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室日常》
作者:草灯大人
简介:
侯府庶女兰芷在行水路时,不慎遇到海寇劫船。
因她容貌出众,被海盗头子抓来当压寨夫人。
为了脱险,兰芷急中生智,新婚夜勾搭上一名海寇喽啰,怎料她却在逃跑的途中,情毒发作,与那个小喽啰春风一度,还不慎怀了身孕。
兰芷体弱,若是贸贸然打胎,她将再无子嗣。为了保住身体,兰芷不得已诞下一子。
她与小喽啰说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是骗他的。
坐完月子的兰芷,谎称自己要给儿子求平安符,出门后再不归家。
即便抛夫弃子又如何?她是侯门贵女,合该高嫁,往后她和山坳里的泥腿子夫婿再不相见了。
半年后,兰芷回到家宅。
明知她落难在外两年,家中长辈还是怜惜她一张花容月貌,可作为礼物进献给高门贵臣,留下了她。
自此,兰芷又成了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高门贵女。
世人皆知,权倾朝野的首辅谢蔺是庶族寒门出身。
他作为皇帝手上最锋锐的一把刀,曾乔装打扮,前往地方州府,扮作海寇,涉险剿匪;也曾潜伏于奸佞身侧,为皇帝清扫政权阻碍。
如此位高权重之辈,却在前妻亡故后,独身照顾年仅六岁的儿子,不再往后宅添人。
直到侯府为了拉拢新贵,献上美人兰芷。
待人接物从不暴露喜怒的谢蔺,却在看到兰芷的第一眼,愤然捏碎了酒盏。
兰芷看了一眼案上清冷出尘的男子,不由战战兢兢。
直到男人剑眉冷对,嗤笑了一声。
“夫人抛夫弃子多年,想来是攀上了哪一处高枝?”
兰芷:“……”
精彩节选:
京城三月,隆冬褪去,初春来临。
远山浮出千岁绿,雾气缭绕间,花树枝叶舒张。一蓬蓬粉的野桃花,白的豆梨花,挤挤攘攘,竞相绽放。
花树覆盖的山径,一辆青棚马车辚辚行来,直奔那一条建着康建侯府的永德坊。
建康侯府门前,女眷们各个翘首以盼,等着那辆马车临近。
然而,本该热热闹闹的迎亲场景,女眷的脸上却没有喜色,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讥讽,她们联袂而来,不过是想看这位贵主的笑话。
侯府庶出的三姑娘纪晚秋冻了个哆嗦,她扶了扶发髻上那一支贵重的碧玺佛手簪,对生母柳姨娘嘀咕:“纪兰芷离了侯府六年,居然还有脸回来!我要是她,早就投井死了算了!”
柳姨娘抬手,慈爱地抿了抿乖女的鬓发,语调轻柔。
“你和她置气做什么?她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大归的寡妇,阖府除了大娘子记挂她,还有谁盼她回来?哪里像咱们秋姐儿,将来可是要嫁入清河崔氏的门庭,日后只管享福便是。”
听到这话,纪晚秋羞怯一笑。
她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崔三郎,心中便很得意。
崔三郎虽是世家庶出子,人却很争气,不过弱冠年纪就任职手掌议政实权的吏部郎中,吏部尚书还是他亲姑父,来日加官擢升,必定易如反掌。
纪晚秋摇团扇遮脸,望向远处的马车,思绪飘远。
她自小被纪兰芷压着打,这团火攒得太久了。
幼时出门拜客时,那些名门夫人夸赞纪兰芷生得珠圆玉润,如同观音座下的童女一般好看,连一记眼风都不给她。再大些时候,她们随主母盛氏一同赴秋狩宴,那些门阀公子看见纪兰芷被风吹落帷帽露出的一张脸,惊艳得当众跌马,摔个四仰八叉。
名门世家从来都知建康侯府有个艳冠京华的二姑娘纪兰芷,半点不知还有一个韶秀年华的三姑娘纪晚秋……
纪晚秋如今许下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她扬眉吐气,终于有一样东西比过纪兰芷了!
思忖间,马车已经行到跟前。
纪晚秋不免手掌心攥汗,下意识又整理了一遍新炸的金首饰。
马车只盖了灰扑扑的一层青布,没有丫鬟为小娘子撩帘。
一只素净雪腻的手拨开布缝,女子低头垂眉,从车内钻出。
正是纪兰芷。
女子的发髻别一支兰花簪,耳珠上坠两枚白玉观音泪,就连衣衫也是淡雅的青绿衫裙,偏她眉眼秾丽,不过一个抬眉,便压住了所有风言风语。
即便寡居多年,纪兰芷依旧、依旧荣华妍丽!
