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4日中午,南怀瑾咳嗽不止。日夜照顾他的弟子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此久咳,对于一个年已94岁的老人而言定然不是好事。
经过商议后,弟子们提议让南怀瑾住进医院。南怀瑾本并不想去医院,可因看到弟子们为照顾他费了太多神,他点头应允了。
当天下午,为减轻日夜照顾他的弟子们的负担,南怀瑾住进了上海中山医院。
其实,早在8月份,南怀瑾就因为身体不适而闭门修养了,当时弟子们曾建议南怀瑾入院检查,可他一直拒绝,他拒绝的原因,多少与他相信中医而非西医有关。他不信任西医诊治,可为了弟子们安心,他依旧接受了西医治疗。
抵达医院后,南怀瑾接受了一系列的检查,包括心电图、血压等。医生给他开的药是一些消炎、化痰和利尿的药物,南怀瑾看到药物后没说什么。服下药物后,南怀瑾的症状得到了一定好转。
弟子们见他的症状好转,立即又让医生做了CT以便进一步确诊病因,CT结果显示,南怀瑾的肺部有真菌感染,还有一些阴影,需要进一步检查。
南怀瑾最终拒绝了医院的治疗方案,理由是:他不愿意浑身被插满管子。医生听了后表示:“那一切就要靠自己了。”
南怀瑾听了后,写下了两个字:“明白”。
说到底,南怀瑾来医院的目的,纯粹只是为了给弟子们减轻一些负担。所以,任何实质性的治疗,他都不想进行,复杂、有创的检查,他也不愿意做。
知道南怀瑾病危住院后,他的弟子们从四方八方赶来探望他,他为弟子们写下了两个字,也算作他的遗墨了,这两个字是“平凡”。无疑,此时的他,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自己的身体将在何时熄灭,他非常清楚。
9月15日,南怀瑾的次子南小舜和四子南国熙再次来到上海看望父亲。南小舜是南怀瑾与原配王翠凤所生的儿子,南国熙则是南怀瑾到台湾后与第二任妻子杨向薇所生。
左一南怀瑾长子南宋钏;右一为次子南小舜
6天前,南怀瑾病重时,南小舜和南国熙就专程从外地赶来看他。如今他一入院,他们又再次放下所有赶来。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南怀瑾心里满是欣慰却也很是心疼。见他们一脸急切地看向自己,感觉自己时日无多的南怀瑾不禁悲从中来,他看了他们良久后忽然道:“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啊。”
听到这话后,南小舜和南国熙都哭了,他们一哭,旁边的弟子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弟子们知道,南怀瑾多年来为公而忘私,他一直没有时间陪伴家属,就连自己的母亲,也是原配王翠凤替他养老送终,他根本没法在母亲跟前尽孝。他与双亲,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1947年。
母亲一直活到了1990年,才以100岁高龄辞世,可自1947年到辞世的整整43年里,她竟再未见过儿子南怀瑾。
对母亲如此,对妻子、子女亦是如此。
1949年,南怀瑾离开大陆赴台湾时,长子南宋钏年仅14岁,次子南小舜则刚刚12岁。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世界里,父亲的位置是空缺的。
赴台与杨向薇结婚并生下四子女后不久,南怀瑾就投身到了中华文化复兴运动中,期间,他鲜少管顾家里。家里的大小事,几乎全是妻子杨向薇在照料。
南怀瑾与第二任妻子和四子女合影
长期无法生活在一起,加上后期南怀瑾始终有“视家人为天下人,视天下人为亲人”理念,他和子女们慢慢疏远了。
南怀瑾的儿子来父亲创办的学堂读书期间,每次吃饭都要交费,而南小舜他们每次来看他时,也并不允许和他住在一起,而是必须自己掏钱付租房钱。
任何时候,他们想要见父亲,得和普通人一样先预约。有时候,南怀瑾甚至会为了约见一些重要的人,而将他们的预约往后推。
