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小丑2》,我立马联想到了5年前那则《小丑》的花边:当主演华金·菲尼克斯被好事的记者提问,影片的上映是否会激发“犯罪潮”时,他起身并一言不发离开了现场,直到被一名华纳的新闻代表劝回。
这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映射出了《小丑》在舆论场上微妙的处境。一方面,影片收获的表彰和赞誉,既有演员卖力、类型叙事突破的功劳,也赶上了全球政治动荡的“天时”。但包括导演托德·菲利普斯在内的主创,却都拒绝承认将影片和煽动反社会的内在的逻辑绑定,并再三强调《小丑》旨在唤起的不是复仇的冲动,而是对社会制度和结构性暴力的反思。
这番安全的言论,固然是为了扫清争议的路障,却也有助于理解《小丑2》的创作思路。在这部续集中,我们看到了对前作视角“偏差”的矫正,一次彻底的颠覆和否定。影片结尾毫无酣畅的快感,亚瑟·弗莱克凄凉地惨死在阿卡姆监狱,没人送上哀悼。
这个悲剧性的时刻,不仅将大众预期轰了个粉碎,也让影片远远逊色于第一部,达到全方位的溃败:烂番茄指数32%(截至发稿时),豆瓣评分勉强爬过及格线,全球总票房迄今仅有1.92亿美元,预估将面临超2亿美元(约14亿-18亿人民币)的巨额亏损。
《小丑2》海报
“背叛”“诈骗”“不明所以”,许多人借此向《小丑2》开炮。但也有捍卫者称,比起前作,这是一部更有勇气甩开超英套路,且容易被误解和贬低的佳作,需要悉心品味才能领会到主题的深度和锐度。
如此割裂的两种声音,我们当如何理解?或者换个问法,从神坛跌落的亚瑟·弗莱克(华金)版小丑,需要我们的崇奉和怜悯吗?
乏 味
早在前期物料释出时,《小丑2》的歌舞桥段就引发了大量讨论,这让人想到第一部电影中贡献的好几场独舞秀:在灯光刺眼的浴室内,长阶上,缓缓升起的幕布后,烈焰和人群包围的车顶……亚瑟用忘情的肢体扭动,宣泄着灵魂深处对周遭的蔑视、讪笑和魔化的痛快。
有了高强度的情节做支撑,这些场景并未显得突兀,反而以一种荒谬的反差方式,狠狠践踏和嘲弄了这个世界所谓的稳定、秩序感,将之变成了神秘呓语的舞台。
但来到《小丑2》,音乐剧手法不仅在占比上有了大幅提升,且基本是以脑内“幻想”形式嵌入的。它们暗示了一种人物写作的意图,正如影片的法语副标题“Folie à Deux”(二联性精神病)所象征的那般,《小丑2》的着力点,就是“小丑”(Joker)和“亚瑟”(Arthur)两重人格的缠斗。由于主人公亚瑟被囚禁在阿卡姆,肉身受到严格的监管,创作者遂选择了以狂想曲式的歌舞和唱段,来铺垫亚瑟在主副人格间来回冲撞、逃避现实的过程。
《小丑2》剧照
在此,就像第一部中狂想曲般的舞蹈是对斯科塞斯《出租车司机》《喜剧之王》的“致敬”,《小丑2》中导演托德延续了他深厚的旧好莱坞情结。影片开场便是一段早期风格的卡通短片《我和我的影子》(Me and My Shadow),戏谑式地刻画了万众拥戴的小丑,如何被狡猾的影子陷害和栽赃。
正片中的歌舞戏,同样能看出跟多部经典作品间的对话。最显眼的便是1953年文森特·明奈利执导的《篷车队》(囚犯们集体观看的电影),后者的“过气明星复出”和《小丑2》构成了互文。此外还有受《瑟堡的雨伞》启发的饱和色调。遗憾的是,本不以歌舞片调度见长的托德,显然未能成功将这一传统类型和影片精神分析的诉求相结合。