见到纪兰芷,侯夫人盛氏被季嬷嬷搀着,急步上前,未语泪先流。
“枝枝可是瘦了?”
听到母亲的声音,从来不会在人前露怯的纪兰芷不由酸了眼睛。
建康侯府人丁不旺,主母盛氏过门多年却无所出,老夫人急着抱孙子,指了娘家远亲的娘子过来服侍纪侯爷,这位娘子便是柳姨娘。
柳姨娘果然如老太太想的那样,看着是个好生养的。才过府一年便怀上身子,第一胎生的是大公子纪明衡,待其他妾室生下二姑娘纪兰芷后,她又怀上三姑娘纪晚秋。
儿女双全的姨娘,对上不育子嗣的主母,自然还是前者更得侯爷疼爱。
许是盛氏被冷淡的丈夫伤透心,恰巧二姑娘纪兰芷的生母患病离世,她便将纪兰芷接到房中,养在膝下,视为亲生女一般疼爱。
纪兰芷想到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她握住盛氏的手,取出帕子帮大娘子擦泪:“母亲,女儿多年没能在您膝前尽孝,是女儿不是。您罚我吧!”
“胡说什么话!人回来了就好。”盛氏欢喜不已,对季嬷嬷点头,示意她今日将赏赐派下去。
她才不管那些人是如何看待她的乖女纪兰芷,人回了府上就好,她心里头高兴。
纪晚秋上前两步,对纪兰芷行了礼:“二姐姐。”
纪兰芷对三妹点了点头。
柳姨娘也上前,舌灿莲花地凑趣:“二姑娘可算回来了,大娘子成天盼着你回来,连饭都没吃好,瞧瞧这精神气,可不是憔悴了。”
分明是讥讽盛氏人老珠黄,还给她扣个不孝的帽子。
盛氏不欲纪兰芷刚回府就为了她和柳姨娘大动干戈,暗地里摇了摇头,劝她隐忍。
偏偏纪兰芷性子护短,她抿唇一笑:“劳累母亲记挂,是我不好。”
眼波流转,她又一笑:“也没法子,偌大的侯府全指望母亲一人操劳,无人分忧,我又不在近前侍奉,自然是累到母亲了。前些日子,阿兄还给我送信,说母亲近来有些乏累,夜里要喝一盏牛乳燕窝汤才好入眠。”
闻言,柳姨娘脸色大变,败下阵来。
她虽是老夫人的远亲,但自小家贫,见识狭隘,出门会客常出笑话,论才情学识远不及盛氏,自然也帮不上府上中馈庶务。
而她的长子,一从肚子里爬出来,就被老夫人抱到堂前养育,不论是柳姨娘或者盛氏,谁都不许沾手。再大些的时候,儿子住到外院,由老侯爷亲自教养,作为侯府的长子,纪明衡只和两位妹妹有几句话说,逢年过节也至多给她这位生母送点节礼,人从来不出面。
眼见着亲生的儿子礼待盛氏,喊大娘子为亲母,喊她姨娘,这让柳姨娘怎么不痛心?
纪兰芷竟用纪明衡关怀嫡母的事来刺她,挑起她的心病,当真可恶!
柳姨娘损兵折将,带着纪晚秋灰溜溜地告退,倒是盛氏忧心忡忡地握住了纪兰芷的手。
“你不该为了我,再去招惹她俩。”
盛氏没有忘记六年前的事情。
那时,纪兰芷行水路上京,却在途中罹难,失踪长达一年多。
久不归家的纪兰芷忽然回了侯府,柳姨娘与纪晚秋纷纷大惊失色,她们对看一眼,赶在盛氏迎人之前强迫纪兰芷验了身。
她已不是完璧之躯!
