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不幸遇难,两家老人同时失独,本来好分配的遗产却因为一家三口的死亡顺序,继承关系发生了改变,最后亲家变仇家…
12019年元宵节,一辆飞驰的摩托车一个急刹车,突然停在了高架桥边,一前一后刺眼的两团红色,给画面平添了几分紧张感。画面中的一家三口兴奋地指着远处的花灯。
几分钟后,男人四处张望了一下,看来是打算调头,他毫不迟疑地发动引擎,可摩托车还没来得及加速,一辆黑色小轿车像闪电一样飞速驶入镜头,直接冲向摩托车的中部。
两团红色被甩出画面,男人和那辆炫酷的摩托车被汽车猛烈撞击倒地,撞击声隔着屏幕传出来。坐在屏幕前方的我,紧张得握紧了拳头。
我是家事法官高辉,正在查看一起车祸监控视频。因为,2019年5月,我接到了一起特殊的遗产争夺案。
元宵节的晚上,县城里到处都是花灯,黑夜被照得如同白昼,很多人都缩着脖子、裹紧大衣,冒着严寒上街看灯,最兴奋的就是孩子们。
为了满足三岁女儿的心愿,28岁的小贾和妻子小兰带着女儿也加入看灯队伍,看花灯最好的地方当然是高处,所以,小贾就将摩托车开上高架桥。
看花灯可能是一家三口最幸福的时刻,但幸福也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随着三人相继离世,即使是不相干的路人,也禁不住要一声叹息。
小贾和小兰都是独生子女,他们小家庭的不幸,直接带来了四位老人的同时“失独”。
处理完丧事,在交通事故调解庭上,四位老人携手完成高难度四重奏,得到了最大限度赔偿,一家三口获赔160万,两家平分各得80万。
可刚过去两个多月,四重奏就换成变奏曲,原本一致对外和谐的两家老人,变成了针锋相对争夺房产的原被告。
小贾父母要求收回孩子生前的房子,房子是小贾婚前购买,小贾父母认为理应由他们收回。
小兰父母不同意,主张变卖房产,重新按照遗产来分配,他们认为婚前贾家只是出了首付,贷款却是女儿跟女婿一起还,双方争执不下。
助理白琳琳认真地在纸上圈圈画画,认真计算着双方应得遗产份额。我皱皱眉,心里对于这个比例分配早有答案。
很明显,按照小兰父母的主张分配,小贾父母不会那么轻易接受,毕竟当年付了大笔首付款,现在按遗产来分的话,拿到的钱反而要比小兰家要少,这搁谁身上都不好受呀。
2“别算了,双方同病相怜,本来就是统一体,怎么会闹到法院呢?估计只是一时冲动,这样的案件一般都会调解。”
见我表情严肃,白琳琳只好停笔,却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我:“如果双方不同意调解怎么办?”
谁愿意舍近求远呢?明明可以直接判决的案子,还要劳心劳力地调解。
白琳琳转头跟我抱怨着:“家事法庭都快成调解法庭了?调解案件推进慢,有时比判决还费劲,您怎么这么喜欢调解呢?”
哧,我干这行好几年了,眼中就没有不能调解的案件,而四位“失独”老人抢房,就属于我眼中的“必调案件”。
2019年5月的第二周,经过白琳琳一番努力,双方勉强同意调解。
调解那天,四位老人都亲自出庭,没有委托律师。小贾父母都是公职人员,贾母很有气势,画着精致而不着痕迹的淡妆,看上去十分得体,但眼神却黯淡无光。
小贾父亲瘦高,腰板挺得直直的,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只是头发有些凌乱。
两人表情严肃地进入调解室,没有任何肢体和眼神交流,看得出是见过世面的人。
另一边的小兰父母却情况大不相同。小兰母亲很瘦小,甚至可以说形容枯槁,几乎是抹着眼泪进来的,小兰父亲也不高,圆滚滚的,长得一副“憨厚相”。
他一手拽着妻子,没好气地低声说:“哭什么哭,不是让你别来吗?”
