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度过的光阴

文化学者黎荔 2024-08-04 00:28:54

作者:黎荔

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坐火车公务出差,那些火车上度过的光阴,成为了人生的一部分。

坐在火车上,偶尔带着耳机,听随机播放的歌曲,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山脉、深谷、森林、河溪、湖泊,翻山越岭,重重青山排沓而来,又悠悠远去。被朝霞染红的树林,被夕阳镀成金色的麦田,被薄雾笼罩的村庄,被白雪覆盖的高山,一点一滴停留在眼里。如果在旅途中度过夜晚,车窗外山高水长、繁星飞舞,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在浓重的黑暗中,一列灯火明亮的快车,雷鸣般地响着,把沉睡的旷野震得颤颤悠悠。夜行的火车中,窗玻璃成了一面镜子。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窗外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那些映在玻璃上的面孔,漂浮在流逝的夜景之中,你像是隔着无数年代望见了他们。

旅途上,偶尔会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观察坐在对面的人,或坐在旁边的人,猜想他可能受过的苦、犯过的罪。他偶尔也会瞄我一眼,也许在想着和我同样的问题。他们有的上了车就开始吃,一直吃到下车;有的一路睡到下车;有的刷手机打扑克心不在焉。而全程,邻座之间,除了“请让过一下”、“你充好电了吗”、“充电口在哪里”之类寥寥数语,几乎不怎么说话,因为那只是一个天南地北路过你的世界的陌生人啊!

当火车穿行过山区时,铁路靠隧道和桥穿行在山谷,刚疾驰出一个隧道,看见几秒天光,便很快又埋没进下一个隧道的黑暗。隧道内浸水石壁青光嶙峋,回声隆隆如同雷鸣,车厢晃动很大,仿佛是被怪兽一口吞进肚子,在混沌狰狞的腔肠里挣扎着被排出体外。当车子钻进山洞,最后又钻出来,车轨被隧道的黑暗喷涌而出,你总有些疑惑,不知刚刚火车和那黑暗交换了什么?当火车加速时,飞驰的列车好像略略腾空飞了起来,乌亮的钢轨伸入远方,仿佛从不曾有人世需要它牵挂。有时列车减速,转弯,透过窗子,可以望见车的头、尾。火车,这一节节车厢蜿蜒远去的长身怪物,每个爬坡和转弯都首尾相见。你还看到了那些一掠而过的老站台,钢轨铮亮,枕木发黑,空旷的车站没有人上车或下车,一列老旧的火车停靠在此处酣睡,无人知道它心中的孤寂。

只有在火车上,在漫长旅途的疲倦中,你才能发现,除了火车偶尔的鸣叫,深夜里一直不曾断绝的,还有另外一些声音:窗外,大地旋转如同一张密纹唱片,播放着一支独特的火车鸣奏曲。整列火车被大地上潮湿的石基托起,一切都在歌唱。脸贴着冰凉的玻璃,仔细听:群山缓慢、磅礴的浑厚低音;间杂着一行大雁或一只孤独的鹰,从灰色云层漏下来的一丝飘渺高音。而穿行在中间的列车的嗡嗡声,沉闷而含混,像是由积聚在岁月里的回音构成。

对我来说,火车是另一个国度。这里有独立的重力体系,摇摇晃晃的地面节奏意味着与大地的隔离;这里有独立的身份标识,车票才是通行证,身份证查验几乎成为必经程序,犹如签证;这里还有独立的语系——“花生瓜子八宝粥、瓶子饮料矿泉水”,是属于这个国度的通关语言。过去很长的时期,对于许多长途旅行的人而言,那不是旅行,而是在另一个环境中生活。而在今天,从和谐号到复兴号,代表着中国高铁的崛起之路,从每小时350公里时速到400公里时速,如今从北京到广州不过8-10小时,所以,我们只需要在一个名为火车的国度短暂签证过境。如今一本书读了没几页,就已从西安北站到达郑州站。不再像从前那样,在火车上的时间那么长久,一觉醒来,对面坐着另一个陌生人。

名为火车的国度,对你的教育是丰富的,在旅途中,你会看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习惯,你开始理解,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按照你的方式在生活。人生是旷野,各有各的轨道。大家来自四面八方,也将去往四面八方。投契的相见恨晚,为旅途增添意想不到的美好;话不投机也自不必烦扰,挥手作别相忘天涯。旅途上,注视车窗外一片片掠过的漫漫荒野,你学会接受现实世界。你看架子车、收割机停在平原上,你看山坡上的牧羊人和羊群,你看旷野深处,一个苦耕的农民:他弯着腰,像落在大地上的一粒灰尘。火车掠过大地,哀民生之多艰,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人人都要为生存打拼,以及承受时间,沉重,深邃,无尽的时间。

一次又一次,上车,下车。当坐在火车上,穿越森林,横跨河溪,穿梭在山川河谷,像是来到另一个时空。在出发地的烦恼与目的地的烦恼之间,这是一片借来的悬浮时空。这一片悬浮时空暂时收留了我们,在过去的烦恼与未来的烦恼之间,我们被难得的小小宁静所簇拥。静谧像一朵轻云由天上降下来,这样的静谧,让一段旅途变得单纯而富足。火车是那么具有魔力啊,当它呼啸而入隧道,当它几乎腾空于大河之上,当它像一头怪兽在山间穿行,当它沉稳驰过平原不疾不徐……它护送着我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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