一个不洁的未嫁女,养在侯府里实乃奇耻大辱。
纪晚秋央求父亲顾忌侯府的颜面,将纪兰芷打发了,再也不要让她于京中露面。
纪晚秋虽说没有提到要处死纪兰芷,但让一个有辱门风的贵女消失,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那一夜,纪兰芷站在风雨里,瑟瑟发抖,背影伶仃。
她没有认命,反倒请盛怒的父亲移步小叙。
盛氏担忧纪兰芷,小心掩在屏风后细听,她听到站在屋檐底下的纪兰芷不卑不亢地说“如今侯府门衰祚薄,日渐衰微,侯爵之荣是曾祖追随无上皇开国,远在边关一生戎马挣来的。可如今朝堂更迭鼎革,连为阿兄请封世子的折子都一压再压,圣上当真还念侯府的旧勋与故情吗?”
“父亲,我知今日回府,定是死路一条。但我念着纪家的养育之恩,记得爹爹对我的教诲,我还是回了家宅……父亲,我这等才情样貌,便是二嫁也能高嫁。由我来为侯府昌荣添一份助力,您竟也不愿给我尽孝的机会吗?”
这是纪侯爷第一次正视眼前身材娇小的女孩儿,他没想到纪兰芷不过是庶出女,竟也有这番野望与见识……盛氏养女的确不错,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宗妇!
反观纪晚秋……咋咋呼呼,一点小事便要宣扬得满城风雨,生怕败不了他的门楣。
思及至此,纪侯爷转而走进柳姨娘的院子,赏了纪晚秋一记耳光。
“蠢女!你阿姐出事,你便这般高兴?她姓纪,你也姓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遇事不争相遮掩,还大张旗鼓往外说,你险些铸成大错!兰芷的事,若是透露出半点苗头,惹人猜忌,看我如何惩戒你们娘俩。”
纪侯爷想好了,今日起,他对外声称,纪兰芷为履一桩先祖旧时与战友部将定下的婚约,远嫁外地州府。
如此便能暂避风头。
待三年后,纪侯爷谎称纪兰芷的夫婿病死,等她守节两年,再迎回侯府,就能巧妙掩盖纪兰芷失贞的真相。
再嫁的妇人,不必寻青年才俊,甚至可以考虑朝中年纪较长的勋贵为填房……她聪慧美丽,定能轻易虏获男人的心。
纪侯爷想好了纪兰芷的出路,不再苛待她。
如此一来,纪兰芷的生路算是被她求到了。
听到谈话的盛氏以手掩唇,泣不成声。
她知道,她都知道,纪兰芷是为了她回来的……
纪兰芷年幼丧母,把盛氏当成亲生母亲来奉养。小小的女孩儿,竟学会了察言观色,只需一眼便知盛氏哪里头疼脑热。
纪兰芷会老气横秋地叮嘱季嬷嬷好好照顾母亲,她会亲自监督煎药,为盛氏奉茶,天冷又小心翼翼爬上炕床,为母亲递手炉、盖毯子。
见夜里纪侯爷不来房中留宿,纪兰芷也会故意说夜里怕黑,抱着汤婆子,小心翼翼爬到盛氏的被窝里,替她暖床。
纪兰芷在外受苦一年多,她既然能逃出生天,大可不要回家。若是缺衣少食,私底下联系盛氏便是。盛氏心疼女儿,必然有求必应。
可偏偏纪兰芷回来了。
她怕盛氏胆小怯弱,为了守住高门宗妇的颜面,忍下所有妾室所赠的欺辱。
她知道盛氏不能生养,在府里举步维艰,唯有一心操持家事,才能换取下人们的尊重。
她知道,出嫁多年无所出是一个已婚女子板上钉钉的耻辱。
盛氏只能生生受着这些苦,对没有休妻的大度夫君感恩戴德……
纪兰芷全是为了她啊。
盛氏再也忍不住,她奔到雨里,将檐下虚弱的纪兰芷抱到怀中,颤声安抚。
“枝枝、我的枝枝,你真是吃了大苦!你为何回来,你不要回来,跑得远远的。”
纪兰芷气息奄奄,却还要轻轻挨蹭母亲的手,如儿时那般撒娇:“阿娘,女儿不苦。女儿想阿娘了,女儿没阿娘可怎么办呢?”
