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７９年2月，我参加完新兵连集训，即分配到连队参加南部边疆反击战。在一处茂密的山林我们和敌军突然遭遇，枪声骤起，几个战友当即牺牲，我和战友们慌忙撤退，寻找掩体。突然，我滑落一个山凹处，这个凹地上方被密不透风的树枝遮盖，非常隐蔽，我定睛一看，这里还隐蔽着十几个大部不认识和我一样惊魂未定的战友。

上面的子弹一排一排扫过，我们大气不敢喘，这其中又滑落一个受重伤的战友，一个头被打爆的敌军尸体。显然上面的战斗异常激烈。大约两个小时过后，头顶上的枪声稀疏并逐渐远去，一个胆大的战友小心翼翼伸出头观察，啪的一声，被流弹击穿帽子，吓得再没有人敢探出头。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蹲了一天一夜，大气都不敢喘，不远处的响声也响了一天一夜。这一夜我抱着枪想了许多，想到自己１８岁的成长人生，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想到手足情深的兄弟姐妹，想到和一起长大的发小同学……有可能今天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想到这眼泪刷刷落下。

第二天上午枪声停了下来，我们被团部收容队发现。

“你们可真行，我们打了一天一夜，你们就在这里猫了一天一夜，胆小鬼，”一个战士鄙视的看着我们。

“枪声就在我们头上不停，我们无法出来参加战斗，”一个战士辩解着。

“屁话，哄谁呢？这里就是遭遇战时是主战场，现在战场早前移了，你们在敌人阵地的后面，敌人会往后面开枪。”

我们这才观察四周地形，前方２００米处是敌军临时阵地，四周到处是敌军的尸体，我们刚好躲在敌军阵地的屁股后面。我们无地自容，面面相觑。

“卫生员，别给他们检查，他们是畏敌不前，怯战的懦夫，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一个年青军官大声训斥，要给我们检查身体的卫生兵。

我们被带到了团部，团政治部保卫股对我们进行了调查询问，之后进行了短暂的批评教育，我记得一个首长怒发冲冠的吼道：畏敌不前者，杀！临阵怯逃者，杀！你们对号入座，属于哪一号？

我们战前学过，这是东部战区许司令的“十杀令”！属于哪一号也在劫难逃啊，我们诚惶诚恐，生怕被执行战场纪律当场枪毙。

好在是一场虚惊，首长是吓唬我们的。首长帮我们分析说，遭遇敌人，向后撤退，寻找掩体，是正常战术行为。可你们找到了掩体，面对敌人，一枪不放，就是畏敌怯阵怕死了，对我们进行了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

经首长的教育，我们真是为自己一时的贪生怕死行为感到惭愧难当，羞愧无比。首长念我们年纪小，又第一次上战场，心里难免会有些畏惧心理，没再深究我们。鼓励我们不要怕，挺过这一关就是英雄汉。让我们放下包袱，戴罪立功，在战斗中洗刷自己的耻辱。

然后，就由保卫股把我们送到（押解）到各个连队。

连长和指导员阴沉着脸接受我们，回到班里后，我才知道那场遭遇战，班里牺牲了两个兄弟，全连伤亡１／３，但最终我们消灭了敌人。

班长特意安排了两个老兵，一前一后“照顾”我。

我知道自己受的“礼遇”，发誓要在下面的战斗中奋勇杀敌，洗去怯战的名声。

可能是我们连伤亡过大的原因，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我们连不是充当警卫，就是充当预备队，没有战斗任务，随即就是凯旋归国。

在战后的总结会上，有的战友入党，有的提干，有的保送上军校，扬眉吐气，唯有我们几个当初躲在草丛里、一枪不发的灰溜溜，什么都没有，还接受战友们的批评指责嘲笑。

你们就躲藏在敌人的屁股后面，直线距离不超２００米，你们要是突然朝敌人开火，就会把敌人打的屁股尿流，全连也不会伤亡那么大，战友们向我开火，纷纷指责我的胆小如鼠，怯战怕死行为。

我在军人大会上做检讨，查找自己犯错的思想根源。当初只想到了自己人生才起步，想到养育自己的年迈父母，没有想到军人的使命？没有想到国家和人民的需要？国家危难当头，军人心里头应该只有一个信念，冲锋在前，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祖国的尊严。为自己一时的怯战、胆小、懦夫表现，深深自责，难以释怀。

指导员说没人喜欢打仗，也没有人想死，但是为了国家和人民，就必须参加战斗。如果大家都不愿意舍生忘死保卫祖国，那我们的国家只能任由宰割，难以强盛。军人的职责就是勇于牺牲自己，保卫国家主权领土完整。所以，战士同志的这种怯战行为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