在空间感的描绘上,影片重头的几场歌舞戏大都充斥着“一眼假”的塑料棚拍感,镜头呆钝得毫无流动性。且歌词内容翻来倒去,抒发的无非是对遇见真爱和知己、砸烂枷锁的喜悦。哪怕是能歌善演的天后Lady Gaga助阵,也挽救不了这些段落的乏味和牵强。
《小丑2》剧照
托德对幻想时空看似天花乱坠的处理,恰恰反衬出了人物和现实主线的沉闷。有影迷调侃《小丑2》是一半庭审+一半歌舞凑成的,此言非虚。
至于《小丑2》的庭审戏,在这个人性、道德和法律的角斗场之中,一切都充满未知和变数。因此,庭审戏是出了名的难拍,若要挣脱程序化和枯燥的窠臼,离不开对白、表演迸发的情绪张力,或是尽可能营造出持续紧张、充满矛盾和叩问的氛围,让人身临其境,近的正面案例有《坠落的审判》《戈德曼审判》,远的则有《十二怒汉》等等。
《小丑2》中庭审的焦点,即亚瑟是否能以“精神分裂”为由脱罪,在散漫冗长的节奏里,观众看到的不过都是对前作剧情的复盘、延伸,除了机械和浮于表面的质问,没有更精细的心理对峙——无论新登场的哥谭“良心检察官”(漫画中著名的双面人)哈维·丹特,还是法庭外呼吁“解放小丑”的民众,都仅作为模糊的背景板存在。
《小丑2》剧照
直到亚瑟在马戏团工作时的好友盖瑞·帕德斯出庭指控,场面才变得有趣了些。身为侏儒的他,对亚瑟原本心存感激,因为他是唯一没嘲笑过自己的人。在帕德斯一番带着惶恐、战栗和声泪俱下的控诉后,亚瑟内在“小丑”的心理防御机制开始松动,促使他放弃了自辩的机会。
然而,考虑到这场戏本来的亮点,是亚瑟将律师开除后重新画上疯癫的小丑妆,它最终的走向实在诡异到有些失衡。更别说接在这场法庭戏后的,又是一段亚瑟和Lady Gaga饰演的哈莉·奎茵的劲歌热舞,高吼着铲平世界的雄心(“Gonna build a mountain!”)。
这般百老汇式的演出,既无致幻效果,又扰乱了影片的叙事进程。在跳跃的精神状态切换下,观众逐渐丧失了理解人物的锚点。而当导演的视听才能跟不上野心,本该用于增色的类型元素拼接,也就成了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取巧和注水。
被嫌弃的亚瑟·弗莱克的一生
尽管在节奏上顾此失彼,损伤了叙事的流畅和凝练度,但若给《小丑2》钉死“烂片”的罪状,倒也失之武断。影片在一些时刻还是展现出了对做工的追求,如开场的无间断长镜头,迅速捕捉到了阿卡姆疯人院的窒息和逼仄,像把剃刀摩挲着观众不安的神经。
另外还有立意上的大胆。如开头所说,很多人赞美《小丑2》的前提,是它挑衅和瓦解了常规的观影认知,就像亚瑟在法庭上亲口承认:“小丑并不存在。”
作为DC乃至整个超英宇宙中人气最高的反派,小丑从诞生伊始,便拥有着类似图腾的地位。希斯·莱杰版小丑之所以被影迷推到无与伦比的高度,除了演员卓越的发挥,也跟角色的高智商/精英犯罪人设分不开。在其身上,“恶”不再是个虚指,而成了有机、深渊般的哲学。
希斯·莱杰版小丑 / 《蝙蝠侠:黑暗骑士》海报
反观新版《小丑》系列的主人公亚瑟·弗莱克,更像是个出身草莽、“反英雄”特质鲜明的懦夫,皆因误打误撞才被推选为犯罪都市的代言人。在两部影片中,导演托德都植入了大量摄像机、电视、监视器等现代媒介的形象,用以隐喻亚瑟被外界目光撕扯、本我扭曲的宿命。
