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
许清岚逃了十年,
直到张胜军再次出现,
她终于明白,从一开始自己就退无可退。
夜色黑沉。
许清岚迷迷糊糊地从马桶上站起身,打开旁边洗手盆的水龙头。
突然,一双粗糙的大手从身后将她拦腰抱住。
“啊!”许清岚惊呼。
“小清岚,是叔叔,叔叔想你了!”大手在胸前游走,耳边响起男人暗哑的声音。
“放开我,你放开我!妈,妈救命啊!”许清岚拼命挣扎,男人的手却越发用力,将她纤细的身体牢牢按在冰冷的洗手台上。
“小清岚,叔叔已经想你很久了!今天你妈不在,你就成全叔叔一次吧!叔叔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与此同时,热腾腾的酒气扑面而来,将少女的呼救和哭泣淹没在了男人带着兽性的喘息声中。
“啊,不要!”
许清岚尖叫出声,猛然睁开眼,却看见头顶上熟悉的昏黄灯光。
又是那个梦。
许清岚冲进洗手间,打开淋浴头,颤抖着在冷水下拼命搓洗自己的身体。
十年,整整十年了!
她死死捂着这个秘密,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不敢让一个男人走进自己的生活,却始终摆脱不了噩梦的纠缠。
施暴者心安理得,受害者却被痛苦折磨,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笑。
“梦中飘落雨湿了身,孤独向心里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许清岚失魂落魄地回到床上,准备迎接一整晚失眠的时候,枕边的手机突然响起,上面显示着已经许久不联系的小姨的名字。
许清岚的心里突然涌上强烈的不安。
“岚岚啊,”电话里,小姨哑着嗓子抽泣,“你快回来吧!你妈妈,你妈妈她……一个钟头前走了……”
“走了?走哪去?”许清岚猛地挺直后背,“小姨,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边抽泣的声音大了些,“岚岚你冷静点。你妈妈去世了,人已经送到殡仪馆,明天上午出殡……”
“不可能!妈妈明明已经好了很多……”许清岚打断她。
“之前是有所好转,但是两个月前突然就复发了,而且恶化的很快……你妈妈她怕你担心没告诉你。我们也没想到她会走的这么突然……”
小姨又哭了起来。
“岚岚,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你们母女俩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许清岚几乎是麻木地爬下床,收拾了一点东西就出了门。
如果可以选择,她更想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再也不用回到几百公里之外的那个小城去。
但也许是妈妈离开的巨大悲伤,冲淡了许清岚自己的痛苦和恐惧,她终究还是回去了。
只是踏上曾经无比熟悉的老旧楼梯的时候,许清岚的腿有些不听话,差一点就从楼梯上滚下去。
没事的,我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女孩,没有人可以欺负我。
她一边反复告诉自己,一边抬起手,准备敲响那扇已经破旧了的深褐色防盗门。
就在这时,吱嘎一声,防盗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熟悉到令人窒息的中年男人松弛下垂的脸。
“小清岚,你终于回来了。”男人说,声音压得很低,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许清岚。
梦里梦外的场景猝不及防的重合在一起,许清岚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她像一只受到巨大惊吓的小动物,脑子里明明尖叫着要逃走,可脚下偏偏生了根,半步也挪不动,只能徒劳的瞪大眼睛。
“怎么,不认识叔叔了?”男人说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朝许清岚迈出了一步。
许清岚惊醒一般猛然后退。
后背撞在木质的楼梯扶手上,带来尖锐的疼。
对面的男人伸手过来似乎准备拉住她,许清岚惊慌失措地避开,拔腿就要往楼下跑。
“姐夫,是清岚回来了吗?”
就在这时,男人身后露出小姨哭得有些浮肿的脸。
许清岚的脚步生生定在了原地。
“清岚!”小姨拔高声音哭嚎着,一把抱住她。
“你说你这孩子,工作再忙也不能不回家啊……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非要走那么远,妈有什么事儿都顾不上,心也太狠了……”
是她心狠吗?
