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军林这几天感觉到，自己真的累了，而且是身心俱疲式的累。他以怀疑的眼光，在那户人家遗留在家的一片破而明亮的铜镜前审视着自己，整个脸庞，消瘦了许多，双目也有些失神了。邓军林不敢相信，铜镜之中的脸庞，是自己，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战将，是那个率领两个团就敢冲进陈毅部数万大军的猛将，是那个从来都不认输的邓军林。

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他，自己和自己的第96师已经在走下坡路了，部队从一万多人，打到8000人，如今已经不足6000人了，补充来的新兵、伤兵、散兵，根本不具备第96师所应有的战斗精神，更可怕的是，自己的战斗精神，也在一天一天地消耗着，终有油竭灯灭的时候。邓军林为自己偷偷绕过郭吉谦被围的阵地而走，感到无比的自责，对于友军的麻木不仁，换来的同样是冰冷的眼神，他感觉到有些后怕，甚至不敢直视镜子中的那个他。

邓军林刻意地不再看那面镜子，回头望着那家的中堂画像，和自己家堂屋挂的，竟然是一个先人影像，东汉功臣邓禹，邓氏共同的祖先。不过，那副对联，和自己家的对联“‌南阳承世泽；东汉启功名”俨然不同，而是这样一副对联：“‌世长势短宜忘势而处世；人多仁少须择仁以交人”，邓军林感觉到很迷茫，世人皆言，顺势者昌，逆势者亡，何能“忘势”啊？

邓军林狠狠地跺了两下脚，决定不再想这些根本想不通的问题，而就在这个时候，第70军军长高吉人和参谋长魏珍过来了。

邓军林急忙平息了一下心情，向高吉人介绍着第96师今天准备攻击的情况：“报告军长，今日，我部所在陈官庄的南面和孔庄西南的村庄都发现有共军占领，与孔庄的第286、288两个团对峙，目前情势很紧张。”

高吉人挥了挥手，说道：“邓师长，什么都不用说了，接邱司令官的命令，你部黄昏时开始攻击，目标陈官庄南面村庄，夺取共军阵地，以巩固陈官庄之据点。对了，你们的西侧，是邱维达部之第51师。”

邓军林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向参谋长魏珍伸出手来，意思是要书面作战命令。魏珍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就这么多，高军长已经说完了。”

邓军林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军事行动，怎么连个方案都没有呢？于是又问了一句：“高军长，具体目标是什么？”

高吉人诡异地一笑，回答道：“攻击。”

邓军林又追问了一句：“如何配合？我的西侧是王梦庚师，东侧呢？谁来保证我的侧翼安全？炮兵、装甲兵如何配合？另外，我部全部出动了，郭吉谦师还没有回防，陈官庄的安全如何保证？第46师那边情况如何？我们前面，穆楼、魏老窑等共军的兵力部署如何，是不是要火力侦察一下？”

高吉人没有被邓军林问恼，而是又笑着说道：“邓师长，我从邱司令官那儿，接到的命令，就是进攻。至于其他的吗？你看着办吧。军直属炮兵，炮弹没了，要等到6日，老头子才能实施空投的。这仗，恐怕得悠着点打了。否则，到时候恐怕连步枪子弹都要打光了。我们的士兵，是不可能学共军，爬到战壕外捡拾零散的子弹的。”

今天的高吉人，似乎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全然没有了以往的稳重。参谋长魏珍，一直尴尬地笑着，等高吉人走出师部时，才悄悄地对邓军林说了句：“你这些问题，高军长，在邱司令官那儿，也同样问了，邱司令官的回答就是，‘你们只管进攻就是了，办法，自己想，我邱疯子拉不出炮弹来！’”

魏珍就完，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邓军林叹了口气，喊叫了一声副师长田生瑞和参谋长何瑞德，把刚才的情况给他们说了一遍。何瑞德笑了起来，说道：“要说，理解邱司令官的意思，还得是人家龚参谋长（指第32师师长，原第5军参谋长龚时英），我听他说过，邱司令官下达的命令，如果是进攻，只管进攻就是了，至于攻下攻不下，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邱司令官发火了，限时拿下，那才是要真正攻击呢。”

邓军林摇了摇头，说道：“老何，你还别说，他龚时英，就是邱司令官肚子里的蛔虫，说的不无道理。那好，黄昏以后，我们就以第286团钟斐章部在左，第288团周德宣部在右，向陈官庄以南那两个小村庄，实施攻击。注意，一定要和第74军配合好，注意彼此间的距离，不得过于突出。”

田生瑞笑而不语，心想，老邓这个悍将，也有软的时候，也学会打滑头仗了。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的故事也就开始了，因为上一篇，我们已经着重介绍了第74军的情况，第96师在他们的故事里，已经出现了。为了保护王梦庚第51师的侧翼，周德宣团还是狠狠地出击了一下的。不仅解了第51师的围，还顺势占领了两个小村庄。国共两党的军队，就在陈官庄以南数里的地方，对峙了下来。

黑夜再一次来临的时候，邓军林给他的先人邓禹公上了一炷香，默默地看着那副对联：“‌世长势短宜忘势而处世；人多仁少须择仁以交人”，可无论如何，他也读不懂其中深奥的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