她帮盛氏擦眼泪。
“阿娘别哭,女儿来日定会一雪前耻,高嫁进望族门庭。”
“说好了的,我要给您撑腰,要那些腌臜的人再也不能欺你……”
纪兰芷下定决心,她定会卷土重来,风光大嫁。为了她娘,也为了自己。
纪兰芷回到侯府,先去蓬莱院给老夫人见了礼,略话几句家常。
“孙女见过祖母,您近来可还有膝骨受寒的麻症?孙女往当地知名的医僧师父那儿求来一纸治伤寒逐风的方子,已交给请脉的沈郎中,若是药膳可行,再让老先生为祖母煎药养身。”
老夫人亲热地拉过纪兰芷,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出门在外还记得祖母身上的顽疾。这些年你受苦了,往后归家便能享享清福,不必再委屈了。”
祖母看着亲切,但纪兰芷却知,宅门淫浸多年的宗妇,又岂是个好欺负的小角色,她不过是为了侯府的门庭着想,既留着柳姨娘开枝散叶,又要盛氏这样不事生产的高门贵女操劳里外,支应门楣。
就连纪兰芷的用处,老夫人也想得明白。她生得花容月貌,用来笼络高官新贵再合适不过。不贞的过去便是很好的把柄,有软肋在手,纪兰芷还不是只能乖乖听家中人安排。
纪兰芷故作泫然而泣的嘴脸,伏到老夫人的膝前轻蹭,“是,兰芷也想多陪陪祖母,在您与父亲跟前孝悌力田,多尽一尽心。”
正堂祖孙俩哭作一团,自顾自演着祖慈孙孝的戏码。
纪兰芷哭得眼睛红红,终是捧着祖母赏赐的几支补身体的人参,缓步离开正房。
从老夫人平易近人的态度,纪兰芷可以知道,想来是家中已有心仪的巴结人选,擎等着她去拉拢。
纪兰芷心下有了主意,去了一趟盛氏的竹玉园。
盛氏早知纪兰芷打点里外以后,定会回竹玉园用晚膳。
她心里高兴,难得换一身颜色稍艳的海棠纹褙子,发间戴一支金并连竹节钗。
季嬷嬷打开装头面首饰的匣子,给盛氏挑选其余的簪花。
盛氏瞥了一眼琳琅满目的妆盒,又想起纪兰芷今日回府,仅有的首饰居然还是素玉。
她不免忧心忡忡,问季嬷嬷:“枝枝可是在外吃了苦?怎不见她戴那些送去的首饰?”
盛氏心疼纪兰芷,每每都会差遣远行的送货郎给女儿带家用物。
季嬷嬷笑道:“二姑娘聪慧,自然是知今日初次回府,不好太过张扬,以免柳姨娘又拿首饰衣裳说事,构陷您私下挪用公中的钱,补贴外嫁女。”
盛氏叹了一口气:“都用的盛家嫁妆,哪里是私动公中库房了……罢了,你说的不错,枝枝果真聪慧,知道她回家了,我心里不知多熨帖。”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女孩儿黄莺般婉约嗓音。
“阿娘背着我夸什么呢?”
盛氏惊喜回头,迎上纪兰芷促狭的笑眸。
她轻轻拧了一下女儿的脸,嗔怪:“你呀,惯会笑话人。快来快来,先用些桃花酥饼垫垫肚子,一路上舟车劳顿,定没有用食。晚上就在竹玉园用饭,阿娘给你熬了鳝丝羹,还有你最爱吃的虾圆,多吃些,瞧你都瘦了。”
纪兰芷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闲话,心里暖呼呼的,比喝了蜜还甘甜。
夜里用膳,纪兰芷问起近日侯爷可有赏识朝中哪位独身的朝臣,或是想要结交哪家的名门新贵。
盛氏对这些事一知半解,模模糊糊倒是想起一人。
“侯爷前些天倒是说起过,中极殿大学士谢蔺正是天子当红宠臣,听闻他是庶族寒门出身,于乾宁三十六年中的状元,那年骑马游街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谢蔺入仕仅仅十二载,便已擢升工部尚书兼内阁首辅之位,可谓平步青云第一人。不过此人性子阴沉冷僻,手段雷霆,官场大半都是他开罪过的世家政敌,若有一日高楼倒塌,怕是他往后日子不好过。”
盛氏是世家贵女,自小听闻家中议政,耳濡目染之下,也有几分自己对于朝野局势的见解。正因她眼界开阔,好读书诗赋,这才屡屡在家宅阴私里落于下风,被柳姨娘强占一头。
纪兰芷点头:“阿娘的意思是,圣上抬举寒门子弟,无非想诛世家,削侯爵,故意找谢蔺竖个靶子挡刀刃。待日后朝局稳定,圣上定要拿谢蔺开刀,将他当做牺牲品,用来讨好世家门阀,取党派制衡之道。”
“正是这个道理。”盛氏暗暗点头。
纪兰芷问:“那他可有家室?”