会比为了维持自己原本的生活,包庇强奸亲生女儿的禽兽,甚至和那个禽兽同床共枕更狠吗?
许清岚承认她不回家,可自从十年前的那一夜开始,她真的还有家吗?
她根本就是无家可归!
就算过了再久,许清岚也不会忘记那种尖锐的疼痛,从身体表面一直疼到内心最深处。
而其中比被强奸更让人痛不欲生的是亲生母亲王玉的态度。
面对十六岁的女儿颤抖着说出的事实,她问的第一句话是,“明知道你张叔在家,你去厕所为什么不穿好衣服?”
“所以,你觉得这是我的错?”许清岚不敢置信。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说谁的错有什么用?”王玉叹了口气,缓和下了语气。
“这也怪我,要不是那天我去照顾你外婆,也不能……
“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张叔不应该对你做出这种事,我这就让他给你认错,保证以后……”
“妈!”许清岚打断她,“认错?认什么错,这是强奸!”
说到这,她跳下床冲向门口,“不行,我要报警!对,一定要报警!”
“你回来!”
王玉惊呼着追上来,从身后抱住许清岚。
“放开我,我要报警!”许清岚挣扎着尖叫。
“清岚,”王玉抽泣,“报警,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身子不干净了?你可是女孩子啊,往后别人会怎么看你……”
“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许清岚满脸的泪。
“你管不了就我来管!”王玉拔高声音,带着一点歇斯底里,“如果让警察把你张叔抓进去,以后咱们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是非要逼死你妈吗?”
“妈……”许清岚回头,呆呆的看着王玉。
“清岚,”王玉缓了一口气,拉住她的手。
“妈知道他欺负了你,你委屈。可妈也没办法啊。
“妈这辈子从来没上过班,自从你爸走后,咱家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你是知道的。”
说到这,她按着许清岚在床边坐下,这才又捂着脸低低的抽泣起来。
“都怪我这个当妈的没用,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
“可清岚你也想想,那时候要不是你张叔,咱们娘俩指不定早就饿死了,更别说你还有衣服穿,有书念。
“人都有不好的方面,你也不能光记着这个,忘了那些好……”
“可这不是别的,妈!”许清岚赤红着眼睛,“这是强奸,我才十六!”
“都怪妈,怪妈啊!”王玉哭得全身颤抖。
“要不你把妈抓进去吧!你张叔做的错事妈来还!
“反正妈也得了子宫癌,离了他连治病的钱都没有,早晚也是死……
“他是个男人,要不是我身体这样,他也不至于……
“你就当为了妈,放过他吧……妈求你了,清岚!”
面对母亲的哀求和眼泪,许清岚败下阵来。
她在淋浴头下面冲洗了两个小时,几乎搓掉一层皮,可怎么洗,怎么觉得自己脏。
也许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吧,许清岚想。
第二天她向学校申请了住校名额,高中三年几乎没有再回过家,大学更是考得远远的。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她还是要回来,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清岚,你妈最后这几年都一个人住在你以前住的房间,”哭够了,小姨抹了把眼泪,“东西都没人动,你进去歇会儿吧,也算是和你妈最后告个别。”
听她这样说,许清岚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事实上她有些犹豫,这里毕竟是张胜军家。对于禽兽,就算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也不过分。
“你们说话,我去灵棚那边看看。”
就在这时,站在门口的张胜军扔下一句话,抬脚下了楼。
许清岚这才松了一口气。
十年,除了偶尔的联系和转账,母亲在她的心里早已经变得陌生。
可走进房间,看见床头摆着的小时候母女俩的合影,许清岚还是掉下泪来。
现在,她是真的再也没有妈妈了。
就算这个妈妈当初没有选择保护她。
许清岚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王玉的枕头里,哭得昏天黑地。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痛哭造成大脑缺氧,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昏睡了过去。直到她感觉到有人压住自己的双腿,一双手在自己腰间摸索。
“谁!”许清岚猛然惊醒,回过头,在黑暗中对上张胜军的眼睛。
“啊,救命!”她一边呼喊着小姨,一边拿起手边的枕头扔过去,又趁着他躲避的功夫跳下床往外跑。
“小清岚,”张胜军追上来,“现在家里没人,你跑不了!”