连党支部最后给我的参战结论是：有怯战表现！

快复员时，那两个当时在战场奉命“照顾”我的老兵私下告诉我，他们已接到命令，如果在战斗中我再有怯战怕死行为，不需请示，就地执行战场纪律。

吓得我毛骨悚然，一身冷汗。

三年后我复员，我是城镇兵，被分配到了一家国营工厂上班。在工厂，我刻苦钻研技术，加班加点，不计报酬工作，很快成为工厂的生产骨干，并被支部列为发展对象，准备调我进机关保卫科工作。

结果政审不过关，不能入党。

书记悄悄告诉我，组织科查阅了我的档案，发现部队上有对我的鉴定：参战期间有怯战行为！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大脑“轰”的一下，都快把这件事忘了怎么又提起？我一五一十把当时的情况进行了说明，并反思了这些年对这件事情的反省认识，表示要在工作实践中洗刷自己的耻辱。

书记对我的反省和现实表现表示认可，说当年那件事太丢人，兵家大忌，性质恶劣，属原则性错误，以后就不要再考虑入党进步这些事。并说组织上考虑到我是生产骨干，从保护我的积极性出发，不扩散这件事，希望我放下包袱，和从前一样，干好本职工作。

书记还说，要是有人问你为什么入党卡壳了，你就说年轻时在部队上打过架，受过处分，他们就会闭嘴，不再纠缠。

“那我进机关保卫科的事？”我不甘心的问。

“怎么，你还想进机关？”书记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保卫科是对敌斗争的第一线，是要奋不顾身，保卫国家财产和群众生命的，你这种情况，你认为适宜干保卫工作吗？”书记反问。

我膛目结舌，哑口无言。

这期间我正在谈女朋友，对象是另一个车间的工人，和我们车间书记有点沾亲带故，是书记保的媒，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晚上散步的时候，女朋友扭扭捏捏说要跟我分手。

我以为是埋怨我几大件凑不齐的事儿，表示倾尽全力，义无反顾也要凑齐几大件，不会委屈她。

不是的，书记把你在部队上的那档事告诉了我父母，我爸妈强烈反对和你结合，女朋友说出缘委。

那只是我年轻时的一时糊涂，一瞬间的事，谁年轻时没做过傻事？我早都认识改错了，这些年在工厂的表现众所周知，领导和师傅们都认可我呀，我感觉委屈，难过的掉眼泪，努力辩解。

我也是这样跟父母说的，哭着求父母，可他们不认可，他们说当国家和人民有难，需要你义不容辞，挺身而出，献出生命，保护她的时候，你选择了逃避，选择了退却，你是懦夫，你是逃兵，你是贪生怕死，你的行为不足挂齿。人生的道路还漫长，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会不会挺身呵护我？也选择临阵而逃，姑娘含着泪，泣不成声。

我不是畏敌不前，我不是临阵怯逃，如果是那样我早都被执行战场纪律了，我当时年纪还小，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一丝畏惧恐怖怯战表现，首长说那是正常心理反应，可以原谅，让我戴罪立功！我哭着、疯狂的叫着、歇斯底里辩解，请求姑娘原谅，理解我当时的处境。

那你戴罪立功了没有？

战争结束了，我再也没有机会。

姑娘的家人当然不听我的辩解，不原谅我当初的行为，我就这样和我心爱的姑娘默默分手了。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至暗期，我心灰意冷，前途渺茫，借酒消愁，甚至想到了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后悔啊，有些错误可以犯，有些错不可以犯，不可饶恕，尤其是军人在捍卫祖国领土主权完整、尊严方面没有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如果人生能重来，能穿越，我愿意冲在最前面，就是战死也绝不退半步。

在之后的岁月，我选择了沉默、低调、埋头当自己的技术工人，干好本职工作，再也没有奢想仕途。

我放下了身段，选择了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待业女青年为妻，那个年代年轻人择偶标准都是双职工。

我在这家工厂的生产一线车间，一直干到６０岁退休。

核查退休资料的时候，我见到了档案袋中那张42年前的部队参战鉴定：ＸＸＸ同志，在1979年3月4日457高地战斗中，有怯战行为。

抚摸着这张发黄的部队参战鉴定，我百感交加，激动万分，情绪失控。就是年轻的一时胆怯畏惧，这个怯战结论，陪了我一生，压的我一辈子抬不起头，失去大好前程，失去了心爱的姑娘，终身蒙羞，百死莫赎。

今天我把这个往事勇敢地讲述出来，一是对自己的人生有个结论；二是愿我的后代子孙，当祖国和人民需要你的时候，一定要挺起腰杆，绝不退却，奋勇杀敌。

（根据广场藤亭一个退休老人的自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