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要吃中饭，突然在家人群内看到小妹发来父亲与舅舅的合照，两个人亲近平和的样子令人怦然心动。 他们两人的感情几十年来一向很好，或者说从外公外婆以来一向很好。父亲是个严于内而睦于外的人，对人如此，对生活也如此。 在温晴爽朗的秋天里，天高地旷，阳光成熟中透着宁静，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手牵着手沐在秋天的阳光里，像两条幸福的鱼儿。 但是图片太分明，刚刚退休的舅舅精神抖擞，健朗得很；而父亲却明显老了，衰了。想起父亲曾经洪亮的嗓门，雄强的体魄与性格，现在却那么弱弱的、怯怯的立在阳光下，仿佛连一缕秋风都禁不住了。这让我为舅舅高兴欢喜的同时，心头却又酸胀不已。唉，父子一场，作为儿子，我到底能给父亲些什么呢？他除了劳动和读书，什么都不喜欢。从小到大，每次记起他眼睛放光，满脸堆欢的时候，总是一边挥动锄头，一边与我大谈“杨家将”、“岳鹏举”和伟人诗词的片刻。 可是，面对风起云涌的时代，面对日新月异的山乡，他的装满四书五经的脑子总是跟不上步伐，总是困惑，总是犹疑甚至痛苦。而他这种痛苦往往会引得我更痛苦，他是草芥一般的小人物啊，这些思索和困惑本不该他来承受，但他偏要位卑未敢忘忧国。 于是，别人都挣钱去了，富起来了，有房有车了，只剩下他，站在秋风里萧瑟成一蓬蓑草。 不过，纵使一生憔悴，他却从来斗志昂扬，屡次使我想起梅尧臣笔下的苏舜钦。正是从父亲的身上，使我读懂了诗圣的孤愁，放翁的苦恨，顾炎武的执着；我没有真正接近过历史中的伟大人物，但正是从父亲的身上，使我坚信高尚存在、伟大不远、灵魂有光。 使我坚信精神之光一旦闪起，可以蔑视物质，傲游天地。 这两年，我又有了下笔的冲动。回思自己才疏力怯，一无所长，唯有数十年来，有幸聚了许多情份义气，不吐不快，不说无情，只能也应该从这里下笔，留得一片月光，还报亲戚朋友，赠与灵魂剔透的心。用印刷体的香字，搏得父亲欣慰，师友赞扬，自家欢喜。可是我的笔太笨，刊路太窄，而日头走得太快，我看见父亲在秋风中日渐萎顿的样子，真怕他如美艳的海棠，禁不住哪一朝的严霜。只急得在心中呼喊跳脚、焦虑彷徨。 我等不及了，我不想等父亲去了之后，再一个人孤寂地站在他的坟前恸哭，那样他会听不见。 我要让他活着看见，看见儿子用心头之血还给他的温暖，用放大镜一字一字摸索，摸索到一个儿子心底的跳动，摸到他自己血液流淌的汩汩之声。 所以，我顾不得羞涩，管不了浅薄，不择手段，要急急地把心间泪变成屏中字，再请弟弟或者妹妹转给他看，因为父亲是个喜欢文字的人。 爷老子：一切不会荣光闪耀，但必真实诚静，可以触摸，阳光可鉴，清风可证，就像您刻给奶奶的墓志铭一样，皇天后土会看见，有一个东西曾经来过。 而天下儿女，能还给父母的，只不过是一场泪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