女人赶紧止住泪,一进调解室,她就望见小贾父母,赶紧躲在丈夫身后,像是做了错事。
正式开始调解之前,我破天荒来了几句“废话”当开场白:“今天咱们开庭调解,就是希望大家互相谅解,将房子问题处理好。房子应当是孩子们为各位留下的最后礼物,这份礼物希望大家能够珍惜。”
书记员惊讶地回过头来,见我没有迟疑,她又转头继续做庭审笔录。
刚准备开始,嘤嘤的哭声就突然响起,来自小兰母亲。小兰的父亲没有安慰她,只是低声嘟囔着让她停止。见小兰的母亲终于止住眼泪,我才正式开始。
3小贾母亲轻蔑地瞥了一眼刚止住泪的人,很有架势的开场:“法官,你把房子比作孩子留的礼物,我很感动。我们也不想给法院添麻烦,这个房子很好分配,我们在儿子结婚前出了60万首付,这里有转账记录。
贷款120万是两个孩子共同还的,这些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应当一人分一半。我们也不是不讲理,该归对方的60万,我们一分不要。这个房子现在是孩子留给我们的唯一念想,我们坚决不同意卖,我们同意给对方60万补偿款。”
我点点头,转而问小兰父母的意见。
小兰父亲轻咳了一声,一张嘴竟声如洪钟,原来是个大嗓门:“亲家母你说得不错,不过,我们咨询了律师,房子我们闺女还能继承一部分。”
说着,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张小纸条开始念起来:“三人的死亡顺序有先后,彼此又产生继承关系。小贾当场死亡、孩子送医过程中死亡,小兰在医院抢救三天后死亡。
因此,男方拥有的120万房产份额,女方通过继承可以得到60万,所以,最后的分配应当是男方父母得到60万,女方父母得到120万。如果房子有增值,女方父母还可以得到增值部分。”
从小兰父亲没有任何停顿,如此流畅的诵读中,我猜出大概是律师事先写好的,将这个案子里面的法律问题分析得很透彻。
小兰父亲将那张纸叠整齐,又放回口袋里,最后对我说:“法官,我们主张把房子卖了分钱。”
小贾母亲一听就急了,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由刚进门的得体端庄瞬间变成了市井泼妇骂街,站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就开骂:“这房子你们给过什么钱?你们一家子就是小市民,只知道斤斤计较、贪便宜。”
还没等我喊肃静,小贾父亲使劲扯了一下妻子,让她坐下,冷静地对我说:“法官,我们不想卖房子,那里儿子住过,我们想搬进去住,算是留个‘念想’。”
“如果你们不想卖房子,那就按市场价给我们钱,房子我们也不要。”小兰的父亲早已想好了对策,一步不让地继续说。
“那房子是我们出的首付,说什么共同还款,你们家的小兰这几年都在家里当全职妈妈,什么时候赚了一分钱,这贷款都是我儿子一个人挣钱还的,给你60万还算少吗?不要太贪了!”小贾的母亲气得脸色发紫,说几句话都开始大口喘气。
“要这么说,我家小兰也是受害者,要不是小贾骑摩托上高架桥,能出这事儿吗?”说完,小兰的父亲长长“吁”了口气,双手抱起来直接靠在椅背上,任由对方恼羞成怒。
第一次调解以失败告终,小兰的父母开价200万补偿金,这房子的市场价也不过300万,小贾的父母要求重新寻找证据,气哼哼地先离开法庭。
临走前,小兰的父亲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在我面前晃了晃:“法官,我已经咨询过,这案子不难判啊?” 他说得没错,我一时语塞。
4看他们走远后,白琳琳边收拾材料边噘着小嘴说:“小兰的父亲想多要些赔偿也有道理,小贾要是不把摩托车开上高架,就不会有这事儿?”
“你说得没错,要不就直接判了?”我顺着白琳琳思路分析,她看到我意味深长的眼神,赶紧闭了嘴。我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这个案子中谁也不容易,小贾父母在金钱上付出得多,最后得到的却更少,自然会不平衡。”
“双方为什么要争个你死我活?怎么才能让他们和解呢?”我自言自语地思忖着,习惯性地又捻起手指头。
白琳琳小心翼翼、轻悠悠地说:“听说两家之前关系还不错,一起跟肇事者打官司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团结,咋现在这样针锋相对呢?”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毕竟那时候有共同利益,当然一致对外,这次是来分房子,谁都会想自己多分。”听了我的解释,白琳琳将身子缩成一团,叹着气。
当时的情况,要让对方迅速和解十分困难,需要找到一个突破点,一个让双方共情的东西,可这到底是什么呢?房子?或者是孩子?