“张胜军,你这是强奸,我要报警!”
许清岚用力拉门,慌乱间却怎么也拧不开门锁。
她转头又往窗口跑,恰好被身后的张胜军拦腰抱住。
“这是三楼,你不要命了?”张胜军喘着粗气凑上来。
“小清岚,叔叔想死你了!看在我帮你照顾你妈这些年的份上,你就满足叔叔一次吧!反正也不是黄花大姑娘了。”
“闭嘴,你这个禽兽!”
许清岚拼命挣扎。但她的力气到底比不过一个成年男人,没几下衬衫就被张胜军扯掉,露出里面黑色的文胸。
难道自己还要再被他强奸一次吗?
许清岚绝望的想,如果这样,她宁愿现在就去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许清岚被张胜军按在床上的时候,她摸到了枕头下面放着的剪子。
虽然不知道王玉为什么会在枕头下面放一把剪子,但这时,它救了许清岚的命。
许清岚用它刺伤了张胜军,然后慌不择路的冲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也许这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缘分吧,注定不会有一场好好的告别。
但母亲终究还是保护了她一次。
看着飞机冲破云层,许清岚捂着脸泣不成声。
回到家,许清岚就病倒了。
十年前和十年后的噩梦重叠,反反复复折磨着她,等她有力气去上班,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
“清岚,你身体好了?”前台和她打着招呼,递过来一份早餐,“喏,你的周律师送来的。”
“我吃过,送你了。”许清岚神色淡淡,“另外,他不是我的,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他不是我的,以后别开这种玩笑。”等许清岚走远,有女同事靠在前台,拿腔拿调的模仿。
末了还不忘嗤笑一声,“人家周文宇可是大律师,配她一个小售前绰绰有余,也不知道她拽什么。”
“许清岚当然有资本拽了,毕竟她身材是真好,长得也漂亮。” 前台妹子说。
“那又怎么样?你没听过吗,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女同事不屑。
“可偏偏男人就喜欢千篇一律的皮囊啊,”前台妹子打断她,指着许清岚工位的方向。
“看,又有人给她带早餐了。不过恐怕会让这些男同胞很失望,人家许清岚是高岭之花,他们呀,可摘不下来。”
这话传到许清岚耳朵里的时候,是当天中午。
高岭之花,她吗?
许清岚怔了怔,想起张胜军那张脸和喷洒在她身上令人恶心的呼吸,忍不住一边自嘲一边捏紧了手心。
她在网上看到过一段话,说那些外表看起来冷清的女人,从来不是不想和别人走近。
她们只是怕有人敲碎她们的保护壳,发现藏在里面那些最肮脏不堪的东西。
许清岚觉得这话好像在说她自己。
或许她比别人更不堪一些。
而她永远不希望有一天要去对自己心爱的男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是处子之身,为什么会这么脏。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许清岚缓缓的呼出一口气。
妈妈不在了,从此后她和那个小城,那个老旧的防盗门,那个灯光昏暗的洗手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许清岚平静的上了一个星期的班。
星期五晚上,有个销售经理宴请客户,许清岚也被通知参加,给客户介绍产品方案。
这个客户许清岚曾经略有接触,印象中是个老实的中年男人。
所以许清岚怎么也没想到一个人喝了酒会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样子,甚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灌她酒,对她上下其手。
“王经理,您跟一个小姑娘喝有什么意思,不如弟弟我来陪您。”
一起来的销售经理端起酒杯,挡在客户和许清岚中间。
其他男同事见状也纷纷举杯圆场。
许清岚小跑着冲到洗手间,趴在水盆上一阵干呕。
漱过口,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全是冷汗。
“漂亮的脸蛋果然有用,至少那些男的都抢着护着你。”有人在身后说,是陪同接待的女同事。
许清岚没有说话。
“傲什么呀?”女同事被无视有些不满,“再漂亮不也就这几年?