在外人看来,这是南怀瑾不爱自己孩子的表现,可他的众多弟子们却知道,南怀瑾这样做,实际是在“助道”子女。这点,南小舜是在很多年后才悟明白的,也是在明白后,他才会感叹父亲对自己的这种特殊的“助”,他说:
“能与南老师结上子女的亲,毕竟是有些华严因缘,本来就是万缘不缠一身轻的,这样的对待,就是一种助道的方式,让我充满感激之情。”
听到那句“我对不起你们”时,南小舜和弟弟南国熙还未明了这种“助”,还未悟明白的他们,在听到父亲这句话后的“哭”,多半是委屈。可到了这一刻,他们多年来对父亲疏远他们的种种也已释怀,所以,他们南小舜哽咽着告诉父亲说:
“爸,不要这样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要说了。”
这些年,南小舜和南国熙打心眼里觉得:弟子们和父亲南怀瑾更亲近。弟子们如何觉得呢?在弟子们眼里:他们的南师对子女疏远,绝不是无情、没有爱,而是他太爱世间人。有的人生来是为自己活,有的人生来却是为天下苍生而活,他们的南师,恰是后者。可最大的爱,往往容易被误解为“无情”,他们的南师就一直承受着这般误解。
父亲南怀瑾离世很多年后,南小舜才了解到:父亲一生都在慈悲地布施,以舍家、舍财,甚至舍生命的方式。
也只有这样的南怀瑾,才会在身体不舒服仍坚持讲课时说:‘了不起死了就算了。’
追随南怀瑾30多年的弟子刘雨虹(与南怀瑾亦师亦友)最懂南怀瑾晚年“舍命”的种种,她说:
“他九十多岁眼睛就白内障,看不见东西。经常是我念稿子给他听,他用这种方式校对稿子。后来,他身体很难过的时候甚至跟我说‘昨晚很难受,真想一走了之’。以他的功夫绝对可以想走就走,但他没有走,他让生命的烛光一直燃烧到最后,让他的生命燃烧到不能再燃烧为止。这就是南老师的‘佛为心’,此心就是慈悲。”
晚年刘雨虹
也只有到了把一切都“布施”之后的最后时光,南怀瑾才再次吐露他身为人父的撼言,将他对子女的怜惜表达出来。鲁迅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如此,南怀瑾亦是如此。
南怀瑾住院期间,来探望者络绎不绝,他极少说话。写完“明白”“平凡”四字后,他也不再写字了。在医院的几天时间里,他极少躺下,总是坐着。他偶尔还会活动一下自己的脖子、腰部,似乎要确认他们是否还“能用”。
每次的简单活动之后,他就会像平时打坐那样,盘腿稳坐不动了。
9月18日的那次打坐,他一坐就是整整一夜。期间,他的学生一直尽心陪着,生怕有任何意外发生。可整晚,南怀瑾都极安详,且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9月19日早上6点多,南怀瑾的学生忽然听到他们的南师身体里传出一种类似于“开关关闭”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但他们却听得极清楚明白。
听到这个异常的声音后,他们迅速去查看南怀瑾的身体,他们发现:他已经没有了鼻息,脉搏也近乎停止。
弟子们迅速将医生叫来,医生给南怀瑾进行心电图检查的结果是:其心电图已近乎直线,要隔很久才有一个“微小”的凸起。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不建议进一步检查”,也就是说:医学上认定,南怀瑾已经过世,应当开始处理后事。
可南怀瑾的弟子们并不如此认为,他们清楚:自己的师父不是普通人,他的心电图近乎直线,极有可能仅仅因为他已“入定”。医生虽不懂佛道禅修,却也知道人入定后,心率会慢下来,呼吸会进入龟息一样。
南怀瑾打坐
南怀瑾的弟子们认为南怀瑾并未死亡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被医生宣布“死亡”时,瞳孔还没有放大,脸颊还堪称“滑润”。
南怀瑾的家人也如此认为,或许,他们是受了弟子们的感染,亦或者是不愿意接受其死亡。总之,他们和弟子们一致认为:南怀瑾只是入定了。