还没等我找到突破点,2019年6月,双方都说找到新证据,我不得不再次开庭。
这一次,双方闹得更凶了。小兰的父母说肇事者已经给付了贾家死亡赔偿金160多万,并要求继承,而小贾的父母说找到儿子生前给父母写的欠条,房子的首付款不是赠予而是借款,还有房屋的装修钱,加起来要100万。
双方唇枪舌剑,叫喊声、哭泣声、拍桌子的声音让这场庭审陷入混乱,白琳琳着急地看我好几次,我还是面无表情地任由他们闹,像个局外人。
因为我心里清楚,老人们之所以在法庭上拼命地闹,谁也不肯让谁,可能是因为悲伤,当一种悲伤无法排解的时候,人容易失去理智,与其阻止他们,还不如让他们痛快地发泄一场。
庭审场面越来越失控,双方从争房产、争补偿金,已经演变成“婆婆指责儿媳”、“岳父谩骂女婿”。这时,我不得不使劲敲了敲法槌,对双方大声喊“停”,老人们终于安静下来,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等我做出最后裁决。
“死亡赔偿金不在诉讼范围,那是对死者家属的一种补偿,不属于遗产。咱们还是回到房子问题上,既然小贾生前写了欠条,你们双方是不是各让一步?”
“我们出100万吧。”小贾的父亲终于开口,一旁的贾母好像在刚才的争吵中有点大伤元气,正坐在一旁休息,看来这第二次的调解由贾父当主力,贾母辅助。
小兰的母亲频频点头,但她还是望向丈夫,小兰的父亲却不答应:“100万也太少了,我们还是坚持200万,我咨询了律师,他说我们能拿到这么多钱。”
我猜他根本就没有正经花钱找律师,也不过是在免费法律咨询的网站上随便问了问。
“你这,你这,也太贪了……”小贾的母亲捂着胸口,身子气得发抖,不一会,就有点喘不上来气了,小贾的父亲见状赶紧扶着妻子,向法庭报告要求休庭,同时拨打120,小兰的父母略有些担心地望着这边,却有些挪不动脚步。
最后,我只好宣布“延期开庭”。
5小贾父母离开后,我将小兰父母留下来,又开始继续做工作。
“听说两个孩子在世的时候,都挺孝顺的,你们把女儿也培养得特别优秀。”我还没有说完,小兰的母亲边擦眼泪边念叨着自己的女儿,小兰父亲一直倔强的样子也终于略有放松,提起女儿,他好像特别痛心。
“我女儿她从小就听话省心,按照农村的政策,第一胎是女孩儿,我们可以要老二,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生了老大就再也怀不上娃。所以,小兰我们是既当儿子养,又当女儿养,你说多不容易啊……
“她是我们村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嫁到贾家虽然这几年没有上班,但是带孩子就不是工作了吗?我也不想我的孩子在家带娃呀,亲家母和我都身体不好,我们也帮不了什么忙,这孩子自己带了三年,吃了多少苦我都知道呀……
“这好不容易孩子养大了,可以去上幼儿园了,我想着我闺女上坡了,可以出去工作了,这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呢,怎么就……”
女人哽咽地说不下去,男人红了眼圈,突然很温柔地拍拍妻子的背,脑袋耷拉下来,没有了刚才的气势。白琳琳赶紧给女人递纸巾,小声地安慰她。
“很抱歉又让你们想起伤心事,只是,你们也要替小贾父母想一想,他们失去儿子的痛苦,跟你们是一样的,你们现在有多痛,对方就有多痛。”我趁热打铁继续做着工作,感觉自己差不多快找准这个突破口了。
小兰母亲寻求肯定的眼神望向小兰父亲,小兰父亲没有接茬,两人沉默了很久。
“要不要接受刚才对方提出的和解条件?你们再回去商量商量,把孩子们的房产卖了分钱,真的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吗?”我是家事法官,即使心里替他着急,表面上也只能云淡风轻。
听了我的话,小兰母亲使劲捶了捶丈夫的肩膀:“老头子,你也听听法官说的,怎么就那么倔啊?”
