吹起口哨,小娃娃则在一个劲地拍照。
慢慢地,我身体内的那一小撮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一股巨大的能量在体内爆发,这能量在皮肤上构成了一层保护膜,给我穿上一件抵御寒冷的防护衣。这时,呼吸也变得通畅,手脚也变得灵活自如,我开始尝试把头埋入水中,再抬头,呼吸,换气,一切变得驾轻就熟。
根据我的经验,一般人冬泳的极限分钟数和水温的度数基本持平,也就是说,水温如果8度,你就游8分钟,水温如果3度,你就游5分钟,以此类推。这次,我大约游了两三分钟,虽然感觉身体状态不错,完全可以再游几分钟,但毕竟是出门在外,上有老下有小,保险起见,我还是决定出水。自拍完照片后,我舔了舔上嘴唇,有点咸,原来是鼻涕!这是我第一次游泳后冷得流鼻涕,可见这水温有多冷。
冬泳是少数人的极限运动,我很幸运,能体会其中的乐趣。如果不在一个极端的条件下,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突破难以想象的极限,你也不知道生命存在的形式是那么多元,生活的状态可以是那么丰富。
最后,我要感谢那“两老一少”,如果不是他们的“临门一脚”,我早就打道回府,也体验不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