于是,经商议后,被医学确认死亡的南怀瑾于9月19日下午4点多,被送回到了太湖大学堂。之后,他被躺放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休息”,每天有6人负责看护他。
可躺在床上多天的南怀瑾看起来一直没有什么“变化”:身体未发出异味,皮肤也未变色,只是看起来像比先前瘦了些。
9月28日,即南怀瑾被送回太湖大学堂整整9天后,他的两名学习西医的弟子从香港赶来。他们来了后查看了南怀瑾的身体,提出:应当再用科学的手段对其身体进行一次检查,以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死亡。
第二天,两人从医院借来相关仪器。在对南怀瑾的身体进行一系列的检测后,他们带着极痛苦的表情告诉所有紧张等待结果的人:“南师的这副身体确实已经不能用了,他已经离开了。”
随着这一结果的被公布,众弟子和家属们才围跪在南怀瑾的遗体旁痛哭。
确认南怀瑾已仙逝后,弟子们按照佛家规矩将他的遗体进行了荼毗。荼毗是僧人死后进行的火葬,在火葬前,弟子们必须为他们的南师盖起荼毗。
南怀瑾的荼毗一共用了2000斤木柴,这些木柴的一部分,来自于一棵曾经栽种在南怀瑾房间窗外、在8月就被台风吹倒,还来不及处理的巨大银杏树。
南怀瑾
荼毗定在9月30日开始进行,荼毗仪式格外庄重,仪式过后,南怀瑾的遗体被进行了火葬。这次火葬总共进行了三天三夜才结束。按照程序,南怀瑾的遗体被火化后,还必须经过两天两夜的冷却,才能真正“开炉”。
开炉那天,已经是10月5日。弟子们在检视其遗骨时发现:
“其头骨完整性达到90%,头骨上还有多处呈现出金色,且其舌头、舌根完整,变成了透明‘莲花舌头舍利’。”
弟子们还在火化炉里拣集了上百颗舍利子,这些舍利子呈各种颜色,有的看起来极圆润。随后,南怀瑾的舍利子被送到了四川成都文殊院,在那里将举行法会以示纪念。
对于笃信佛教的人而言,南怀瑾死后的种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普通人却多少会觉得:焚烧3天3夜,舌头完整,且烧出上百颗舍利子,这事过于离奇了。
舍利子
实际上,不仅普通人无法接受这一结果,就连南怀瑾的学生,也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一切。毕竟,这一结果,太过离奇了。
“事出反常必承争议”,南怀瑾之死,一直承受众多争议。
质疑一,绝大多数人认同医院的诊断,认为其弟子们和所谓“秘书帮”坚称南怀瑾只是“入定”,是为了把持其遗体,从而达成某种目的。
质疑二,人们对南怀瑾被医院宣布死亡后,“遗体没有变化”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认为当时天气炎热,哪怕南怀瑾房间一直开着空调,其遗体也一定会出现“异常”,只是他们不承认罢了。
质疑三,人们怀疑舌头完好系编造,且烧出舍利子也不可采信。持这种质疑者,多为不相信佛家“舍利子”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人。
南怀瑾一生和他的死一样,充满着争议。这位一生著作等身的大师,生前死后,始终褒扬与贬低并存。有人骂他是骗子,说他“虚有其名”“道貌岸然”,如李敖等;也有人尊他为道德楷模、精神导师。
南怀瑾
南怀瑾自己对自己曾有过评判,他的这一评判,是他九十多岁时的自评,他说:
“我今年活到九十岁了,我的一生八个字:‘一无所成,一无是处’,还国学大师呢!那个‘大’字上面多一点吧,‘犬’师,狗师差不多!我真的很反对这个过誉的名称。”
后来,他又进一步做了阐述,他说:
“我的一生,八个字:一无所长,一无是处。没有一样是对的。”
这一评判,与他临终前留下的遗墨“平凡”,恰是一种呼应。
末尾,附上南怀瑾创作的一副楹联,此楹联为他与诸弟子们边聊天、边创作出来的那21副楹联之一,联曰:
“回首依依,酒绿灯红,歌舞繁华,大梦场中谁识我;
到此歇歇,风清月白,梵呗空灵,高峰顶上唤迷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