在《小丑2》中,面对繁琐的司法逼供,亚瑟意识到了自己和他人隔着巨大的鸿沟:“你们只想揭我的疮疤而已,你只想聊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却不关心现在的我。”
为了放大这种卑微如乞丐的底层属性,影片设置了多个对照组,譬如以整蛊犯人为乐、手段暴虐的狱警,和一心想救赎亚瑟的律师玛丽安娜·斯图尔特。当然此前最受期待的,还是“小丑女”哈莉·奎茵。她出生于上西区富人家庭,拥有精神科学历,蓄谋让自己被关进疯人院以便接近亚瑟,唆使他抗拒伏法,秀出自己的“真面目”。
直到影片推进到后半段,观众才能隐约嗅出,“李”(片中哈莉·奎茵的外号)实际折射的,是那些视小丑为真理和信仰的追随者。就像前作结尾攻陷街头的群氓,亚瑟乃何许人,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副面具,一星火苗,来点燃炸弹的引线,享受被疯狂和失控支配的满足感。
哈莉·奎茵与小丑 / 《小丑2》剧照
还有个相比之下更“高级”的解读,那就是把李的存在,等同于亚瑟分化出的“小丑”人格投影,包括那些童话般不真切、浪漫又避世的虚构假象。因此也更能让观众明白,为何当她目睹亚瑟“背叛”时会愤然离席。
在法庭上,亚瑟“杀死”了小丑;在幻想的舞台上,李又开枪“杀死”了亚瑟。这本是个绝妙的设计,一个在社会性和符号意义上都被抹消的人,等待他的只能是遗忘和处决。
遗憾的是这种身份的重叠和错位,自我与本我关系的思辨讨论,未能执行出理想的效果。如果说围绕《小丑1》的批评,主要集中在情节的直给粗浅、刻画阶层冲突的虚焦上,那么到了续作中,主创非但没化解这个短板,还搭了太多装饰的花架子,以致冲淡了题旨的完整清晰。
短暂的“魔王”附体后,亚瑟最终在被狱警侵犯、好友受牵连“意外”冤死后,一夜间变得意志消沉,这些转折从时机上看,冒出得太晚也太生硬了,且难免让人困惑,为何主人公没像上部那样在压抑后爆发,反而成了一个被扒下皮的可怜虫?
《小丑2》剧照
在这种强拧的逻辑驱动下,我们眼看亚瑟被狱友捅死,倒在血泊中,睁着一双浑浊而空洞的眼睛,后者狂笑着割开嘴角,暗示他才是《蝙蝠侠》系列中正牌的小丑,让人胆寒的地下之王。至于亚瑟,不过是个被各方利用和剥削的无名小卒,没人能理解他,也从未有人真正与之共情。
那么,回到那个根本性提问:拍摄两部《小丑》的意义何在?在将一个脆弱的边缘人抬升到被举世铭记的高度后,仓促宣告他的死亡,此番操作不过再次应验了托德潜意识里想拍出当代《出租车司机》的抱负。但受制于技巧和视野的双重局限,刻意而草率地提亮,终不能转化为更幽暗、掷地有声的虚无。
或许更适合《小丑2》对齐的目标,是《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一个充满梦想的年轻女子,到最终沦为社会弃儿,她所追求的爱情、家庭和工作幸福,不过是社会结构为编码一颗乖巧顺从的心而制造的梦幻泡影,最终松子只能在不断反复地寻找爱和被爱、追逐和被背叛中挣扎,生命力也一点点凋零。
如果说,松子的故事是带有典型东亚色彩的现实故事,那么相比之下,不过,《小丑2》这个好莱坞超英宇宙里的标志性反派,则具备一个前提——赋予亚瑟更多的障碍人格特写,非成为一个盲目被洗脑的傀儡,否则那点廉价的哀鸣,注定就像片中轻浮、超现实的妄想,只能停留在创作者说教欲旺盛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