“听说他与亡妻伉俪情深,膝下唯有一个六七岁的长子,再无所出。不知是何缘故,他丧妻六年之久,也没另娶续弦填房。”盛氏隐隐回过神,心急火燎地追问,“你不会是瞧上谢家了?不可不可,那分明是个火坑!”
纪兰芷却缓慢摇了摇头:“阿娘,凭我如今妇人之身,便是再嫁,独身的名门子弟哪里会瞧得上我?我也不想屈尊低嫁,只能往高处看。思来想去,倒是这等无根基的寒门鳏夫尚有我攀交的机会。您不也说了,他是乾宁三十六年的状元及第,满打满算才三十出头,正是青年才俊……”
盛氏担忧地望向纪兰芷,女儿却灿然一笑,握住她的手。
“女儿如今不过是二十多岁,还是爱俊俏郎君的年纪,与其日后被父亲随意配个七老八十的耆老权贵,倒不如使尽力气与手段,钓一钓这只金龟婿……再说了,凭借女儿的姿色,拿捏一个寒门儿郎,难道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吗?”
纪兰芷俏皮地眨眨眼。
屋内瓷灯惶惶,漏出些许暖光,茶几边的铜茶饮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儿,女孩家一边捏着甜糕,一边单手支起下颌,同母亲说笑。
纪兰芷不愧是曾美名远播的小娘子,即便装扮朴素无华,也难掩她通体婉丽风致。
如此标致的女孩儿,又有谁会不爱呢?
盛氏含笑点点头:“我儿自是满京城最漂亮的小娘子。”
纪兰芷陪盛氏吃两碗饭才回了院子,一出院门,她脸上的笑就散去了。
她心知肚明,谢蔺既能登上内阁柄政的高位,官居宰辅,其心性自是不可捉摸,城府亦深不可测。
他如今深得君心,富贵显荣,唯一弱势便是出身低微,纪兰芷不信朝中无人对谢蔺递出高门联姻的花枝……偏偏他什么都不接。
纪兰芷轻轻摇动手中团扇,眼睫微颤。
她明白了,谢蔺保不准……是有隐疾,而那为亡妻守节之说,说不定只是拿来诓骗世人的幌子,甚至连儿子都未必是他骨血。
纪兰芷想,如今谢蔺是她相中的最佳郎婿人选……成与不成,总要一试。
京城,谢府。
天刚蒙蒙亮,内室窗棂照出一片蟹壳青的柔光。
床榻上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幼童。小孩子扯来锦被蒙头,双手双脚犹如海中八带鱼一般,死死缠住绸布缝制的布老虎酣睡。
到点了,屋外叫起的铜锣敲响,刘管事一面垫脚张望郎主谢蔺寝室的动静,一面在房门口小声提醒:“大公子?大公子!该起了,郎主要来查房了!”
这位睡得香甜的孩子,正是谢蔺长子谢如琢。
谢如琢迷迷糊糊睁眼,露出那一双和父亲一脉相承的凤眼,他脸颊丰腴,腮帮子微鼓,坐起来想了一会儿,又倒头睡去。
刘管事贴耳去听屋里动静,急得嘴起燎泡。
“大公子,今日再贪睡,害上幼学迟到,可要罚两百个大字!到时候老奴也救不了您!”
刘管事见屋里没动静,心一横,猛地推门入内。
他瞥一眼小山包似的床榻,心里叫苦不迭,忙掀开被子,喊来梳发手艺伶俐的下人,帮谢如琢整理衣裳。
谢如琢在下人们手忙脚乱的折腾里,渐渐有了个清贵小公子的模样。槐花黄绿的发带束住乌黑长发,脸蛋骨相不曾长开,还有些稚气,只那双困倦的眉眼轻轻抬起,带着被吵醒的戾气,哼道:“昨日刚背书到凌晨,还没睡够三个时辰又要我起,拉磨的驴也没我这般辛苦,我到底是不是爹亲生的儿子?!”
“浑说什么?”