“许清岚我告诉你,你要清高我不管,但这个合同我也出力了,如果今天被你搞砸,我肯定要找领导评评理。”
“那你去吧。”许清岚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面上又恢复了平时冷淡的样子,“我不相信这么大的公司需要靠女员工陪酒拿订单。”
“你!”
女同事还要说话,许清岚已经越过她走了出去。
她几乎是麻木的下楼,走出酒店,然后给销售经理发了条消息告诉他自己不舒服先回家了。
“好,你别多想,这边我会搞定的。”销售经理说。
“谢谢。”
许清岚回了消息,沿着长街往自己租住的小区走。
虽然已经过了九点,大街上却仍然车水马龙。
两侧高楼里闪亮着万家灯火,或许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痛苦和无奈,但只要还有一盏灯,一个屋檐,生活总归是有希望的。
许清岚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然而,似乎对有的人来说,连平静都是奢侈的。
看见陌生号码打进来的时候,许清岚原本以为是推销房子或者贷款的,所以突然听见张胜军的声音,她整个人都懵了。
电话里,老男人粗喘着,说着世上最肮脏下流的话。
许清岚慌张到接连按了好几下才终于按断。下一秒,她整个人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头顶似乎有一个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网,正在向许清岚笼罩过来。
许清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那晚上的噩梦比以往都真切,真切到许清岚用尽力气也挣不脱。
直到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清岚啊,”小姨的声音透过电波传过来,“我刚听说一件事,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得给你说一下。”
“怎么了?”许清岚勉强端出平静的语调。
“张胜军上班那家公司黄了,他的工作也没了。”
小姨不无忧虑,“他中学是比你妈低两届的校友,那时候他就惦记上了你妈。
“后来你妈有病,他虽然不愿意到底也拿钱出来给治了。所以现在他没了营生,我担心他找上你管你要钱。”
“找我?”许清岚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小姨,你告诉他我的地址了?”
“没有。”小姨说,“再说我只知道你在锦城,具体地址我也没有啊。”
“那就好。”许清岚松了一口气。
“不过,”小姨又说,“你妈以前跟没跟他说过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那时候你还给你妈寄过药。”
“你是说,张胜军有可能知道我住在哪?”许清岚的脊背又僵硬起来,语速也不自觉的加快。
“小姨,你千万别让他来找我!如果他实在没有生活费,我可以先给他打点,就当是还我妈的医药费了,别让他来找我!”
小姨答应了,又嘱咐许清岚几句就挂了电话。
许清岚却一夜没睡。
万一真的被张胜军找到了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让她坐立不安。
上一秒她还在安慰自己,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下一秒却又忍不住疯狂翻找自己的快递记录,看着上面的小区名称浑身颤抖。
张胜军像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剑,似乎随时会落下,贯穿许清岚脆弱的身体和灵魂。
而天亮时候收到的一条陌生短信更是击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那个人说,“小清岚我来了,你逃不掉的。”
不,不会的,我逃了十年,这次也一定逃得掉。
许清岚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惨白着脸去上班。
恰好公司有个项目需要出差,原本负责这件事的售前经理孩子病了,许清岚便主动接了过来。
离开锦城一周,工作忙加上环境安全,她的心也慢慢恢复平静。
有时候她甚至想,就算被张胜军找到了又怎么样?法治社会,她一个成年人,大不了就报警,反正妈妈已经不在了。
可是想是一回事,真遇到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出差回来,许清岚拖着箱子出了地铁站,一眼就看到了大门口正在给小区保安递烟的张胜军。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但身体最直接的反应是拔腿就跑。
只是许清岚忽略了自己的箱子坏了一个轮子,也忽略了门口的路面正在维修。
她这一动,声音虽然不算太大,却也足够惊动几米外的张胜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