小兰父亲只是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出法庭,根本不搭理我们。“抱歉啊,法官,我回去再劝劝这个倔老头子,他一直是这么倔,唉……”说着,女人小跑着追上男人,低着头跟在他的后面,不敢再说什么。
看得出来小兰父母这边已经有点松动,感觉调解工作后面会变得顺畅很多,其实两家老人需要的只是时间,我便开始放缓节奏。
小贾的母亲在法庭上犯病送医,出院后,我和白琳琳去探望,顺便做做贾家的思想工作。
自从小贾一家出事后,贾家父母就住进了这个原本温馨的小家。一进入房间,一家三口的巨幅合影还挂在墙的正中,屋子里到处都是孩子的涂鸦,玩具被整齐地摆放在客厅的一角,连衣架上还挂着小女孩穿的红裙子。
我一边跟小贾的父亲寒暄,一边端详着那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小女孩梳了两个小辫子,粉嘟嘟的小脸像苹果,惹人怜爱。她被爸爸妈妈牵着手,开心地望着镜头笑,就像个小天使。
见我们来了,小贾的母亲硬撑着坐起来,我不敢再看照片,赶紧来到她身边,她见我不说别的,却直接说起自己的儿子。
“你说家里有汽车他们偏不开,非要玩什么‘机车’,这么冷的天,还带着小苹果出去。小苹果多可爱啊,怎么老天连孩子也收了去呢?”
“您别太伤心了,先养好身体要紧……”白琳琳赶紧安慰老人。而我就只好当一个听众,听小贾母亲像祥林嫂似的一遍遍唠叨。
她随后又指着衣架上的红裙子说:“小苹果最喜欢这件衣服,我要给她洗干净收好,夏天就快到了,她该穿了……”
在法庭上咄咄逼人的女人,到底只是个母亲和奶奶。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希望双方能够握手言和。
拜别贾家,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6“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就像插入老人心房的匕首,只有拔出来才能让伤口愈合。
回到法院,我以小贾母亲生病卧床为由,申请去双方争议的房子里进行调解。一周以后申请被批准,我让白琳琳立马通知了小兰父母。
为了安置录像设备,我们提前半个小时抵达。跟我们上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房子的陈设没有任何变动,就连沙发上小孩的玩偶位置都没变动,估计两位老人想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活在“儿子一家还未离去”的错觉中。
门铃响了,小兰的父母带着营养品进门。没有太多的拘束,小兰的母亲直接走到小贾的母亲身旁,问候着对方的身体:“亲家啊,您可不能出什么事儿,还是身体要紧。”两个女人都掉了泪,小声地彼此安慰。
小兰的父亲也一眼看见客厅那张全家福照片,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
好不容易坐下来,小贾的父亲递给他一杯茶,他两手哆哆嗦嗦地接过来,然后一直捧着杯子低着头,可能是在掩饰着自己的悲伤,不让眼泪流出来。
四位老人都被拉入回忆中,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空气中都是悲伤的味道。
我觉得是时候开始调解,刚想张口说话,小兰的父亲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很自责地对我说:“法官,您不用麻烦了,我们回去商量了,同意,都同意……”
“你同意100万的补偿金是吧?”我又不确定地问道。这一次,他使劲点点头。
我又转身问小贾的父亲,他直接递给我一张100万的存折,说道:“我们把原来的房子卖了,这里是现成的100万,我们撤诉吧,太麻烦两位法官了。”
我跟白琳琳都深感意外,刚架起来的摄像机又不得不收起来。
这时,小贾父亲交给小兰父母一个首饰盒子,那里面有小兰生前用过的金银首饰,在那些首饰下面,藏着一张她小时候跟父母一起的照片,照片微微发黄,但那里面有小兰和父母一起度过的美好日子。
小兰父亲终于憋不住,手里攥着照片跟妻子一起哭成个泪人。他低声抽泣着说:“我是自己心里过不去呀,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孩子,这一下子就没了。看到这个家,我想起以前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样子,孩子也不想我们成为仇人呀……”
这一句话说完,四个老人抱成一团恸哭起来!我和白琳琳在一旁也红了眼眶。
对于房产分配的争执,只是四位老人对于突然失独的一个情感宣泄口。
留在屋子的四位老人,可能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泪要流,相信他们已经拔出心中的那把匕首,把一切都交给时间,滴血的伤口总会慢慢愈合。
2020年11月,我在单位食堂吃早餐时,电视上正播放新闻:一位六十多岁的“失独”女子成功产下一个男婴,小家伙在医生手里正哇哇大哭,镜头对准这个鲜活的小生命,来了个大特写。
我不由得想起了这起经我成功调整的那两对“失独”夫妻,现在是不是已从伤痛中走出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奇迹?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对于过去的痛苦,一味逃离或是抗争都是一种束缚,只有接受现实,相信自己,才能敞开心胸去创造奇迹。
作者 | 湫女
两家老人的抢房大战背后,其实是因为失独出现的情绪转移,只好通过这样的一个出口来发泄心中的悲伤,好在最后两家得到了和解。你们身边也有类似的暖心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