谢如琢气闷的抱怨刚脱口而出,屋外便响起一记威严冷峻的嗓音。
刘管事不由一凛:“郎主来了。”
谢如琢脊背发麻,瑟瑟发抖。对于父权天然的畏惧,迫使他抬起头,迎向男人扫来的两道清冷目光。
门外的谢蔺停在阶前,他的五官俊秀,肩背清癯,脊背挺直,一袭绯色公服压不住他凛凛积威的气势。
谢如琢见到他,心生惧意,不情不愿地撇嘴,低声喊了句:“爹。”
谢蔺薄唇轻抿,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默了默,道:“罚三百个大字,再去你娘的牌位前磕头认罪。”
“是。”
谢蔺没有与谢如琢多说什么,他转身离去,留下黯然神伤的小儿郎。
谢如琢囫囵吃了两口早膳,在刘管事心疼的目光下,小步跑进谢府的祠堂。
谢如琢一腔抱怨,到祠堂里便烟消云散。
他燃了香,爬上蒲团,向母亲赔礼道歉,虔诚认错。
等刘管事帮忙小孩插好供香,谢如琢抬头看了一眼牌位后的画像,画像上的女子很温婉美丽,仙姿佚貌,那是谢如琢的母亲。
这幅画像,是谢蔺用细腻工笔,亲手绘制。
而画卷一角,还有四个字。
落笔正是:吾妻,枝枝。
为了让外人信服纪兰芷外嫁一事,在乡下庄子隐居的那六年,纪兰芷没有一年能回侯府探亲。
盛氏每到新年就万分想念女儿,常常背着人抹眼泪。
盛氏挂念纪兰芷,逢年过节偷偷瞒着纪侯爷给女儿送吃的。
每一岁的四时八节,盛氏都会为纪兰芷准备几匣子豆粉元宵,新打的年糕,栗糕或冰镇的荔枝,甚至还有几抬枣木食盒装了蜜豆馅儿的月饼。
季嬷嬷跟着下乡送细点,纪兰芷焦心地说:“若是让柳姨娘知道母亲私下给我开小灶,恐怕又要做文章,闹到父亲那里。”
季嬷嬷含笑:“二姑娘莫要担心,这些果盘吃食都是奴婢们包好的,不经大娘子的手,没人能发现。”
纪兰芷没有说话,她只是探出纤纤细指,抚了一下食盒外包袱布的花结。
小时候,盛氏交过她如何整衣,给帕子打花结。这些送来的食盒布花结,分明是盛氏亲手打的。
阿娘劳心劳力,只怕她吃不饱穿不暖。
想起旧事,纪兰芷眼眶生热,隐隐有泪意。
夜深了,丫鬟晴川服侍纪兰芷沐浴更衣,又给她添了一层加棉的锦被后,吹灯离去。
纪兰芷睡在软枕上,手掌紧握成拳,抵住眼皮,眼泪从腮边滚落。
夜里,她梦到了七年前的事。
那一年,纪兰芷十六七岁,才貌兼全,又是嫡母盛氏养大的娇女,上门提亲的世家公子险些把门槛踏破。
老夫人一心想家中两个孙女高嫁,可他们建康侯府前身不过是乡下人。
曾祖早年跟过两趟镖,练了一身武艺,凶年饥岁的日子跟了只是草莽枭雄的无上皇,被编入起义军队,几人一同戎马关山,开国建业,履立战功,这才在圣人犒赏三军时博来一个侯爵之位。
纪家泥腿子出身,祖上没有文人雅士的根基,老夫人想要让孙女们芳名远播,只能借助清澜盛家百年文士的书香气,这也是纪侯爷看盛氏再不顺眼,也不会轻易休妻的原因,他们需要清贵世家的美名。
自此,每年夏至,老夫人都会让两个女孩儿结伴去外祖盛家消暑,同盛家女孩们一块儿玩耍。
待回京城的那一日,纪兰芷受了风寒,想在盛家将养几天,纪晚秋怕错过祖母的寿诞,决定先行一步。
也就是在纪兰芷独自回京的途中,她出了事。
盛家位处中州,回京要渡海,纪兰芷的大船在经过一片海礁时,恰巧被海寇劫了船。
养在春闺里的名门贵女,怎知那段时间天灾地荒,到处都是匪寇与流民,而地方官吏为了政绩,纷纷知情不报,养匪为患。待地方戍边节镇借助匪寇作乱,行诸侯割据地方之实的时候,早已酿成大祸。
一时间,国家内乱不止,一封封军情急报快马加鞭送进皇城。朝廷急,地方官急,各路兵马对峙,兵戈扰攘,战役一触即发。如此紧要关头,各地官吏严阵以待,等圣人的口谕,等中枢派来的钦差发号施令,到处都忙得焦头烂额,便是世家高门来府衙报官,也压根儿没人顾得上找纪兰芷。
就这般,纪兰芷无人搭救,又生来一张得钟灵独秀的美人脸,被海寇带回了本营,当匪首的压寨夫人。
海寇头子见色起意,明知纪兰芷是世族贵女,也不肯放人。他背后有藩镇撑腰,半点不怵官吏追捕,当天晚上便要拉纪兰芷拜堂成亲,成其好事。
纪兰芷再如何大胆,也不过是个及笄没两年的小姑娘,当场吓得眼泪涟涟,唇瓣用力紧咬,才不至于泄出哽咽。
熟知风月事的小弟看到纪兰芷哭得我见犹怜,担心她会为了保住贞洁自.残,立马给大哥出主意。
“这些贵女三贞九烈的,要是真咬舌自尽,大哥你新婚夜都不尽兴,不若逼她服药……待药效起来,不从便死,她怎样都会顺了大哥的意。再说了,女人不都一个样,等她见识了大哥的雄风后,怎会不拜倒在您的胯下!”
贼头子奸滑一笑,摸出那一枚从青楼老鸨那里讨来的媚药。
他掐着纪兰芷纤细的脖颈,强行把脏手挤到她的喉头,逼她服药。
纪兰芷吞药后,干呕不止,没一会儿,她的口齿塞布,手脚再次被人五花大绑。
贼头子拍了拍纪兰芷的脸,脸上横肉颤动,眼中流露厉色,笑说:“小美人,可别想跑,这丸药重,若没有我当解药和你好好爽上一晚,你必爆体而亡。”
纪兰芷撇开头,气得眼泪又落下来。
她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大大取悦了贼头子。
一伙人哈哈大笑,走出新房,勾肩搭背去院子里聚众喝喜酒。
等人都走干净了,纪兰芷松一口气。她从袖中取出那一柄插在发髻的杏叶簪,小心地挪向腕骨的绳索,一点点割开绳子。
纪兰芷松了绑,又尝试去吐药,然而出了一地胃液黄水,什么都没吐出来。她不甘心,搜刮一遍房间,从各个角落搜出一些没被贼子包圆的细软,小心藏在身上。
纪兰芷手无缚鸡之力,不敢用簪子刺伤贼头子,以免她杀人不成,又犯了众怒,下场会更为凄惨。
纪兰芷也不会为了保全家族颜面而自尽,她没有这么高洁,她很怕死。
为今之计,只有逃跑。
纪兰芷刚溜出堂屋,迎面便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小娘子吓得大气不敢出,借着月光,仰望眼前的男人。
来人身穿海匪的衣裳,腰上别一把长刀。五官平平,颊侧还有一道长疤,但男人的身材高大,身姿挺拔,手臂肌肉虬结紧实。一双狭长凤眼冷淡扫来,自带凌人威压,看得纪兰芷心头一跳。
没等纪兰芷开口,她的身后又亮起了火光与凌乱不堪的脚步声。
贼头子追来了!
纪兰芷无可奈何,只能抱住眼前这个小喽啰的手臂,她楚楚可怜地哀求:“我、我不愿嫁给贼头子,壮士带我走,我今后便跟着壮士,如何?”
纪兰芷频频抛送媚眼,眼睛都要眨酸了。
她想,她自小便貌美动人,深知她的美貌便是一记杀器,世上又怎有男人能抗拒她的姣好容颜。
也不知小喽啰是真中了纪兰芷的美人计,还是旁的缘故。
对方犹豫一瞬,还是揽住纪兰芷的腰肢,施展轻功带她轻巧跃上屋檐,两人蹿房越脊,很快逃离了此处。
再次落地时,纪兰芷因双脚凌空太久而被吓得腿骨发酸,险些跪地。
她只好再度抱住了男人的腰。
纪兰芷从来没有和外男靠得这般近,幸好对方身上除却一点海水的咸味,并没有其他海寇身上那股催人作呕的鱼腥味。
没等她松手,对方已经先一步松开她了。
“往前走十里地,会有进县的渡船,你进县再寻车马行,会有车夫载你回家,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去镖局里聘个师傅护送一路。”
小喽啰的声音清正,说话条理清晰,半点都没有想要强留纪兰芷服侍他的意思。
纪兰芷不免有点困惑,又有点羞赧,为她方才把好心人当成了想占便宜的登徒子感到羞愧。
不过……纪兰芷环顾四周,此处没有客栈与人家,唯有月华照出田埂与山路朦胧的影子。
她心里惴惴不安,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深山老林里的野禽,纪兰芷不敢独自进县。
“这位郎君可否护送我一程?我、我身上有银钱,不会克扣郎君。”
对方没有应下纪兰芷的话,只拱了拱手,说一句:“告辞。”
纪兰芷留不住人,只能壮着胆子走山路。才走两步,纪兰芷忽然觉得腹中犹如火烧,手脚像是陷进棉花里,柔弱无力,鬓边发起了虚汗。
纪兰芷想起贼头子说的媚药,若是不及时与男子欢好,散出体热,她便会爆体而亡。
纪兰芷不信邪,又急急走了两步。
直到这时,嫣红的血从鼻尖滴落,凝在她的掌心。
药丸真的有毒……
纪兰芷想到记挂自己的母亲盛氏,重重攥紧了手。
小娘子回头,低低地唤:“壮士,请留步!”
小喽啰目空一切,没有因她的呼喊而停下步子。纪兰芷第一次受到这般冷待,她既羞又恼,捂着鼻子追上去。
这一次,她跑得飞快,揪住了对方的衣袖。
“何事?”小喽啰终于停下了,他冷静地望向纪兰芷,出声问她。
纪兰芷跑得气喘吁吁,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双颊飞起一片喜人的红晕,她美眸流转,盈盈凝望男人。
没一会儿,她忽然展臂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此刻,她意识到,怀中的男人肩骨销瘦,竟和海寇寨子里那些大腹便便的贼子全然不同。
小喽啰震惊:“你……!”
“等、等等。”纪兰芷的药力上来,男人身上的冷意冻了一下她的脸颊与脖颈,浑身的热有的放矢,逐渐散开,她情不自禁地搂紧,口中舒服地喟叹一声,脑袋又变得昏昏。
纪兰芷没意识到怀中的男子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她的手臂被人搡开,她又恬不知耻地缠上去。
临到最后,纪兰芷眼泪扑簌簌地落,她没了神志,语无伦次地哀求,又或是安抚对方。
“我、我真的没有坏心,我只是好热,想借你败败火气”
“他喂我服了药,若是不解药,我会死的。”
“郎君,求你怜我,求求你……”
若是纪兰芷还有理智,她定不会压着男人滚到夏夜柔软的荒草地里;若她尚有神志,也不会一声声诱哄,百般技艺用尽,只为解开男人的衣……她分明是走投无路,殊死一搏。
两人交战,压根儿不像是情浓时勾起的天雷地火,仅仅是她单方面的胜利。
纪兰芷燥得很,衣襟乱了,剔透的汗水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滚落,融入桃枝亵衣封印的皑皑雪峰。
“起身!”男人还是不肯从。
纪兰芷心里丧气极了。
可她明明有感受到异样,她明明看到他偏头避开,耳后滚烫,他若是没有意动,为何不愿看她。
苍茫的山林间,山月明亮,入秋的凉风飒飒。
纪兰芷的手指压在男人素玉一般白净的脖颈上,指腹底部滚着一轮嶙峋喉结。
纪兰芷痴痴地看着,忽然低头,咬了一下。
意外的,她听到了独属于男子的清浅、压抑的闷声。
随之落下的,是纪兰芷滚烫的眼泪。
她没了生念,忍不住小声的、委屈的啜泣。
“我家里有母亲,她很疼我,天天盼着我回去,她温婉可亲,可府上的妾室盛气凌人,母亲总是受欺,我不想她难过,我不想死……”
“郎君,我不好看吗?明明所有人都说我好看,可郎君不喜欢……”
不知纪兰芷说了多少,又说了什么。也不知从那一刻起,身下的男人不再推开她。
纪兰芷心里既欢喜又羞耻,她急不可耐地抽开那一条细细的腰带,随后,她遵从本心动作。
颠簸间,纪兰芷迷迷糊糊地瞥了一眼男人的手。
那双手指骨修长、硬朗,如隆冬霜雪一般冰冷。手背上青筋暴起,松青色的经脉,压抑着如潮涌至的情愫。
纪兰芷困惑地眨了眨眼,只觉得身上很疼,可热气又散了。
再后来,被纪兰芷摁住的这只手,渐渐挪到了她的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力道很大,又来势汹汹。
终于。
郎君反客为主。
纪兰芷不必再动了。